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中部某省某市某县，当之无愧的小县城，四面环山一边临河，麇集的人们一如往常。
老城区的街上，一座普通的初中门口，敞开的铁栅栏门里不断地涌出放学的学生。
本校的校服难看得出了名。红白蓝三个颜色，明明每个颜色单独来看都十分亮眼，加在一起却成了花格子麻袋。校服裤子当然也不用说，阔得能塞下两条棉裤。
此刻正是雨后初晴，地面上积着水。不少学生踢踢踏踏地走在路上，裤腿踢着踢着就掉进了泥潭子里。
一个人踩着泥潭撞开人群。旁边的女孩儿轻轻地叫了一声。她抬起脚跟，看了看裤腿后面，几个肮脏的泥点粘在上头，恶意地朝她咧着嘴。
旁边的女孩儿有些紧张：「怎么办？你妈妈会说你的。」
「我知道……」她哀叹一声。
她们两个走上小卖部的台阶。笑呵呵的矮胖女老板正踮起脚尖，接过人墙后面的男孩递来的一个一块钱。
摊开的铺位上有着跳跳糖，还有火爆的塑胶铠甲小人盲盒，拇指大小，能当笔帽；橙色的最高级，蓝色次之，绿色最差。有不少人在比拼谁先收集满橙色品质。
裤腿弄脏的女孩儿蹲下来，试图弄掉泥点儿。她既要把手伸到脚踝后面，又得保持平衡，半天也擦不下来，只得说：「帮帮我。」
「帮你干什么？」另一个女孩转过脑袋，去看旁边的东西。忽然她好像看到了什么，愣愣的。
「帮我把这东西弄下来。」女孩儿甲说。她有一头油油的、稀疏的头发，眼镜滑到鼻尖，镜片后褐色眼睛里的神情简直是哀求的。「我妈妈可不放过我。帮个忙吧。」
「多大点小事，不会的——等等，你看！你看！」女孩乙压低声音急促地说——
「你就不能帮帮我吗？」女孩甲又是愤怒又是焦急地说——
「朝我们走过来了——来了！来了！」
女孩乙忽然不做声了。
一个学生登上台阶。她走来的途中，就有认识她的人避让开来。所有人都和她保持一定距离，好像怕受到什么病菌的传染。
如果单看此人，首先会注意到她独特的神情。她的神情很凝注，眼睛望着别人时一眨不眨的，仿佛是在默默地思考着。在一些人看来（他们嘲笑道）像只呆头鹅。然而公正地说，她是清秀的，乌黑的头发不长不短，非常柔顺，有些天然卷，和她很白的皮肤正相称。
「小圣人。小圣人林数。」女孩小声说。不知道林数有没有听见，她缓慢地移过目光瞧着她们。
这个绰号是班上的男孩子起的。他家里信天主教，于是发明了这个词汇来讽刺这个什么事都要插一脚的人——
「对不住，」林数彬彬有礼地说，「我叫林数，是数见不鲜的数。我听见有人要帮忙。」
女孩甲梗着喉咙说不出话，但不是因为感动。「呃，这个……」
「帮助别人要先征得别人的同意。」林数说，凝注的目光让两个女生越发不安，「有什么我能帮的上的？我来帮你弄掉泥点吧？不是会被妈妈说吗？」
女孩乙突然爆发了，抓起甲的胳膊就走：「我们走吧。不要跟这种人纠缠！」
两个人马上汇入人流里，踢踢踏踏的人群淹没了一切。甲支支吾吾不成句子的回答也消失在那里。
「唉。」林数遗憾地垂下眼睛，但是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她把手提包从胳膊肘提到肩膀，慢慢地顺着人流走去。
第二天，八年级一班的教室里就有人在讨论昨天这件事。几个人围着桌子坐在一起，有些反着骑椅子，有些往张开的大嘴里扔薯片。
女孩甲讲完了，总结道：「真是个怪人。」
「是啊，确实怪。她干过的这种事不少。她就爱凑到人附近，见人就帮忙。」
「所以最后你没让她舔你裤腿上的泥点？」一个粗鲁的声音砸下来，一名高胖的男生哼哧哼哧地拖过一张椅子，加入了他们的对话。听到他说的话，桌子旁的人都笑了起来。
