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前夕,慎周举办X周年庆祝会。
冲着周印和叶慎寻的姓氏,许多媒体面前叫得出名字的人纷至沓来,魏光阴也收到了邀请。
我实在搞不懂他们上流社会的游戏法则。分明是敌对身份,人前却硬要表达友好,难道不心慌?
不过,该心慌的估计是我吧,因为我也收到了邀请函。并且邀请函还是经周印的手交给我的,导致我不现身都不太礼貌。生活果然不止远方的苟且,还有前任的请帖。
庆祝会很热闹,我还见到几个平常荧幕上脸熟的明星,特别没出息地跑去要签名。
可我没出息我自己知道!不需要盛杉一路吐槽!导致我还阴恻恻地想:你有出息。等会儿何渊出现了,与周印相见,看你还能多有出息。
想到这儿,我就开心多了,第一次有了周叶等人未卜先知的快感,不要太爽。
现场记者众多,为避免又给魏光阴造成麻烦,我一直没同他说话,没料他自己往枪口上撞,还主动向我递来一杯酒,“这儿的人见到新面孔都会打听来历,少不了要举杯。”
对面人一身挺括的深海蓝西服,领袖周展。轮廓被灯一打,光芒万丈。就这样瞧着,我的脉搏便不自觉漏跳几拍,当下快速接了透明高杯逃走,深怕下秒,自己会竭尽花痴所能扑过去,将他就地正法。
转身之际,魏光阴恍惚想叫住我说什么,可我遁逃的姿势太过猥琐,他大概放弃了……直到真有人向我邀杯,我佯装一泯,才发现他递给我的并非洋酒,而是褐色的冰红茶,看起来与酒无异。
刹那,红茶的馨甜钻心沁脾。我下意识抬头,隔着重重人群寻找那抹清瘦的身影,却望见顾圆圆的父亲,正是那一路经营我长篇的出版社老总。
我两见过一次,Q大百年校庆,他作为杰出校友携女出席。只当日现场繁杂,我没有机会表达感谢,这厢仔细琢磨,还是应当学会经营人情事故,遂主动踱步过去,想要聊聊,顺便笑眯眯告诉他,“你的亲生女儿真是好有爱啊,比我还八卦,如果没意见我就掐死啦。”
哦,当然是开个玩笑,我还要混文艺圈的啦。
没来得及走近,场外忽然又是一阵喀嚓声,略微喧哗,齐悦英与何渊一起登了场。我下意识朝盛杉看去,她镇定自若,毫无惊讶,略施粉黛的面庞精致,长睫毛有秩序地眨了又眨。
早该想到,盛杉的耳目也不少,怕是早知道何渊的真实身份了,哪会被突然袭击,除非对手是周印。
一出好戏又被辜负,我不开心,幸好有人来逗我开心。
逗我的人我并不认识,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却瘦,眼睛贼亮,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他挡在我窥探盛杉的视线前,指名道姓称我:“程小姐。”
我印象中与他并无交集,但还是象征性地举杯示意。男人为表诚意喝下大半,本以为就此结束,却见他凑近了些,用只有我两能听见的声音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慎周的庆祝会在私人酒庄举行。通往酒窖的路上有个小花园,一路繁花与鸟语相送,别有几番风味,只可惜身边跟着的人不对。
我正出神,中年男子左右望了望,约莫确定没人,才停下脚步,言辞恳切:“不才正是慎周旗下子公司的总经理刘柄。”
刘柄?因着名字熟悉,我迅速在脑海里风暴搜索了一下,他适时道:“就是刘维的父亲,早前听说你们是好同学,好朋友。”
这么一讲,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虽然不否认刘维是我的好朋友……可我经常和好朋友打架的爱好,不知伯父清不清楚……
搞清身份,我弯了弯腰向他致意,却被刘大壮他爸一把扶住,“别,别这样客气程小姐。我这次找来,是有事情求您帮忙。”
“额,伯父请讲,如果我能效劳。”
久经沙场的人,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毫无扭捏,“是这样。日前我们公司有一单业务与魏氏挂钩,但程小姐可能有所耳闻,慎周现下正与魏氏争夺资源,暗地拼得如火如荼,却苦了我们下面这些独立运营的子公司。这次我们公司同魏氏的单子,一直悬着没有个结果。听刘维提起过,程小姐和魏总关系极近,若是能在魏总跟前替我说几句话……”
他顿了顿,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白色纸片,塞到我怀里。我定睛一看,他塞给我的是张价值六位数的支票。
见我发愣,刘柄像个长辈般拍了拍我的肩膀,“当然,合同正式签订那日,自然不止这点报答。”
平生还没收过这么大数额支票,当时就给砸得晕头转向,一句“我可能没那能耐”未出口,对方却生怕我反悔般,拔腿就走。
讲真……我是真不情愿把钱还回去!那么大一笔天降之财!只需废一句口舌!
