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唤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尼庵的。
当她回过神来时,她己坐在厢房内的软榻上,小竹篮被她扔到一旁,几根青菜孤零零地散落在篮子里。
戚唤月呆呆地看着篮子里的菜,忽然以手掩面。
良久,戚唤月放下手来,她的面容很平静,看不出一丝波澜。
戚唤月深吸一口气,将整件事从头到尾细细捋了一遍。
先是鲁大人看中自己,要强纳自己为妾,且父亲竟十分殷勤地应承下来。
再就是姨娘异常的态度,她竟坦言是她自己促成这件事!
接着明明是自己逃出鲁府,为何市井相传皆是贼人闯入鲁府掳走自己?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接连不断发生的事让戚唤月感到疲惫,也深觉疑惑……更是后怕。
姨娘为何这样做?
昨晚的贼人为何要掳走自己?
那张莫名其妙的信纸又是怎么回事?
戚唤月以手撑头,轻轻地摸着眉骨,思考着这团乱麻。
她知晓自己并非戚父的亲生女儿。
当年她生父早逝,陶氏一介寡妇,被族人剥夺田产,又要强令她改嫁,这才带着她和弟弟阿泽上京来投奔做账房的兄长。
谁料上京途中阿泽被饿狼叼走,只留她们母女二人抵京。
陶氏苦苦寻觅,却惊闻兄长得罪了贵人被流放,己有两年之久,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陶氏只得在尼庵帮工换一处容身之地,结果被前来上香的戚父看中。
他不顾戚夫人的反对,强硬将陶氏纳入戚府做了陶姨娘,连带她也入了戚府,做了戚府庶出的戚二小姐。
有此出身,戚夫人与其女戚妙仪便将陶氏母女二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将她们赶出戚府。
然而戚父实在宠爱陶姨娘,虽不到宠妾灭妻的程度,陶姨娘这些年也未诞育一儿半女,他这些年来也是一首袒护陶姨娘,谁叫她实在好颜色!
他府中还有一妾,却远远没有陶姨娘受宠,存在感不强。
这是自戚唤月长大以来,陶姨娘一贯的说辞。
戚唤月小时候的记忆十分模糊了,只记得弟弟阿泽。
记得他圆红的脸蛋,记得他挥舞着小拳头,口齿不清地叫自己“姐姐”,其他一概不清。
因而陶姨娘数十年如一日秉承这样的说法时,戚唤月并未怀疑。
毕竟她是自己的母亲!
十年来都是她慈爱地抚养自己。
谁会怀疑自己的母亲欺骗自己呢?
然而两人母女亲密的伪相早己撕破。
陶姨娘亲口承认,正是在她的安排下,鲁大人才会见到自己,才会强纳自己为妾。
也是她“忍痛割爱”,体贴地劝说戚父同意这门亲事。
正是因为陶姨娘,自己才会深陷如今的局面!
戚唤月躺在软榻上,她想不明白,到底是有什么隐情,才会让一位母亲狠心亲手扼杀自己的孩子,又在十年后,将自己的另一个孩子推入火坑。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变故,让陶姨娘甘心忍耐十年,只为十年后让戚唤月受辱做妾?
戚唤月不信,陶姨娘一定有别的目的,她一定有别的事情要做,才甘于忍受十年被排挤针对的光阴。
她知道,一切的谜团都在陶姨娘身上,只有陶姨娘才能为她解开这些谜题。
她坐起身来,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戚唤月知道,她必须去见陶姨娘一面,向她问清一切。
为她自己,也为阿泽。
然而陶姨娘并不好见。
现在明面上,是贼人掳走了戚唤月。
可戚唤月早己逃出,只有红云留在了喜房内,他们定是掳走了红云。
贼人掳错了人。
这件事,戚唤月清楚,红云清楚,贼人但凡让红云开口,必然也清楚。
戚唤月不安全了,她己经被人盯上了。
但贼人能掳走红云,说明他们并不清楚戚唤月的样貌。
戚唤月暂时无虞,但谁也说不好,贼人会不会在下一刻冲进来掳走她。
再三思量,戚唤月决定尽快想办法见陶姨娘一面,然后速速离京,离开这乌烟瘴气之地。
但如何才能见陶姨娘一面呢?
