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要设计火炮,听琴也来了兴趣,说道:“公子既是画火炮,想必要用些大点的纸了?”在她想来,如果要画图,必定是要更大些的纸了。郭笨聪摇头道:“不用,这些小纸便足够了。”
说起火炮,其实在南宋初期就有了,但当时火炮是青铜铸造,极为沉重,基本无法行军,通常是队伍到达目的地之后再现场浇铸。另外,当时的铜材极为稀少,因此火炮的成本也高得惊人,况且发射起来又不方便,平均四至五分钟才可以发射一发炮弹,而且发射几发炮弹之后,又要用水给炮管降温,否则无法继续装填火药。另外,炮弹也是实心弹,不会爆炸,比投石机威力也大不了多少,甚至以某些方面还不如投石机。而车弩的造价,要远比火炮低上许多,而且射速又极快,大约每分钟可以发射两矢,又无需冷却,射程也比火炮远上两倍,因此宋军多装备弩机。
大约十多年之前,由于南宋朝庭向沿海转移,战船数量的激增,宋军也开始大批量装备火炮。不过自去年以来,朝庭军费渐少,军中的火炮数量越来越少。铜制火炮在发射百余发炮弹之后,已无法继续使用,需将火炮回炉熔化后重新浇铸,但国库存银却捉襟见肘,兵部决定在铜炮回炉后,全部改制铜钱,然后再用这些铜钱制造更多的弩机。
郭笨聪今日从军器院中取来的,正是宋军中现役的两种火炮。第一种火炮叫做神风火筒,也是他今日在军器院中见到的;第二种叫做景炎双铣,此炮于两年前开始铸造。景炎双铣有两个并列的炮管,可以依次发射,主要用于船载火炮。在遇到敌方战船时,通常先瞄准发射第一炮,然后再根据第一炮的情况调整方向与角度,并迅速射出第二炮,其命中率要比两门独立的火炮高出数倍。
然而,景炎双铣是宋朝设计的最后一种兵器,数量又极少,因此从不被外人所知,南宋灭亡之后,此种火炮全部随船沉入海底,世人竟然不知道宋朝还有过此种火炮。
郭笨聪伏在桌上写画了近一个时辰,已用掉了十几张纸,却仍未完成。
听琴站在一旁,每看见郭笨聪写完一张,总以为就要结束了,却见他又拿起另一张纸,埋头写了起来。
郭笨聪自然不是随便乱写乱画的。他虽然无法得到具体的数值,但也可以算出大概的数字,再考虑到发射时的后座力、装填火药的过程、炮管清洗的方式等一系列问题,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不过幸好有了宋军火炮与弩机的设计图,也可以大概知道哪些数据是必须出现在图纸上,又要以何种方式描述出来。
当然,郭笨聪现在画的图纸,其实也是纸上谈兵,倘若给了他火药的各项参数,以他现在的方法设计出的火炮,并不见得强到哪里,甚至还可能不如宋军现有的火炮。要知道,宋军装备的火炮,其尺寸、重量、材质,都是经过铸炮师无数次的试验得出的结果,自然也是这个时代最合理的设计。但这也不能否定郭笨聪的方法。宋军的铸炮师在第一次试制火炮时,完全是无中生有,将所有的组合全部试验一遍,然后找出最省料、射程最远、装药最少的方案。但郭笨聪经过了计算,就会省去诸多不必要的过程,比铸炮师要省出不少时间。倘若让二人同时从零开始,郭笨聪的效果就会高出数倍,各数参数也会达到最优。
画完整套图纸,已是半夜。郭笨聪将这几张图纸铺在桌上,仔细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这图纸上的数字,都是以阿拉伯数字标出来的,军中的工匠自然不会认识,况且他以铅笔做画,似乎与其它的图纸多有不同。
郭笨聪略一思索,已有了主意,道:“听琴,还烦你去拿些笔墨,再拿几十张大纸吧。”听琴依言去了。郭笨聪又拿出昨天已写好的那些书页,前后翻看了一遍,将思路重新整理,发现经过这一天之后,自己所学的知识并没忘记多少,坐在桌前继续写了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听琴敲门进来,手中拿了笔墨,怀中抱了几十张白纸。郭笨聪写得入神,丝毫未有察觉。听琴将纸墨放在床上,转身出了房门,不多时又走了进来,手中仍端着昨天那个木盘。