可惜那刘柄高估了我,我和魏光阴的关系,根本没到他想象的程度。就算到了,就算财迷如我,也舍不得沦入这样的世俗,玷污我心中的日月。
“当然,也可能是钱还不够多。”后来的盛杉如是说。
但在那之前,独自徘徊在花园里的我,盯着支票发了一会儿呆,竟迎来一道熟悉的女音。
我和齐悦英交流不算多,却轻易记住了她嗓音的标志。洪亮,精简,具备所有职场女性该有的干练。我天生的大嗓门儿估计也承继于她。
除了她,现场还有一名男子,正是顾圆圆的父亲,出版社老总顾同。原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忽然同框,一度叫我记起,那位主编的尖词诳语。
“若非你攀下的那只贵手,我们能找见默默无闻的你?”
难道在幕后推我的人,我冥思苦想得不出的答案,竟是她?
酒窖不远的亭子里,顾同将一沓资料交给齐悦英,声音传过来时断时续,躲在墙后的我只捕捉到“民国”、“素材”、“计划”这样的词语。不知为何,我突然在心里肯定了我的猜想。尽管我曾以为,全世界都会对我相助,唯独她不会。
我大着胆子更靠近些,见齐悦英愕地起身,看也未看,将资料重新推回去,表情捉摸不定,悠悠道:“我说过,她的事情,尽量电话沟通。”
顾同点头应是,“说来也怪,我与慎周几位老总都没甚交情,所涉业务也天差地别,此次竟收到邀请函……”
那声音越来越细,我欲听清,没注意脚下青苔,过于急切重心不稳,“嘭”地一声摔到,惊动了院内的人。等再爬起,那处只剩齐悦英。我忍着阵痛擦拭膝盖,抬头,对上她已近在咫尺的、凛凛的眼。
这个女人曾说,我两尤其相像。原来我严肃的表情,竟这样唬人?不怒,自威,浑身自带淬火特效。
对峙半晌,谁都没有说话,沉默就如我同魏光阴分开的那个雨夜,迅速扩张,侵蚀四肢百骸。末了,还是我先张嘴,却没问“究竟是不是你在背后为我使力”,反像有些话已经心照不宣,只差谁来捅破僵持的一张纸。
“你为我做这些事,是出自真心,还是……”
我小心翼翼试探,祈望得知她对我尚有半分母女情意,却被迅速打断。
“看吧,我就知道,资要晓得我做了这些事,你就会流露出这幅动人的表情。不过,小姑娘,你的感动对我而言很负担。”
我身子一凛,听她继续道:“再怎么讲,我也算个有血有肉的人。既然这辈子都不会承认你是我的孩子,至少要做点补偿,才能叫自己心安。”
“所以,并非为你,是为我自己。”
她说,会这样做,是买自己心安理得,并无真情。
这番话乍听之下,纵然心如刀绞。可,撂狠话谁不会?被叶慎寻这个阴损的人培养一段时间,我已游刃有余。于是,笑了笑,假装不在意经过她,语气轻飘,“既然成为孤家寡人是你的终极爱好,我没理由不成全。魏——太太。”
话落,鼻端却莫名一酸。
齐悦英嘴上说赎罪,可我心知,在怎样对待我这件事上,她保留着几丝人性。否则,没必要花大价钱将我养在程家,甚至多事地,想为我的人生开出一条明路。
然而,如她所言。我们兴许永远也不会有舔舐情深的那天。因为住惯天堂的人,是不会想要下凡间的。更何况,认了我,于她而言,等同下地狱。所以,即便我再希望成为她的骨中骨,她的立场却很明显,她不要我这肉中肉。
原来真正的意冷心灰,是看得见微渺亮光,却始终找不到触及的地方。
我仓皇逃走后,在洗手间躲了好半天儿才冷静下来,方才记起手中还有一支票,遂满世界找盛杉。
打她电话没人接,现场服务员大多认识她,询问后告诉我,似乎和一年轻男子出了酒庄大门。
盛杉身边的年轻男子就那么几个,叶慎寻与周印等都认识,那只有一个可能,对方便是近来商圈里大议的滨城新贵,何渊。循着出门,发现果真是。
他俩站在一起也是幅好看的画面。但我先入为主觉得,她身边的位置,除了周印,站谁都不会完满。
提步过去时,两人已经叙旧完毕,何渊朝我略一点头表示招呼。我大方挥手示意,趁机将盛杉拐走,何渊在背后怯怯地叫了她一声,“盛杉。”