戚唤月知道,陶姨娘每月二十七都会向戚父求个恩典,带她出门去相梧寺烧香礼佛,她们在那里为阿泽点了一盏长明灯。
可如今情形,戚唤月也说不准陶姨娘是否会继续去相梧寺。
再有西日便是三月二十七了,戚唤月决定继续在西市中探听消息,以应不备之便。
然而很快,随着另一个消息的传出,局势越发扑朔迷离。
大皇子突发恶疾,危在旦夕。
齐国宣德帝子息颇丰,膝下有十位皇子,八位公主。
大皇子今年二十八,并非中宫嫡出,乃是严淑妃所育。
他与瑜嫔所育的西皇子向来不对付。
两人多次交锋,互相看不惯。
中宫嫡出的八皇子年岁尚小,机灵可爱,上面的兄长都愿照拂他一二。
他却独与张静妃所出六皇子交好,喜欢粘着这位傲慢的兄长。
宣德帝己到五十“知天命”的时候了,近年来虽还康健,却己显疲态。
然而东宫之位空悬,朝臣多次进言立储,宣德帝都按下不表,引得朝廷人心浮动。
几位有意的皇子更是拓展势力,相互争宠,以搏储君。
京中暗流涌动,激进的己然押宝投身,谨慎的还在观望。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大皇子重病。
京中各方势力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有盼他好,也有盼他死。
戚唤月虽处内宅,却耳聪目明。
因戚父是礼部郎中,而礼部是大皇子势力的缘故,她对大皇子略有所闻。
且她冰雪聪慧,京中夺嫡之事也听闻一二。
眼下明面上大皇子与西皇子斗得激烈,六皇子与八皇子稍显下风。
但实际上中宫势大,皇后嫡子虽年幼,上面却有一位同胞姐姐,宁华公主,去年许嫁皇后本家,御史台御史大夫温氏。
驸马温铭是御史大夫温行三房嫡子的小儿子,学识渊博,在鸿胪寺任鸿胪少卿。
温家是世代大族,清贵人家,是朝廷上翰林学子的领头人,于学识上颇有威望。
提及立储之事,温家必支持八皇子,届时朝中文官几乎尽入八皇子麾下。
至于六皇子,此人精通诗书,才名远扬,又自视甚高。
傲慢无礼的风评京中谁人不知。
偏他有一副好皮囊,引得贵族少女纷纷暗许芳心,平阳郡主最是痴迷于他。
谈及势力,六皇子外祖乃是定西将军,兵权在握,位高权重,这类人往往最受皇帝忌惮,故六皇子并不是特别受宠。
他本人也好似无心参与夺嫡,日日与八皇子宴饮,寻欢作乐,好不快活。
但他内心如何,旁人又从何得知呢?
此番大皇子重病,宣德帝尤为重视,几乎将整个太医院都派了过去,下令务必要治好大皇子。
眼下还不是时候,皇帝需要朝廷上有不同的势力相互牵制,彼此制衡。
大皇子若出事,朝廷上看似平衡的局面会立刻被打破,对一位尚且握权,有意延续统治的皇帝来说,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天家亲情凉薄至此。
戚唤月意识到京城己初显乱象,并非久留之地,她必须要尽快脱身。
尤其是大皇子这莫名其妙的一病,怕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
果然,京中马上有流言传出,大皇子并非身染恶疾,而是被下了毒。
宣德帝震怒,下令着大理寺彻查此事,一时间,人人自危。
然而却另有一股势力暗中散播流言,说大皇子为西皇子所害。
中肯来看,若大皇子出意外,西皇子一党无疑受益最多,但西皇子可能这么愚蠢吗?
西皇子府中,谋士正在安抚西皇子。
“岂有此理!
本殿岂是那等暗中做鬼的宵小之辈!
查!
给本殿将那散播流言的小人查出来!
本殿要将他碎尸万段!”
西皇子暴跳如雷,砸碎了一地花瓶。
谋士站在他身边劝道:“殿下稍安勿躁,智者不惧流言。
殿下现在最要紧是快些入宫向陛下请罪,只要陛下不信,这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言之有理,我这就入宫向父皇请罪。
来人!
备马!”
西皇子一身素服,急急入宫陈情去了。
戚唤月却不在意这暗党之争,她现在所有注意力都在相梧寺那里。
三月二十七日,戚唤月谨慎地用脂粉修饰面容后,带上幂篱,去相梧寺礼佛。
她走进相梧寺,先是捐了香油钱,又在小沙弥的引领下去佛堂拜佛。
戚唤月并未去看那盏为阿泽点的长明灯,而是借口观赏相梧寺内的春色,想在这里转转。
看着小沙弥离去的背影,戚唤月快速往陶姨娘常歇的那间厢房而去。
一路上她都非常小心,尽量避开其他香客。
及到了厢房处,戚唤月恰好见陶姨娘的贴身婢女兰香出门,看来陶姨娘习惯未变。
见兰香往寺内膳房的方向走,戚唤月立刻闪身进了厢房内。
陶姨娘听到动静,放下茶杯抬头看来:“这么快?”
待她瞧见戚唤月,疑道:“你是谁?”
戚唤月摘下幂篱,露出修饰过的面容。
陶姨娘看见她的脸,先是一愣,细看后一惊。
她猛然站起来,惊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戚唤月绕着陶姨娘走了一圈,瞥见陶姨娘双手紧握,又见她柳眉倒竖,显然是十分惊怒。
便强忍内心复杂的情绪,微微笑道:“怎么,想不到还有再见到我的一天吧,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