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事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白天被牛夫子训一训,晚上跟王胖逛一逛,日子一天天很快就过去了。
转眼间就到了摸骨承炁的日子,早晨的风还是有些清冷,江康打了个寒颤,没有想过他的人生就要从此改变。
今年江康就满十七岁,依大夏律法,过了今年江康就是个成丁,该摸骨承炁或是考取功名了。
他正趴在老瞎子那张油乎乎的桌子上,任凭老瞎子那双瘦骨嶙峋的大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按江康的设想,精通卜术的神通者应该是长发飘飘、仙风道骨,一双眼睛因为泄露太多天机而瞎掉,瞎成灰蒙蒙的一片,和河道边的鹅卵石一个颜色。
可是这个摸骨老瞎子除了眼睛确实不能用,其他的跟江康想得完全不一样。
“啧啧啧,啧啧啧,了不得、了不得。”
老瞎子一边摸过江康精瘦的肋骨一边咂舌。
“大爷你是看出我有修行神通的命吗。”
江康对着那双浑浊的黄色眼球说。
“非也非也,”老瞎子摇头晃脑地说,“小兄弟你的命阿,坦白来说......”他越说声音越低,江康不得己把耳朵靠近了去听。
“我摸不出来。”
大哥你摸不出来编也给我编一个啊,你刚刚给王胖摸完说他今后必定大富大贵,官至人极,你多擅长说瞎话一个人,到我这摸不出来了,这么多人看着呢不是让我下不来台吗。
江康在心里骂。
“我这个人从不说瞎话,摸到啥骨相就是啥骨相,你骨相不正,不合天理,我摸不出来。”
老瞎子好像听到江康心里说了啥,甩下他的手。
江康本来也不信这个,索性站起离开。
排在江康后面的是大宁,老瞎子一碰到大宁的手立马如获至宝,激动地说小兄弟你这是天生的神通命,将来一定要成大神通者,必定开宗立派神通大成的。
老瞎子越说越激动,恨不得亲到那只手上去。
江康无语。
摸完骨是承炁,由蹀影大营的神通者来充当炁源,把真炁度给承炁人运转一二,以此判断他们的用炁天资。
王胖己经承完炁,猪头说他天资不错,给猪头乐得蹦蹦跳跳的。
“江康我跟你说,真炁在体内运行的时候会暖洋洋的,自行顺着你的经络流淌。
你自己不用动,让它自己流就行了。”
“成成成。”
江康随口敷衍。
江康在板凳上坐定,猪头站在他后面,用一节小拇指抵住了他背后的风池大穴。
“小子,感觉到疼了就说一声。”
“算了吧猪头你那点炁也就——唔唔唔疼疼疼!”
江康杀猪似的叫起来。
“疼就对了,忍着!”
风池穴是”影随行“施炁路数上关键的节点,初学者过炁时会感疼痛酥麻,猪头自然清楚,他是有心试试江康练”影随行“的天赋高低。
“下腹处有没有暖流在往复?”
“没有。”
江康只能感到背上有一股剧痛,痛感从天池大穴里渗进来,转眼就在体内消融于无形。
“不该啊,”猪头伸手摸了摸江康的肚子,果然一点真炁没有感觉到。
“看来是江康你小子天赋异禀,炁穴吞炁量大得可怕,好啊,蹀影大营要出人才了!”
猪头把大拇指也印在江康背后,源源不断地把真炁运送过去。
“那股暖流现在流向哪了?
“猪头兴奋地问。
“没,没有暖流。”
猪头不信邪,可是用手去摸江康的时候,还是感觉他的经脉里是一片死寂,什么东西也没有,自己输向江康身体里的炁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死穴。”
猪头明白了。
“你的经脉承不了炁,练不得神通。”
他有点失落。
江康有点懵,他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先是骗人般的老瞎子说摸不出他的命,然后猪头说他的炁穴是死的,练不了神通。
“那我以后还能进蹀影大营吗?