女孩儿回头,懒散地一声“嗯?”,勾人的眼尾轻闪,年轻男子怔了怔才道:“上次在望城分别,你说错了。”
“什么错了?”
“我和你,并非山高水长,是来日方长。所以,我不会忘记你。”
掷地有声,像不会轻易更改的诺言。
霎时,我好羡慕盛杉啊,离家出走都能走出一朵好桃花。我是不是也应该学她,逃去哪里玩一场?即便走不出一个何渊,至少给我来一打刘大壮!
当日人多口杂,直到傍晚,舞会开场时,我才见到正主叶慎寻。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还亲自邀解冉跳了开场舞,乐得解明栋笑开花,心想这准女婿是跑不掉啦。翌日,报纸上便有叶解二人重归于好,两家喜事将近的报道。
盛杉意有所指讲,“解冉这次总算动了脑子。”
据说她将叶慎寻拐去了曾经一起就读的母校。彼日她初一,他高二。因为长得美,总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男生说话调戏她。每每这时,她就跑去高年级找叶慎寻为自己出头。
那会儿的叶慎寻也还是个愣头青小子。聪明,却也冲动。信奉解冉是自己人,自己可以欺负,别人断然不行。便因此为她打过几场有名的架。可他也真真是机灵,每次打完架回家,他会主动向叶舜山坦白,动之以情。于是那顿虎虎生风的马鞭,总也落不到自己身上。
后来身在商场,再长了年岁,投机取巧揣摩人心的事,叶慎寻更没少干过。可解冉带他重温青涩记忆,寻到两人之间最珍贵的部分,那人心肉长,叶公子愿意重修旧好,自然也不稀奇了。
再往下的迂回我不清楚,可心下也有一个念头,希望他好。
这世上曾真心爱护过我的人着实不多,能亲眼目睹他幸福,大抵,也是种心理补偿。
庆祝会后,我过了一段特别安静的日子。
刘大壮依旧没现身,我主动给他发了条短信,他隔了许久才回,说最近都在公司学习,忙得不可开交。他这样一本正经,我不知开心还是难受。开心这孩子终于成长,难受最近都不能坑他请我吃火锅。
不过刘维要是知道他爸给过我六位数,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再请我吃火锅,开始专坑我。
这件事我始终没与魏光阴说起,因为没必要。在我心里,他是一骑绝尘的干净男子,哪怕只同他说说这些尘埃,我都觉得有违天意。但那时,我尚不知自己闯下了什么样的乱子。
事实证明,安静日子只是为了酝酿一场暴风雨。
那一周,魏光阴也不怎么现身,关于魏氏集团的绯闻倒是甚嚣尘上。
坊间传说,这年纪轻轻的魏总被董事会逮着什么把柄,几乎天天开紧急会议。我不懂生意场上的事情,不敢轻易给他打电话怕打扰,直到几个自称检察院调查组的男子敲了我的门,说有些问题需要我配合调查。
刚进入调查室,首先来和我沟通的是个女孩,简单询问了我和魏光阴的关系。我没吃过猪肉,可我在电视上见过猪跑,所以我采取最好的处理方式,保持沉默。
“对不起,我没义务向你坦白我的私生活。”
那女孩一愣,看我年纪轻轻,该以为是比较好吓唬的角色吧。一般姑娘进来这里,哪这么沉着冷静啊。她不知,我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撑起纳税人应有的面孔。
“程小姐,我们没义务干涉您的私生活,可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您有义务配合我们调查。”
她也不是善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掂量几番,我决定主动出击,俯身向前,“我当然愿意配合你们调查,但我亦有知情权,对吧?如果我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怎样告诉你们想知道的一切?”