听琴将木盘放在桌边,道:“公子一天没吃东西了,此时想必是饿了。”
郭笨聪听她这一说,顿时恍然大悟,刚才他一直感到不舒服,总觉得体内某个部件有些异样,却因为写得入神,竟然未曾察觉那是饥饿所致,现在回想起来,从早上起床…不,昨晚一夜未眠,又哪来的起床一说呢?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未曾吃过饭。
郭笨聪感叹之余,又多出一分惊讶。他当了十几年学生,从未有过一次像现在这样刻苦,竟然忘记了吃饭与睡觉,当真是废寝忘食了。他自嘲一笑,忽又想起听琴与他形影不离,想来也未曾吃过饭,忙问道:“听琴也没吃饭吧?”听琴道:“是啊。我的碗也在木盘里呢。”
郭笨聪这才注意到,木盘中除了一个大瓷盆,还有两个空碗。这瓷盆看来极是沉重,也不知道听琴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能将这木盘从厨房端到这里。
郭笨聪当真是饿极了,来不及客套,伸手掀开了盆盖。盆中冒出一阵热气,甚是烫手,再一细看,竟然又是馄饨。郭笨聪喜道:“太好了,又是扁食。这厨师果然心细,知道咱们吃得晚,因此又做了汤食。”
听琴道:“我看公子喜欢,因此今日又做了。只是以后天天如此,恐怕公子又觉得腻了。”
郭笨聪摇头道:“不可能。今日的味道似乎又变了。倘若每天都换一种口味,吃上一年也不会腻。”
听琴听他如此说来,眉宇间忽然现出一丝喜色,又转瞬即逝,叹道:“公子只吃了两次,自然不会觉得烦腻;倘若每日都只吃扁食,即使再换口味,也会觉得无味的。”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就如这两年的朝庭,每月都换着地方躲避元军;虽然每次躲避的地方都不一样,但这令人担惊受怕的感觉,却是始终不变的。”
如此说着,听琴已为郭笨聪盛了一大碗馄饨,又为自己盛了一小碗。
郭笨聪早已听得呆了,他万没想到此话竟然出自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之口,不由得眉头紧皱,低头沉思起来。在以前,郭笨聪也曾上过历史课,课本中讲得最多的,便是哪个朝代灭亡了,又有哪个朝代建立了,哪个皇帝有什么功绩,哪个皇帝又昏庸无道,哪个人起义成功了,哪个人又卖国了;他在记忆这些历史知识时,不掺入半点情感,只觉得这就是历史,了解这些知识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应付考试。这些历史上的朝代,从历史老师口中讲出,当真是谈笑间灰飞烟灭。做学生的,若没有认真听课,根本不会知道世间还曾发生过这等事;倘若认真听了,也只会说“哦,原来这个朝代灭亡了。”然而郭笨聪此时亲身经历,却是有了完全不同的体会,又或者说,他已身处于那些自己曾漠不关心的历史中了。
处于末世的朝代,其境遇往往是最悲惨的,而眼前这小姑娘,不正是处于这种境地么?也不知道她经历了多少个日夜的生死瞬间,如今口中说着生死逃亡,神色间却还是如此淡然,其经历已远远超出郭笨聪的想象了。
美食在前,饥肠辘辘,郭笨聪却吃得索然无味。
“听琴,现在已是深夜,去厨房的路上一定很黑,你会觉得怕么?”郭笨聪问道。
听琴正低头吃着馄饨,听郭笨聪问出此话,呆了一呆,也不答话,抿着嘴唇,用力摇了摇头。
郭笨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体会她现在的心情,更无法亲历她的过去,暗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说话,将碗中的馄饨尽数塞入嘴里。
听琴取了碗放到盘中,将桌子收拾干净,又将那些白纸拿到桌上,在砚台里滴了些水,一边磨着墨一边问道:“公子要用哪支笔呢?”