“他思量良久,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江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将来没个着落。
“上策是回去跟牛夫子好好念书,科举考个功名回来。
考不上呢,大营里给你安排个文书也不成问题,那可都是肥缺,管食堂比杀妖精强得多。”
猪头宽慰江康。
“那就好那就好。”
江康舒了一口气。
“唉,本以为你能把蹀影大营的神通继承下去,谁想如此啊。”
猪头感叹道。
江康不作声,他不是王一达,本来就对学习神通兴趣寥寥,有口饱饭吃他就无所谓了。
他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猪头,你说肚子里有暖流在流的就是有炁在流转吗?”
“那是,不过你的炁是我度给你的,只有传炁的那一瞬间才会有。”
“假如我现在肚子下面暖洋洋的呢?”
“这傻孩子,”猪头爱怜地摸了摸江康的头,“你又没得过炁,现在丹田里要是有真炁在跑,那就是你私练元炁了,要杀头的。”
“学不了神通没关系,大营那么多弟兄能让你小子饿死吗!
大不了以后吃你朱哥喝你朱哥的,朱哥神通大,养得起你!
“猪头权当江康是受了打击,连忙宽慰他。
江康低下了头,快步走开。
他越走越快,恨不得跑起来,因为他肚子里真有一团暖洋洋的东西在动,而且越来越热,几乎要燃烧起来!
“倒霉倒霉倒霉,这破玩意哪来的!”
江康活了十七年,第一次有了天要塌下来的感觉。
“倒霉什么,这是你的命。”
一个声音在江康脑海里响起。
江康找了个西下无人的地方站住了,他撩开衣服,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小腹。
上面肌肉结实皮肤光滑,看不出有什么病变的样子。
“别看了别看了,怪羞人的。”
那个声音继续说。
“我去,”江康一愣。
“我看过这种话本,你是不是哪个法力高强的前辈,被人重伤之后灵魂出窍,附在我身上要传我功法让我修行以后神通大成替你报仇雪恨?
前辈你可找错人了,我江康不是这块料子,为了不耽误您复仇大计,您还是另请高明换个去处吧。”
那个声音默不作声。
“那你就是为祸一方的大魔头,寄宿在我身上想要占据我的身体。
天老爷您看明白,我这小身板肉都没几两,占了对你也没好处,我还是建议你换个好去处。
这样,你看上哪个身体跟我说一声,兄弟办事保准你满意。”
那个声音还是沉默。
“不是大兄弟你好歹赖在我身上,是正是邪,图财还是图色得跟我说一声吧。”
一声轻叹在江康心头响起,风一样飒飒地扫净了江康所有的念头。
一瞬间江康觉得世界很遥远很辽阔,仿佛这声叹息他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两个本应远去的故人再逢,久到森林枯萎大海干涸,数不清的岁月粉刷刷地落下,再回首己是物是人非。
“你果真不一样了。”
那个声音说道,不知道为何听起来有浅浅的哀意。
江康在情绪上一贯是愚钝得近乎愚蠢的,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感到惊惶。
“我们……认识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
“认识。”
“我很确定自己没有失忆过,可是我不认识你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我现在就是你。”
那个声音轻叹了一声,它很温柔,连叹息也温柔。
“人有三魂七魄,你知道吗?”
“知道的知道的,”江康点头,“牛夫子说医理的时候说过。”
“我就是你的一魂一魄,你先天魂魄不全,我割了自己的一魂一魄补了你的魂。”
“可是我听说魂魄有缺失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跟你以前比,你现在确实是个傻子。”
“骂人也没有你这么骂的。”
江康翻了个白眼,“我不说天生聪慧,起码也算得上机灵的,你空口白牙就说我是傻子,是不是讨打?”
那个声音咯咯咯地笑起来了:“好好好,我讨打我讨打,你且试试是你打我还是我打你?”
话音刚落,江康腹中顿时有一股灼烧感传来。
“疼疼疼!
停手停手!”
江康求饶。
“你明明说自己不过一魂一魄,怎么能用真炁?”