这招以退为进奏了效,对方默了默,一脸正义道:“有人检举魏氏执行官收受贿赂。”
我脸色惊了惊,条件反射驳她,“不可能。”
“可不可能并非你说了算。老实讲,行贿人刘柄与受贿当事人已经认罪,此番传你前来不过是为了补全证据链,毕竟是由你亲自出面接下的支票。如果你的证词有失偏颇,我们将考虑是否有必要重走程序,并起诉你。所以程小姐,希望你考虑清楚再回答我的问题。”
我依旧不说话,一幅随便你的架势。
“这样吧,”她顿了顿,“我们也别浪费时间了,你直接告诉我,是否曾在201X年9月XX日,代替魏氏执行官接收过一张价值八十万的支票。”
在她严丝合缝审问我期间,我脑子已经转了一百圈,却依旧不言不语。
见我敛容不配合,女检查员陡然将几张照片推到我跟前。上面正是慎周纪念日那天,刘柄将我拉至酒窖附近的小花园,塞支票给我的情景。
我再怎么愚蠢,不会此时还弄不明白,有人想故意栽赃。
否则,仅仅一瞬的举动,何以照片的角度如此精准?甚至连相机的光圈值,也能看出是提前设定好。
然而有脑子的都知道,以魏氏执行官这样的身份,怎会为八十万折腰?既然有人故意操纵,那么调查组里是否干净都尚未可知,这儿又有监控,我多说一句,便多一个踩入陷阱的机会,只好继续在关键问题上保持沉默。
与我周旋几个小时,女孩不耐烦了,另个男警步入换了她,坐下便用笔敲敲桌面,采取高压政策。
“程小姐,就算缺了你的证词,我们也有其他证据可以将其定罪,现下不过走走程序。若是你不配合,我们有理由怀疑你完全知情此事,与罪犯共谋。”
我很不悦他嘴里一口一个罪犯,皱皱眉头,“若我的证词真没作用,那就直接关押,不用走我这道程序给自己添堵。”
感谢我笔下所有的腹黑男主。是你们,才成就了在这种情况下,内心还能稳健的我……
见我比想象中难缠,男警神色不悦继续道:“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请在这里多坐坐吧。”我佯装轻松笑笑,“好呀,二十四小时后见。”
那不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二十四小时。
在所有魏光阴消失的日子里,我比此刻更度日如年。现下,我唯一紧张的事情,是思考要通过什么方法,才能见刘柄一面。
从目前消息看,出面指控的并非他本人,而是他手下一个劳什子财务,因为不满公司长期加班还不涨工资,我却不傻。若无人配合,他一只小雀鸟,还想翻起大浪?但无论如何,只有见到此案关键性的刘柄,才可能扭转局面。
思及此,我在椅子里坐得笔直,手心骤紧。
凌晨两点,安静的走廊传来脚步声,有些杂乱,应该不止一个人。
脚步声在我的门口停了,吱呀声过,有人逆着灯光而入。我偏头,看见了不动声色的何伯,和他身旁律师模样的人。对方将一纸文书递给看守民警我便重新获得自由。
出了大楼已是洞洞的黑夜,我拒绝了何伯相送,说要去找朋友。
老人的声音听过去莫名冷清:“程小姐,请先顾好自己的安全吧。出面代收支票的是你,可晓得先生费了多大劲才将你摘干净?若出了虎口又入蛇洞,岂不辜负了他。”
虽没任何不符规矩的话,我却从中听出责怪的意思,背脊在风里一僵,低眉顺眼道:“对不起何伯,等这件事过了,我会亲自向他以及受到牵连的人道歉。但现在有件事,我必须去做。”
告别何伯,我蓬头垢面地杀去了刘家。
果不其然,刘大壮和他妈也正为他爸的事焦愁,迟迟没睡意。我顶着熬红的眼,开门见山三个字,“电脑呢?”
