老夫人的永寿堂位于府中东南。
日照充足,占地颇大。
院中多植石榴和柿树,寓意子孙满堂,如愿如意。
此刻日薄西山,残阳撒下一片赤橙光华,好似自上而下镀了一层金。
堂外廊下立着两个穿锦褂的婆子,还有三四个年岁不大的婢子围着角落的肥猫儿逗弄。
说是逗弄,倒不如说伺候主子似的陪玩。
瞧见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领着位娇俏姑娘走来,两个婆子不由上下打量她。
领路丫鬟叫秋画,返身看向苏檀:“你且随我来。
“是。”
甫迈上台阶,便听到屋里笑声盈盈。
年轻小姐说话逗趣的声音,沉稳妇人的嗓音,还有老人醇厚从容的笑。
主屋门槛高,裙裾一扫而过,窸窸窣窣。
浓而不呛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苏檀微微垂首跟随秋画的脚步,目不斜视。
满屋子繁简相宜,典雅秀丽的陈设摆件从余光之中掠过。
随着两人入内,方才众人谈笑的音调渐低。
秋画上前回话:“老夫人、夫人,念棠唤来了。”
苏檀随即跪下行正礼,不卑不亢道:“念棠拜见老夫人、夫人。”
一时间,数道视线“嗖嗖”落于她身上。
苏檀虽屈膝跪下,没抬头也能感觉到。
头顶正前方传来揭开茶盏的声响,杯盖轻拂三下杯口,便是饮者三点头,也算闻香品茗。
老夫人咂了一口,悠悠道:“今年的君山银针涩得很,到底是蛮烟瘴雾之地生出来的,难以入喉。”
说罢,随手将茶盏搁到一旁,底托碰上桌案,发出“砰”的刺耳声。
随即崔氏转头对婢女斥责道:“上不得台面的茶,以后就甭往上端了。”
这是对见礼充耳不闻,要苏檀继续跪。
出身蛮烟瘴雾之地,上不得台面,老太太和沈母对她可谓是极其瞧不顺眼。
众人好整以暇,看热闹。
苏檀心头悒悒,面上却不显,仍旧保持应有的行礼姿态,拔高音调。
“念棠拜见老夫人、夫人。”
礼不过三,她又没犯错。
但她也知道,沈修妄打罚了老夫人院里的孙嬷嬷和小厮。
这口气得从她身上出了。
她若恭敬,这口气出的便顺畅些。
她若不恭敬,这口气怕是一直都出不够。
伺候的丫鬟重新奉上新茶,众人细细品完。
如此僵持半晌,苏檀一对膝盖跪得涨疼,腰背依旧没晃动半分。
老夫人方才放下茶盏,垂眼发话。
“头抬起来,我瞧瞧。”
“是。”
苏檀垂首许久,总算能端正颈项。
满屋子的人打量她,她亦淡然将众人的面容神色收入眼中。
上首的老夫人两鬓斑白,精神矍铄。
坐于金丝楠木祥云纹圈椅中,后面是一架如意八宝大座屏。
老夫人右手边是一位气质雍容的美妇,眉眼间彰显气度,便是沈修妄的母亲崔氏。
崔氏脸色无甚异样,下巴微抬,攥进掌心的帕子皱了两分。
是厌恶她的。
美妇下首依次坐着三位妙龄小姐,粉裙娇憨可人,白裙清丽脱俗,绿裙小家碧玉。
应当就是三位客居的表小姐。
望向她的神态各异,年纪轻还有些藏不住心性。
老夫人左手边是一位面如冠玉,眸似点漆的少年郎,清瘦一副身子骨,书卷气浓得很。
瞧着尚未及冠。
苏檀一时间没猜出他的身份。
倒也不重要。
寥寥几眼,曾练就的识人功夫便足以叫苏檀定下心神。
为人不喜是常态,就像命运总不会眷顾她,苏檀习惯了。
上首端坐的老夫人和崔氏垂眼审视。
底下跪着的年轻女子身段窈窕,容色出众,是天生会媚人的胚子。
偏偏一双眼睛清明的很,瞧不出半分浊气。
难怪妄儿那般护着。
虽知晓自家孙儿性情不羁,但也断然不是玩物丧志,能被随意蛊惑的主。
就算万般不喜这女子的出身,眼下也不能当真将她赶出去。
妄儿的性子,委屈不得。
