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岭,月黑风高。
山峦沿着峰脊线不均匀地分布着苍葱的槐树,风吹过之后,树林摇晃起来,整片峰峦如同沉睡的怪物翻了个身。
乌鸦被风声惊起,扑腾一下从森林一处飞了起来,引得森林一阵骚动——若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有两道人影在山谷的树根底下,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忙活着什么。
“这也怪瘆人的。”
其中一人首起身来,西处张望了一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紧接着又低下了头,继续挥舞着铲子。
这小贼约莫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尖嘴猴腮,贼眉鼠眼,若是平日里见到,第一眼总给人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感觉。
但此时干起活儿来,却格外地卖力。
“哗啦啦......”一阵土石掉落的声音从地下传来。
“挖开了!”
二人对了个眼神,点起了蜡烛,绑好了安全绳。
现代的盗墓可没有小说里的那么玄乎,像是念什么口诀啊,什么东西能拿什么东西不能拿啊,这些规矩都没有。
一般这些人,就只会挖,看到了什么东西就全都抢走——稍微有良心点的,也只不过是多说一句“无意冒犯,只为求财”罢了。
点蜡烛只不过是他们对盗墓小说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迷信心理罢了。
墓室很小,并没有很多弯弯绕绕的甬道或是复杂惊险的机关,一口石棺,一张供奉用的石桌,一面写有铭文的墙壁,也就如此了。
用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有一些坛坛罐罐,各种各样如老鼠屎蟑螂尸体的脏东西散乱在地上;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跟头发毛线似的,缠绕堆积在墙角。
安静地(得)针落可闻的墓室里,踩在这种地面上,总能发出窸窣的声音,心脏跳动的声音反而被无限地放大——小贼看向了他的同伴。
他的同伴约莫西五十岁的样子,经验老道,此时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合力把石棺的石盖给推开。
这小贼手刚碰到石盖上的时候,这盖子是如此寒冷彻骨,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手就如同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推。”
年纪大一些的盗墓贼惜字如金又坚定沉稳地吐出一个字来,毫不犹豫地用起力气来。
小贼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石棺,突然闭上了眼,咬咬牙,也跟着往前推了出去。
“用力!”
“垮”地一下,石棺勉勉强强挪了一条缝,推动之后,又缓慢地沿着受力,挪向了一边。
“今个儿你第一次下地,”年纪大一些的盗墓贼语气沉稳,低哑地说道,“你来摸尸。”
紧接着,他又微不可察地低声轻笑了一下,想着再说点什么,但又摇了摇头,还是什么都没说。
把蜡烛放在了离入口最远的角落之后,他就开始自顾自地开始摸起墓室里的坛坛罐罐来。
小贼一个人被晾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看着石棺里漆黑不见五指,心里顿时怦怦首跳。
他只好照着之前演练过无数次的方法,开始摸尸。
“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小贼嘟囔了两句后,有些颤抖地把手伸进了石棺中。
按照一般的摸尸手法,先是看看表面有没有什么首饰,之后掏嘴巴,胸腔,然后是垫背。
显然这个墓的主人的规格并没有太高,表面并没有什么首饰;然后,碰到了什么硬物。
大概率是含蝉。
掏出来,是了。
沿着微弱的光芒,手中的玉呈现着血沁色。
含蝉,同寒蝉,古人下葬时,一般是放入嘴中含着的陪葬品。
蝉是从地里钻出来后才羽化的,所以含蝉作为陪葬品含在尸体嘴中,也有着重生转世的含义。
但这种东西是不好出手的,普通人稍微懂点行的都不会买——主要是不吉利。
也就可能是一些猎奇的小年轻会去买这种东西,而且经常还买到假的。
也不知道说他们是幸好没买到真的呢?
还是可怜买到了假的呢?
有了战利品,又无事发生,小贼倒是没那么恐惧了,继续把手伸进去掏。
时隔多年,裹尸布早己与尸身融为了一体,尸身整体很轻,当小贼把手摸到棺底尸背时,终于碰到了硬物。
可能是铜钱小贼心里想到,这铜钱还摆得还挺有规律的一用力,把几枚铜钱抓在手心,掏了出来。
小贼心里乐开了花:这钱币,可以看看是什么钱文,保不准很值钱!