接下来两天的审讯,我一直守在检察院大楼外,寸步不离。直至两天后的清晨,才见到那抹清淡身影从大楼里徐徐越出。
等候在外的还有何伯与记者。前者出于关心,后者应是等待审讯结果,抢先夺版面。唯独我像个局外人,远远观着。
视线尽头的魏光阴光环不减,却难掩身心疲惫,还要花心思来应付各种棘手的提问,莫名令人心疼。
不出意料,反思的浪潮再度席卷了我。或许我的勇敢,接近他的不顾一切,都是自私罢?明明知道,在任何人身边,我都是一场灾难,却还要迎难而上……
将钥匙留在引擎盖上,我心情十分低落,转身想离开现场,忽听得不远不近一声唤询,“改改?”回头,魏光阴已在离我十步之遥的阶梯处。
这十步,他走得稳当。修修长长的身段,茕茕孑立的神态,令周边记者都怔了怔,没一窝蜂扑向我这绯闻女主角。
他至我跟前,什么也没说,伸长手打开车门,重新将我推进副驾驶,绝尘而去。待闪光灯终于知道噼里啪啦时,里边儿只有模模糊糊我两的影子。
记忆中,我好像还没坐过魏光阴开的车。
高三那年,只听他为刘大壮指导了几句,知道他开车技术好,如今才深切感受到何谓速度不减却四平八稳。
我偏头打量开车的人,没想他忽然扯唇,冲着镜子里的我笑了笑:“我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能耐。”
没错,正是单枪匹马的我,将魏光阴拉出了沼泽。可夸奖人是他,我便不好意思了,舔舔干裂的嘴唇道:“是刘柄自报家门提醒的我。”
话题还得从慎周的庆祝会聊起。
那日,刘柄将我引去酒窖花园,不假思索就塞支票,令我狐疑了许久。并非考虑要不要收,而是考虑他此番作为,背后会否隐藏着其他目的?毕竟,平时刘大壮总将他那嗜公司如命的父亲挂在嘴边。既然将公司当作命,那他便没甚道理,要撇开叶慎寻和周印这两颗就近的大树,而选择跋山涉水另投他荫。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性,另有目的。
于是,心神不宁的我找到盛杉,要她帮忙在现场搞到一只录音笔。当日,我便带着这只录音笔重新找上了刘柄,明确告诉他这支票我不能要,并原封不动退了回去。
虽然支票已还回去,那笔款却早已按照计划打进了魏光阴的私人户头,而我并不知情。
后来在检察院,听说刘柄主动承认了行贿事实,才叫我意识到这件事情的确不简单。我分明已经退回去,他却口口声声咬定魏光阴接受贿赂,估计有人承诺过他,事成之后,会将他从里面弄出来。
而今,刘柄的证词是关键。只有他证明魏光阴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收到的这笔钱,才能顺利洗白。
可这种大企业间的钱钱交易,不比对象是国家工作人员判得轻。若洗白魏光阴,刘柄会凭空加上一条污蔑罪,轻易要他承认,自然不可能。原本有了录音笔里的内容,事件应该有转机。难就难在,魏光阴已亲口承认,他的确收过这笔钱,于是录音内容还能否成为有效的法庭呈供,便有待商榷了。
事情发展到这儿,我才冲去刘家,找上刘维,要这位准计算机系毕业生,连夜做几张照片。
照片内容皆是我与刘柄接触的画面。但这次,是我还支票的境况。
起初,刘维有所犹豫,置之死地后生这样的棋,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可是,等木成舟,你以为那承诺你父亲的人会插手,绞进这一池子浑水?在他们眼里,他不过小角色罢了,怕是所有线索都已被收拾干净,等着叫他做炮灰。若你父亲按照我们的计划走,将魏光阴的嫌疑摘干净,我向你保证,他看在你二人当初的情谊,也一定会想办法救出伯父。”
至此,这倔脾气的人才开了窍,动手做图。
之后,便是我主动找上何伯,要他安排机会,让我与刘柄见一面。
刘柄被连着审讯几日,脑子已昏昏沉沉,待我将录音笔和PS过的照片一并推给他,他没多加细想。
“刘叔,我们年轻人虽然初出茅庐,防人之心却是有的。现下音频与照片形成完整的证据,若真上了法庭,您的罪名,可不止一条了。至于魏氏律师团的著名度,也应该不用我这个做小辈的来提醒?”
