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季春。
江陵城北望中原,南连闽浙,从水路上可至湖广巴蜀,下达沿海诸省。
一辆电车铃声清脆,车身轻摆,不急不缓地驶出繁华的街区,沿着宽大的马路,经人民广场,折往城市东沿。
这一带,延绵着两排法国梧桐,幽寂林立,树皮斑驳着浅葱和灰色,前方上空,绿叶镂刻在碧蓝的天空中。
偶有一二白衣青年,骑着自行车悠然而过,曳起几片淡黄落叶。
离了市区,电车上乘客渐稀,前排座上几名闲散愣头青,正闲闲聊着天,一人突然挤眉弄眼,示意几人看后面。
后排座上,独坐着一位妙龄少女,身着白色圆领衬衣,靛蓝色过膝百褶裙,同色针织毛衫,外套左侧佩着枚红色校徽,红心包裹着两个金色字母“SY”,那是江陵城“圣茵”中西女校的校徽。
少女眺望窗外,膝上搁着个白布书袋,额前厚厚的刘海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挺翘的鼻尖,发梢在微风中轻荡,身影落在昏沉的春日黄昏,像夏日的一杯薄荷水,首泌心底。
几名愣头青蠢蠢欲动,欲上前搭讪。
“克零克零”,车要靠站了。
少女背起书袋,候在后门处,身段纤细,如雨后新荷,清新动人。
几人推搡着,欲步其身后下车,突听售票员报了一声站名,愕然停下脚步,望向站台。
车停了下来,白底红字的站牌,赫然写着三个大字:东麓山。
东麓山附近无居民区,仅半山处一座宅邸,等闲不得靠近。
几人猛得缩回脚,售票员瞟了他们一眼,拉了拉铃,车门“嘣”地关上,车子继续前行。
顺着一溜地高耷青灰院墙走了半刻钟,乌漆大铁门遥遥在望,阿蓠正欲加快脚步,身后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忙避过一旁。
一排整齐划一的黑色福特车从身旁驶过,停在铁门前,不一会,大门洞开,车子驶了进去,大门又徐徐合上了。
她走到一旁的侧门,轻按电铃。
侧门一开,闪出门卫老邱乐呵呵的脸:“五小姐回来了。”
“邱叔。”
阿蓠微笑着点头致谢。
老邱身上穿着一套旧军装,左边空荡荡的袖管系在腰带里。
他原是慕帅的侍卫官,在一场战役中受伤断了一只胳膊,慕帅本想给他一笔钱回乡养老,但他却坚持在府中做一名门卫,府里上下对他都颇为尊重。
“大帅和二少爷刚进门。”
“嗯,我刚看见车队了。”
阿蓠微笑道,侧身进门。
同老邱道了别,沿着两排齐整的冬青步行几分钟,左转后便是一个偌大的广场,中间一座白色大理石喷泉,水花西溅,喷泉后一幢十分气派的三层白色洋楼巍然屹立。
黑色福特轿车在高大气派的罗马式雕花门柱前一字排开。
她放缓步子,透过水帘,第一辆车上下来一道披着黑色军氅的身影,应该就是她见过几回的慕宪霖,如今的南方三省联军总司令兼江陵督军,厅中蜂涌的人群迎了出来,门庭顿时打破了肃穆,热闹起来。
视线挪至第二辆车,车门打开,下来一个身影,身姿修长挺拔,军帽低扣遮住了眉眼,肩章上冰冷的金属光泽,映衬着他浑身散发的气息愈加疏淡幽冷,如空山幽谷升起的皎月。
周遭的嘈杂似被他的光华压住,黯淡了下去。
“哎呀!”
脚下一崴,踏中一颗石子,她定了定神,待再瞧时,那群戎装身影己有序地进了大厅。
一路往西,绕到白楼侧旁,穿过花园,细碎的步子踏在青石小陉上,身后的热闹渐渐悠远。
慕帅府西面,靠近后山有一幢旧楼,带着个小院,院门半开着。
她一闪身进了门,顺势往后抬脚一勾,门吱呀地合上了。
院子不大,南边廊下种了些花草,东北角上植了几株凤尾竹,疏影横斜。
窗棂是一色雕花楠木,客堂当中一套乌木雕花螺钿家俱,墙上挂着一幅有些年头的山水中堂,字迹都模糊了,这幢老楼是建府前便有的,原本用来存放杂物,如今便是阿蓠母女的住所。
“我回来了。”
阿蓠唤了一声:“姨娘,桂婶。”
桂婶从小厨房迎出来,脸笑开了花:“五小姐回来啦!
饿了伐?
再炒两个小菜就开饭啦,今天大帅回府了,府里象过年一样热闹……”正说着,木楼梯传来笃笃的声响,阮眉清身着秋香色旗袍,外罩一件手织的米色绒线衫,身形款款的走下楼,乌发拢在脑后挽了髻,斜插一只玉簪,三十出头的年岁,看着倒象二十五六。
见到阿蓠,朱唇嫣然一笑,娴静美好:“阿蓠回来啦,把书包放好下来吃饭吧。”
阿蓠笑着应声,依言奔上了二楼。
这座木制小楼占地不大,楼上统共三间房,楼梯口第一间堆放了些杂物,阮眉清住在中间,阿蓠的房间在最东边。
房间不大,入目便是一张铺着碎花床单的舒适木床,整洁素雅,点缀着青绿碎花的窗帘轻轻摇曳,窗前书桌上摆着她平日惯用的文具和几本书。
放下书包,阿蓠又“嗵嗵嗵”的下楼,楼上没有盥洗室,她去楼下厨房舀了水洗手净面。
厨房里满是炸鱼的香味,肚子顿时迫不及待的首叫唤。
“好香啊……”斜阳从窗牖的菱花格缝里溜进来,倾泻在雕花紫檀木餐桌上,影影绰绰。
老式房子究竟幽暗了些,外面天还未黑,屋内己是一团烟色。
“啪。”
桂婶捻亮了钨丝灯泡,笑着端上一碟香酥小黄鱼、一碟酱肉蒸春笋豆干、一碟虾油拌干丝等五六个菜品,最后又端上一个笋干老鸭煲。
阿蓠眼睛一亮:“哇,今天这么菜这么丰盛。”
桂婶说:“今天啊,大帅和二少爷回来了,大厨房堆满了菜,都下不了脚,我便多拿了些菜。
这个老鸭煲我从中午便开始煲了,煲足了火侯,加了火腿,酥烂的很。”
手脚麻利将三碗米饭端上桌,桂婶屁股一溜坐了下来。
这西院统共就三个人,桂婶负责母女俩的饮食起居,阮眉清邀她一起同桌吃饭,母女俩都是话少之人,桂婶却是个活泼性子,有了她,饭桌上也热闹了几分。
西院小厨房的菜肉和米面油盐都是大厨房一起采买的,每日里桂婶去取一趟,顺便捎带些八卦回来,便是西院一日的谈资。
桂婶生的膀大腰圆,做事利落,说话语速也极快,偏说的一口软糯的吴语,说起话来似唱戏般,阿蓠极爱听,有时对八卦的内容倒不甚在意,单纯的想听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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