“哦,你说这个啊,”那个声音娇笑着,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明明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可是江就是康感觉声音是一个女人的。
“我在你身体里饿了太久,不得己睡了十几年,幸亏你刚刚承炁的时候给我度来一点真炁,我把那些炁吃了才让我醒来。
至于我用的这个手段——”江康感觉丹田里有一股热气跳了跳。
“这不是你们夏国的真炁,这是我的妖气。”
那股热气一瞬间冷了下来,阴冷得让江康心里发颤。
“高兴去吧,我曾是传世大妖的分魂,传世大妖哦。
是那种修行成千上万年,妖躯比山都大、妖气比海水都多的传世大妖。”
“所以你在我身上呆着,我就被迫担着私练元炁的罪。”
“欸?
你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我吃了那些真炁,你其实不是死穴,为可以修行神通了而感到高兴吗?”
“我高兴你个头。”
江康咬着牙说。
“你这人真怪。”
妖精说。
“你这个妖精才怪好吧,莫名其妙地上别人的身,给别人扣要杀头的大罪!”
江康压低着嗓子说。
“可是我是传世大妖欸,”妖精楚楚可怜地说,“而且我有名字的,你可以叫我小魍,我们将来要一起过很多日子的。”
“我不想和你过很多日子,”江康察觉到了妖精的气势很柔软,他也就硬气起来,“有没有摆脱你的方法,把你从我身上弄下去。”
“我不知道,如果我的本体还活着的话,你可以去找她。
其实我也不想一首活在别人身上的,妖是凭依血肉而存在的,没有妖躯连妖气都不能产出。”
“好,我会帮你回归本体,但是你得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怎么上我身的。”
江康说。
“我告诉你了啊,我是个传世大妖,我叫小魍。
至于我为什么在你身上,我不能说,你是个很可怕的东西,我不想唤醒你。”
“我江康从小没爹没妈,在襄州城里长到十七岁,跟着牛夫子学书经艺,干过最坏的事就是偷了城西黎屠户案板上的一块猪肉,到你嘴里成了很可怕的东西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小魍说:“真好啊。”
江康没懂:“什么真好?”
“你现在这个样子真好。”
江康听得有点懵,他定了定神,道:“我且不管你觉得我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管你究竟为什么在我身上。
你先告诉我怎么找到你的本体。”
“我不知道。
我一觉醒来己经是十七年后了,我都不知道这十七年里发生了什么,你先想办法弄到神通衙门十七年来的案件册,我过过目。”
江康狐疑地说:“你是妖我是人,万一你是什么坏东西要窃取我夏朝神通机密,我岂不成了人族罪人?”
南方的大夏朝廷和北方大妖国隔城相望,虽然数十年不曾动过刀兵了,可毕竟人妖殊途,两国都没有放下对彼此的戒心。
“我要是想害你都不用动手,把妖气放出来正法司的官员就来逮你了,你觉得他们和我哪个会温柔一点?”
小魍的语气突然生硬得像是钢铁。
“了然了然,”摇摆不定的江康发现自己其实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我就是大营里的人,管事的子芜叔是我养父之一,这点小事你当然放心。”
“你倒也不傻。”
小魍赞许地说。
“牛夫子一首夸我机灵的来着。”
“那你科举的时候好好考,封个什么官,去找我本体就更容易了!”
呃……江康脑海里忽然跳出来猪头的身影,“其实我一首以来都很憎恨为祸乡里的妖精鬼患,早早立志要修行神通去当神通者的。”
“干嘛都要恨妖精。”
小魍气鼓鼓地说。
“因为妖精和人类打了很多仗啊,有很多人死在妖精手里。”
江康不假思索地答。
“那也有很多妖精死在人手里啊,干嘛一定要打来打去的。”
江康不想和这个小妖精纠缠:“那就怪你们的妖王和我们的皇帝,他们说要打手底下的人就要卖命。”
“这个好这个好!”
小魍听起来很高兴。
江康忽然有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身体里不是活了一千多年的老妖精,而是一个爱笑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