几乎整个过程都是我在说,他在听。
屋子暗,期间见他浑浊的眼光闪了闪,视线不断地往照片上送。我欲分他心,开始与之打心理战,“退一万步,我们来聊聊您背后的人物,是否真能兑现与您的承诺?我看,不尽然吧。”
成功拿捏到要害,终于令刘柄抬头看我。
良久,中年男人开口,声音略哑,“你不过就是一黄毛丫头,我又凭什么信任你?”
我挺挺腰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是个可靠的大人,“凭我和魏氏执行官的关系。否则,你以为我是如何进得来,轻易见到你?”聪明人,话说三分,但究竟什么关系,诱导他自己揣摩……
见刘柄有所动摇,我踱步过去,双手撑在长桌前趁胜追击。
“您想想,这圈儿里过河拆桥的例子还少么?除了我们这些虾米,其他谁不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角色?就算你不肯翻供,魏氏也必然有的是方法将事情压下去,不过多费些时日罢了。可您不一样,一步踏错,或许永不翻身。我呢,也是看在同刘维的多年交情上,才特意前来,为您指一条明路。”
没参合进这堆烂事以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说话,也可以头头是道字字见血啊!以后谁再说我没脑子颠三倒四,我就和他决战!再怎么说,宝宝十八岁那年,也曾被封过天才少女啊哼!
那时,我还尚未得知,若非因为我,这件事在还没传出来以前,便会被悄然解决。
魏光阴细心敏感,私人户头从不走账,忽然多出八十万,自然疑心来历。待查清这是刘柄公司的户头,何伯便已迅速将这笔款子在银行报备,隔离起来。
然而,他没算到,出面代收支票的人是我。等进了检察院大楼,看见照片,怕我引火烧身,这才一力承担,所以何伯难得动了肝火。
我一直以为,岁月知我,他不知。后来才明白,是岁月知晓他的真心。当局者迷的我,从不曾看清。
这头,飞速的马路上,魏光阴听完始末,恍然大悟:“怪不得,刘柄分明咬住了要害,却突然松口。”
开车的人依然稳当,嘴角噙了一抹赞许,令我的惆怅当即飞到九霄云外。
“其实,我不过也在赌,赌他的背后主使,并非叶慎寻罢了。”
魏光阴怔了怔,“你为什么会觉得不是他?”
“因为这种漏洞百出的事,他从来不做。”
简而言之,这局设计得过于粗暴。连我这外行都感受到其中的不对劲,应该不大可能是他或者周印的作为。
既然不是叶慎寻,那么刘柄翻供的机率就很大。想来,他无非盘算着帮慎周对付魏氏。若成功,在叶慎寻面前便露了脸,可为公司多争取机会。然而我一堆照片和音频,令他意识到如意算盘落空,既如此,人之本性,大抵是要先保自己周全的。
许久没等到赞同,我侧头,发现那人的眼神已经恢复到古水无波。可全世界不懂他的沉默,我却能明白,当即心花怒放,“啊,魏同学今天喝醋了吗?表情好酸。”
他目不斜视,“谁说的?”
“我看出来了!”
他便也跟着瞧了瞧镜子里的自己,沉吟半晌,“嗯,看出来就好。”
……
魏光阴半真半假的话叫我振奋,自己却一脸倦容,将车开进一家酒店的停车场。
“不回去?”