老夫人掀起耷拉的眼皮,看向苏檀,开口道:“既入我靖宁侯府,有些规矩必得谨记。”
“一则,后宅之中最忌讳宠妾灭妻。”
“妄儿如今尚未迎娶正妻,断然不许先行纳妾。便是通房,也得摆在暗处。”
苏檀淡然颔首:“奴婢明白,念棠自知身份低微,绝无攀附公子的妄念。能做丫鬟得以安身果腹,便是感激涕零了。”
什么妾室通房,她唯恐避之不及。
沈修妄爱娶谁就娶谁,想纳谁便纳谁。
兴许哪天娇妻在侧,美妾相伴,一高兴自然就放她自由了。
闻言,三位表小姐默默互换眼神。
老夫人冷哼一声,再道:“二则,侯府不是寻常地。”
“你在外头学的那些个行事手段,狐媚法子,通通忘干净。”
“松鹤苑的姜嬷嬷会重新教你规矩,胆敢带坏二公子,可仔细你的皮。”
苏檀暗叹一口气,垂首应是。
恭顺的模样倒是乖巧,伸手不打笑脸人,老夫人话毕也没再多说。
她侧头看向崔氏,“你好歹是妄儿的母亲,他房里的人你再多训导几句也使得。”
“是。”
崔氏一双美眸上下打量苏檀,片刻后不悦开口:“妄儿自幼娇惯,一饮一食皆精细。”
“酒后需饮四解汤,晨起早膳必备时令鲜蔬。”
“今夜他入宫赴宴,后头也难免有宴会,每次回府之前四解汤必须煮好温着。”
“园中有菜圃,妄儿春日喜食枸杞芽儿、香椿、马兰、苜蓿等。”
“这些菜蔬需得过子时,下过第一场晨露摘取最佳,早一刻晚一刻嫩度亦是不够的。”
“每日不同样,每餐皆鲜嫩。”
她抬手抚过鬓边的珠钗,漫不经心道:“近些日子你便先做好这两桩事,旁的日后还多着呢。”
轻描淡写两件事,苏檀粗粗一算。
四解汤准备食材和熬煮至少需要三个时辰,再伺候沈修妄用完解酒汤安睡后,亥时将近。
府中菜圃距离松鹤苑足有两里路,匆匆赶去等待子时后的第一场晨露,摘取足量鲜蔬,再返回浸泡去涩。
最后交由厨娘烹制。
这一夜怕是能沾枕头的时辰不足半刻。
白天当差,夜间奔忙。
软刀子磨人,果真厉害。
她若是说一个不字,好嘛,竟敢不愿伺候主子,正中下怀。
怕是当即就给她扔出去。
若是没有杨谦那档子事,扔出去她求之不得,现下却不能。
苏檀垂首,再度恭敬应是。
屋内氛围愈发沉闷。
老夫人左手边的清隽少年郎,目光浅浅从苏檀身上打了个转儿,侧头看向老夫人,讨巧儿扯她衣袖。
笑道:“祖母,孙儿今日可要讨你的好酒吃,该传饭了罢。”
老妇人捏他脸颊,打趣:“馋嘴的皮猴儿,祖母知晓你今日从国子监回府,特意命人备着你喜欢的菜式呢。”
崔氏握着帕子,拭过唇边茶渍,祖孙的互动落进眼里,她神色轻蔑别过脸去。
冷声对跪在下方的苏檀喝道:“还不快退下,安分守己些。”
“是。”
进去后便跪着,苏檀终于支着肿痛不堪的膝盖退出永寿堂。
天已经黑透了。
夜风往人身上扑,后背前襟传来丝丝凉意。
她弯腰掸去膝头裙摆的薄灰,地上拉长的细细人影儿与她同步同行。
不离不弃。
姑娘对着影子挥了挥手,影子也回以她热情。
她弯了弯唇,无声对自己说道。
苏檀,从前再苦再难的日子你都熬过来了,眼下这点磋磨又算什么。
她抬头望向夜幕中被一团暗灰色云层遮住的弯月。
风在流淌,薄云逐渐消散,从缝隙处漏出溶溶月色。
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日。
苏檀重重呼出一口郁积的浊气,脚步轻快往松鹤苑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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