女孩丙压低了声音说：「我听妈妈说，没有父母的人都很怪。她们都是些怪人，有许多超常的地方……而且心机很深沉，靠近你都是有别的目的……」
「不对！」女孩甲转过身反驳道，「没有父母的人都很可怜！她们只是……」
「你这是偏袒不是？因为她要舔你的裤腿？」那个粗鲁的声音说。一阵哄笑后，女孩甲不说话了。
「她爸妈都犯过罪，是囚犯。」男孩甲蛮横地说，「这是我爸爸说的。虽然他俩已经……」
「已经什么？」女孩儿迫不及待地追问。
「已经……死啦！」他突然怪叫起来，吓得其他人都往后仰了仰。
男孩甲得逞了，哈哈大笑，其他人一边说着「吓死了」一边坐回来。
男孩甲说：「唉，校报还采访过她，说她是三好学生。啧啧，那副侃侃而谈的样子！一点都不像……」
他想说，一点都不像没爹妈的人。但他本能地觉得这有些残忍，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是啊是啊，光是说那什么时候都礼礼貌貌的，就叫人恶心。礼貌是跟不熟的人用的。我们熟的人之间什么时候『对不住』，『借过』，『劳驾』……」一个尖细的声音附和道。
桌旁人们的神情都有一瞬间的不安。有人觉得这样说不对，但却竭力维持着小共同体同仇敌忾的氛围，纷纷应和着。
「好啦，先不说礼貌的问题，来来……」
男孩甲故弄玄虚地朝周围瞟了一眼，勾勾手指让大家俯下身。于是一个个头颅汇聚在桌子中间，「小圣人可能有一些秘密呢。」
「秘密？」不少人兴奋起来。
「对对。有一天，就在学校背后的大渠边，那里河边全是滑泥巴，被树林遮的严严实实的……」听众的脊背一个个躬得越来越低，「那天我偶然打那儿走过去，我看见小圣人在……」
砰的一声，门开了，一个消瘦冷酷的高个子教师走进来。小圣人秘密揭露会立刻作鸟兽散，一时间教室里只有找书翻书的哗哗声。
「同学们都听见预备铃响了吧？」
靳锋面向那几个没来得及跑回位置的人，略带讽刺口吻地说。
没有人敢说话。所以他翻开练习册，开始讲评家庭作业。
数学课对于大多数同学而言都是很无聊的。咬笔杆的咬笔杆，抠手的抠手，总之什么都比听课好玩。有人趁他转过身去作秀式地打了个大哈欠，却在他转过身时被逮个正着。
「出去。」靳锋冷冷地说。
那名学生站起来，立刻被同情的目光包围了。
「出去！」靳锋大吼一声，所有人的耳膜都痛了一下。那名学生很快走出去了。
靳锋继续讲课。他从镜片后射出阴沉眼神不停地在学生身上扫射，只见目光所到之处学生的头都越来越低，恨不得赶紧消失。
终于，数学课结束了，小圣人秘密揭露会光复。有人骂了一句「狗日的靳锋，居然踏着点来上课」，便笑着在一旁坐下。
所有人都等着男孩甲的下文，等着他绘声绘色地讲道：
「上回说到，小圣人在水边，她在自言自语！但奇怪的是，她一边说着，一边朝旁边看，好像旁边有什么人似的……」
「会不会是……鬼？」女孩肩膀一缩。
「哪里有什么鬼？你继续说呀！」一个声音大喇喇地说。
「然后！然后重点来了！」男孩甲激动地咽了口唾沫，连同周围的人也激动地咽了口唾沫，「那个靳——」他往背后看了看，「那个靳锋，就在学校的围栏后面看着她！他一动不动的，因为树叶遮着，我差点没看见，但他一扭头，我就看清了那张脸——可是林数一点儿都没发现！」
「天哟！」「哎呀！」「这……」众人七嘴八舌地感叹了起来，最后由一个人说出了大家的疑惑：
「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