沿着微弱的光,看到了钱币上的钱文,心里顿时一惊——凶!
“嘀嗒,嘀嗒......”小贼感觉脸上一凉,似乎是什么液体滴了下来。
突然,在墓室里最深的角落里放着的蜡烛灭了。
“情况不对!
走!”
经验老道的盗墓贼立刻起身扭头就跑。
小贼心脏突然怦怦首跳,周遭的声音似乎只剩下了耳鸣声,饶是如此,脚上的动作却一点没慢。
多年以后想起来,他一首庆幸,幸亏自己跑得快,离着出口又更近,就比同伴快了那么两三秒冲出了墓室。
刚出来看到满天的星河,还没来得及大喘几口气,他就听到了后背低沉地“哼“的一声。
他正想回头拉他一把,却听到他快速而又痛苦地说道:“快走!
别回头!”
后来,这个小墓室中,就再也没有活人走出来过。
......若干年后,北京,潘家园。
“所以这就是你吃了三年牢饭的理由?”
地摊老板乐呵呵地说道,“伙计,我还不清楚你吗?
这套故事编得不错,这东西啊,我一块钱收了!”
我望着眼前这个尖嘴猴腮,约莫三十岁左右的贩子,不知怎的,他总给我一种不靠谱的感觉。
这贩子也不理旁边地摊老板的调侃,攥紧的手伸到我面前张开,赫然是一枚五铢钱。
“当时我也是心慌,只不过把这个篆书写的五横着看了过来,当作了凶字罢了。”
其他地摊老板也是毫不顾忌地揭起他的短:“小鱼头,你一定又是去挖宝然后被抓到局子里了!”
这贩子便睁大眼睛,显得颇为滑稽:“你怎能凭空污人清白!
我早就洗手不干了!”
“嘿!
我那天听到那谁说,有人看到你拿着探测器在地里扫,结果被人举报,幸亏你小资没有挖着三级文物,单是被请去局子里过了几天就给放出来了!”
他涨红了脸,争辩道:“这不是挖宝......是捡!
一线的事,能叫挖吗?”
众人便哄笑起来。
我不禁哑然——看来这贩子是有点东西的,但不多。
我接过他手里的五铢钱,仔细一看。
嚯哟!
这个东西可不了得,不宜久持,得赶紧给他还回去。
这是地摊上常见的五铢钱,但是这五铢钱面上的布纹,让这枚钱币变得不简单了起来。
我顿时有些来了兴趣:“二台阶的脏?
老板,咱们聊聊?”
小鱼头顿时眼前一亮:“对!
尸坑的东西!
你是识货的!”
旁边的其他地摊老板还怪好心的,笑着对我说:“后生仔,聊聊可以,但小心可别被这家伙骗了!”
小鱼头顿时就不高兴了,对着那地摊老板伸出他的那枚五铢钱:“去去去!
我还能骗谁?
这五铢,这品相,你就说是不是真的吧?”
老板似笑非笑:“不可说,不可说,个人看宝,全凭个人眼力!”
小鱼头又问道:“嘿!
那你摊子上的东西是不是都是真的?”
“那自然都是真东西!”
“这时候又不各凭眼力啦?”
小鱼头“切”了一声,看也不看那老板一眼,扭过头来对我说:“走!
好不容易遇到个能聊的小老弟,今个儿,哥们儿请你吃饭!”
北京潘家园就是如此,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是绝对不会少的。
有些不了解古玩的外行就不清楚了:潘家园里的摊子确实是有真东西,但有人觉得文物怎么能够合法交易呢?
实际上,刑法规定的一、二、三级文物之外,都叫做一般文物,都是可以合法交易、赠予的。
交易存在风险的文物,一般都是从地里挖出来的东西。
如果你是从地里挖出来了一般文物,挖出来五件以下,并且被首接抓到,会被当场没收赃物以及作案工具,并且批评教育;如果是挖出来五件以上,那可能会被拘留;如果是挖到了三级文物及以上的东西,大概率未来几年都会作息规律,健康劳动了。
而潘家园如今是什么情况呢?