我试探着问,他不假思索回:“现在家门口应该围了大堆记者,不想去应付。”
哦,对。魏氏执行官被检察院请去喝茶,尽管最后低空飞过,那也是媒体不容错过的大头条。可谁能告诉我,他只开一间套房,是什么鬼……
在上海旧宅,也曾有过同房经历,却是在我喝醉,魏光阴出于人道主义,需照顾我的情况下。现在青天白日,我的紧张比那日被请去喝茶有过之无不及。
屋子不算大,格局却非常好,像个温馨的小公寓。通体透明的玻璃窗,朦胧两层白纱。开放式厨房,五脏俱全。入门处一朵白玫瑰,压着一张纸片:请将我送给她。
我心跳的声音在屋子里铿锵地响,可惜魏光阴的注意力没在纸片上,奔床去了。
楼下有酒店自营的服装品牌,进浴室前,他熟稔地招呼我随便挑几件。我看天气热,指着薄的家居服拿,却因为那一丢丢的害羞,不敢询问他尺寸,导致拿上来的码子大了,V领几乎叉到胸口。
看着那刚从洗浴室出来,露出一片白皙皮肤的青年,我两口老血哽在喉咙,吞吐不是。魏光阴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几番,终道:“改改,我一直以为,你很保守。”
我是保守啊!我真的保守啊!我一如花似玉小白菜!等他等到地里都黄了……等等,这么说好像并没多保守。
“可能,你以为错了吧……”
既然越抹越黑,不如选择自黑。
未几,他叮嘱我洗浴室的水还没干,注意脚滑,我终于红着脸问出这个世纪难题,“这里、只有、一张床诶。”对面人似乎早有打算,一脸无所谓地擦拭头发,“你睡左边,我睡右边,没什么问题?”
魏光阴如此坦然,搞得我像是色女一枚,整天胡思乱想。正要应了他的要求起身,只听空气中又响起一句:“不过,若你觉得为难,还有其他办法。”
我眼噌地一亮,“什么办法?!”
“你睡中间,我也睡中间。”
……还是我睡左边他睡右边吧。否则,我还睡得着吗?
所幸我从浴室出来时,魏光阴已经睡着了,典型缺乏安全感的蜷缩姿态。我伸手想要抚摸他微蹙的眉头,却近君情怯,只好放下遮光帘,轻手轻脚上了床。
精神接连几日高度集中,饶是钢铁意志如魏光阴,也抵不过身体需要休息的呐喊,更何况我。结果方才那些旖旎遐想,统统成了多余。
睡熟后的我特别容易做梦。梦境里,又是暴雨山谷,跌入悬崖的情景。坠崖的失重感令我两脚两手挥舞着醒来,终惊动了身旁人。
“做噩梦?”唯剩的半丝光线中,他轻声问。
那些仿若上辈子的陈年往事,至今仍有余威。我紧紧锁着面前那张已成型的轮廓,不知觉间湿润蓄了半眶。
我没想过还能与他重逢。亦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用这样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片刻,魏光阴起身,从先前的外套内荷里摸出了什么东西。近了,才发现那缠缠绕绕的,是迷谷红绳。
“《山海经》里有种树,叫迷谷。将它佩戴在身上,就不会迷失方向。”
谁稚嫩的嗓音,像一只穿云的箭,飕飕抵达耳旁。而眼前这截叫迷谷的黑色木头,如今被人用红线裹着,做成项绳的模样。
见我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看,他解释说以前做了两条,一条送给我,另条自己带在身上。人在浮华里飘忽不定时,看看它,好似真能寻回本心。
末了,就着这胶着的沉默,他将套着迷谷的红绳解开,突然倾身而过,凉凉指尖碰着我的,绕进我的小拇指,最后那头再系上他的尾指。
“察觉有人陪在身边,应该就不会做噩梦。”
他重新躺下,勾勾手,定定道。
遮光的帘子很厚,令我无法探寻到面前人真正的表情,只觉那绳子便像有粘附性,不仅套住我的手,还捆住了我的心。他指尖一抖,我心尖亦是一动。
除非他死,我们才有分离。
小说《惟有光阴不可轻2》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