郭笨聪这才注意到,听琴带来了六、七支毛笔,这些毛笔粗细长短不一,想必各有用途。郭笨聪道:“听琴,我还要接着写呢,还是由你来画图吧。”言语间已温柔了许多,又带着些商量的口气。
听琴听得一愣,张大了嘴巴,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过了半晌,这才问道:“公子要我画什么呢?”郭笨聪指了指桌上的火炮图纸,道:“我刚才不是画了些图么?你就按着军器院的图样,将我画的图纸重新描一遍。”
听琴向那图纸看去,只见图上标了一些从未见过的符号,当下有些犹豫。郭笨聪知她心意,又将图纸全部摊开,涂掉那些奇怪符号,全部换为汉字,
复递与听琴。
听琴接过一看,上面那些奇怪符号已不见了,只是又多出了些汉字,却是她都认识的。听琴稍一犹豫,点了点头,坐在桌子另一边,挑了一支最细的毛笔,对比着两张图画了起来。
由听琴代笔画图,并不是因为郭笨聪偷懒,他虽然也能用毛笔写出自己的名字,但是要写其它字,甚至用毛笔作画,却是真的难为他了。当然,郭笨聪也没闲着,又忙了一个多时辰,已将《高等数学》里的内容写了七、八页。此时,微分学的部分已基本写完了,虽然写下的内容不少,但与原书本相比却远远不及,然面这已是郭笨聪能回忆起全部了。
将这几十张写满了数学公式的纸按顺利排好之后,郭笨聪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又暗自庆幸,这些知识刚学过半年,眼下仍然能记得清楚,倘若再过上几年,恐怕连最简单的一阶导数也不会计算了。他抬起头,前后左右转了一下脖子,颈椎间发出轻微的“喀喀”声,是那些经常爬在电脑前的人都有的通病。
听琴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仔细地对照着两份图纸。郭笨聪站起身来,悄悄凑过去一看,只见桌上已摆放了四张画好的图纸。郭笨聪只是看了一眼,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图纸虽然是用毛笔所画,但图中的线条粗细均匀,比例又极为恰当,那几条笔直的线,丝毫看不出是手工描出来的。
此时,听琴又画完了一张,将手中的毛笔搁在笔架上,看着两份图纸比对一番,似乎极为满意,又将图纸捧了起来,对着纸面轻轻地吹气,想让墨汁尽快干了。过了一会儿,听琴将手中的图纸放在桌上,与另外几张摆在一起,道:“公子请看,不知我画的行也不行?”
郭笨聪赞道:“当然行了!比我画的要好多了。姑娘可是学过画画?”
听琴只他连声夸奖,又有些不好意思,却仍是点了点头道:“是啊,我幼时认得一位学究,不仅通于书法,尤善丹青,图写特妙,因此便学了些。”说着,又拿起桌上最后一张草图道:“这是最后一张了。”郭笨聪仔细一看,果然是最后一张图纸,只是这最后一页并没有插图,而是对前面几页做了详细的文字注解。
听琴拿着图纸细看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这两个是什么字?”郭笨聪看了一眼,道:“是‘铸铁’。”心中已醒悟过来,他在图上写的全是简体字,听琴自然不会全部认识了,但这就奇了,前面几页也有些简体汉字注释,为何听琴没有问呢?他忙拿起桌上那几页已经画好的图纸。这几页图张虽然也有汉字,却尽是些如“一二十”等数字,以及“铜直线”等简繁区别不大的汉字,听琴竟然能识得简体,将这些字原样改为繁体。郭笨聪忽又想到,他自己也从未学过繁体字,却能通读繁体字写的文章,听琴从未见过简体字,但也能识得一些,想必这是汉族人的本能吧。
听琴写了几字,郭笨聪看得暗自称赞,这字瘦直挺拔,横画收笔带钩,竖划收笔带点,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竟然是宋徽宗的瘦金体。
自徽宗创瘦金体以来,宋代文人多模仿此字体,而私塾里的先生,也多以瘦金体为首选字体。只是听琴的字甚是小巧,写在宽大的纸卷上有些过于单薄。
不一会儿,听琴已写了半页,偶有遇到不认识的字,便向郭笨聪询问,郭笨聪都一一解释,等写到“铸铁”二字时,郭笨聪特别留意了一下,发现这二字若是写成繁体,果然与简体大不相同。
砚中墨尽。郭笨聪也学着听琴的样子,站在一旁开始磨墨。听琴又写了一会儿,终于剩下最后几个字。
这在这时,窗外传来“轰~轰”的几声,听起来似乎极为遥远。郭笨聪微微一惊,手掌沿已沾了些许墨汁,再看听琴,却是丝毫不为所动,笔尖离开纸面上时,已写完了最后一个字,这字写得规整之极,似乎刚才那响声并未影响到她。
郭笨聪忙道:“听琴?”只说了二字,又侧耳倾听。
听琴也站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道:“公子,这是火炮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在二十里之外。”话音未落,又有炮声传来。
窗外的甲板上,响起了士兵们急促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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