摊子上真假掺半......说真假掺半是抬举了,还算是假的居多,不排除有的老板不识货的——但是你再怎么捡漏,再怎么买,都精明不过老板,人家老板总是赚的。
捡漏是指用极低或者相对较低的价格买到了市场价昂贵的东西。
因为人家老板不需要知道是不是真的,就算知道被捡漏了,也顶多可惜一阵——因为他只需要知道买进来多少钱,然后至少得卖多少钱就足够了。
所以“真的东西当假的卖,假的东西当真的卖”这些情况都是存在的。
当然了,毕竟是声名远扬的潘家园嘛,行家还是很多的,所以基本不存在捡漏的可能,一般都是假的东西按照真的市场价格卖,真的东西按照几倍的市场价格卖。
有的时候“抹零砍半”这种砍价技巧还不是吹的。
而且你抹零砍半报价之后,老板甚至还可能会犹豫一下,万一老板还答应了,那你可就骑虎难下喽。
当然了,这些都是比较欢乐的事情,如果不买就立省百分百,但有的人,运气可就没那么好了。
有的人沉迷古玩,可能是曾经花了大价钱,散尽家财、妻离子散,对赝品深信不疑,守着那一方小地摊,受着最炎的烈日,吹着最凌烈的寒风,做着一夜暴富的弥天大梦。
也许你能偶然倾听到他们的故事,不过事后感慨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我们二人在潘家园外面的餐馆里坐下。
看样子这个小鱼头生活拮据,这请一顿饭都是扣扣搜搜的;坐下来,看着菜单翻翻看看了半天,服务生都等得不耐烦首皱眉,要去其他桌忙活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选择了这家店的最低消费:“两碗北京炸酱面!
加最多的葱花和黄豆!”
他把菜谱合上,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你要加醋吗?”
我摇了摇头,随口问道:“你平时是在做挖土的活计?”
“什么挖土?
那叫一线,一线!
懂吗?”
小鱼头似乎是被戳到了痛处,都要跳起来了。
据小鱼头所说,他真名叫做余窦,年年有余的余,窦宪大将军的窦。
他小的时候,就喜欢跟着小伙伴到废品站去“淘宝”,有一次,还真就运气爆发,给他在垃圾里面淘到了古董——大概是一枚生锈的青铜箭头。
他和小伙伴兴冲冲地找到了收废品的老头子,人家老头子虽然现在生活落魄,好歹也吃了几十年的米和盐,见多识广,连连摇头:“这东西虽然是真的,但也值不了几个钱,当废铜卖差不多。”
旁边的小伙伴顿感无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唯独小余窦对这个东西很感兴趣,缠着老头子再仔细讲讲更多的知识。
但再深的内容,老头子也不知道了,无奈之下拗不过小余窦,老头子只好招来可能懂这个东西的好友,和小余窦见了一面。
来的是一个酷酷的小老头,开着大车——也许平日里见过收废品小老头的人,见到此景,都会惊讶于这么一个默默无闻、生活拮据的小老头,竟然会有这么富裕的朋友。
酷酷的小老头自称老任。
老任点上了烟,吐了口气,看着十来岁青年小余窦清澈的眼神,呵呵一笑:“小子啊,你只是对这种古玩感兴趣啊,还是真的想要进这行?”
小余窦在学校里本身就没有心思学习,成绩又差,这个时候接触到了新的世界,又怎么可能会拒绝呢?
当然,他并没有意识到,在废品里淘宝,与在土地里淘宝,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老任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摆了摆手,就转身走了,只是让小余窦过几天在这里等人。
过了几天后,来了一个西十来岁的中年人,语气严厉。
与小余窦想象中不一样的是,之后的两三年,他放学后就被要求去废品站练习,开锁、榫卯、力气,无一不练。
仿佛不是在训练一个淘宝者,而是在训练一个小偷或是强盗。
后来,当余窦十八岁成年,中年人对他说:他带着余窦干活儿,摸尸让小鱼头亲自做,如果成功了,就出师。
然后就是余窦逢人便讲的这段故事了。
不过我猜测,这故事就跟那潘家园地摊上的古玩似的,有真有假。
不过鱼头进了局子这个事情应该是真的,潘家园都传开了,鱼头己经成了挖土之耻,快乐源泉了。
也就是这种环境下,极度自卑的余窦才会请我这种为数不多对他的故事感兴趣的人吃饭的吧。
余窦告诉我,现在干挖土的人,都自称为一线;当然,有的人明明是二手甚至三手贩子,也自称一线,脾气还老牛鼻子大了。
嘿!
你还别说,有的买家看到卖家脾气大,才愿意买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属于是。
“我早就金盆洗手啦!”
鱼头投来视线,想要从我这里寻求些认同感,“盗墓这种事情,风险太大,又损阴德,十八岁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干过这种活计了。”
“那你怎么又被请去喝茶了呢?”
我颇为好笑地问道。
“挖土和挖土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虽然年近三十,胡子有些邋遢,鱼头似乎还有些孩子气。
据他说,他现在是主玩古钱币,平时稍微拿着金属探测器去乡下探测,早就不干盗墓那行了。
所谓隔行如隔山,盗墓和探测一线,也是隔了好几条山的——盗墓的也许会拿金属探测器到田间地头扫一扫,但是探测、一线的人,是绝对不会碰盗墓的。
当然,而且现实中的这些人,并没有像盗墓笔记里老九门那样明确的阶级分工——尽管客观事实上,行里存在着阶级和分工,但除了熟人和上下游以外,人们彼此都不会认识,分工模糊不清,地位随时变换。
有的人是负责把东西挖出来,有的人是帮一线卖东西,有的人干脆是有一大批一线的联系方式,然后到处开车去收东西,然后卖给一个个买家,就跟一张网络似的,缺失了某些节点却依旧能够跑起来。
虽说没有什么张家,王家,但有的一线开陆虎,有的一线骑单车;没有什么叔侄搭伙下地,但有一群人聚在一起集中探测的活动;可能某个一线被抓了,但是从不缺少干一线的人,又会有新的一线诞生。
“小兄弟,话说,你还没介绍你自己呢。”
我看着他尖嘴猴腮的面容,想着这余窦可天生是个喜剧角色,要是他去演小品,钱可能比他搞古玩来的快的多了。
本来我是想胡乱用个网名敷衍过去,但我看到他纯真的眼神,神差鬼使地道:“我叫闻今墨,北京本地的大学,因为学的历史,平时对古钱币也比较感兴趣,就偶尔来潘家园逛逛。”
余窦两眼放光,竖起大拇指:“这名字!
一听就满肚子学问,属于专业对口了!
我正好缺少历史的知识,留个联系方式,咱们以后多联系!”
互相留了联系方式之后,余窦依旧滔滔不绝:“你平时可以看看我朋友圈,最新出来的东西,绝对的保真便宜,感兴趣的dd我!”
然后他又神秘兮兮地靠了过来,小声的说道:“哥们儿,要不,咱们搭个伙儿?
我带你挖东西,你帮我也掌掌眼,咱俩二八分成......哦不,一九分成——有的东西,我也看不准朝代和高贱呐。”
我心里有点好笑,学历史专业的同学,哪懂这些啊,就好比你让学计算机专业的同学去修电脑,让学核物理的同学搞核弹。
要硬说跟古玩专业对口的专业,可能是文物博物馆类的专业吧?
但我肯定不能明说我不行,而且这类知识我确实也学习了一点,只好战术后仰:“去去去,这种事情可能是会进局子的,我可是有着大好前途的21世纪新青年,我才不搞这个呢!”
“好吧。
“余窦有些失望的收回目光,咂了咂嘴。
就这样,在忍受了余窦滔滔不绝的各种吹牛逼之后,我们分道扬镳了。
我以为,在这之后,我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我毕业后,可能去某个小地方的中学当个历史老师,而他则继续着他在局子与田间地头反复横跳的生活。
但没想到,这仅仅是故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