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毅心中已然转了百八十个弯儿,最要紧的就是不能叫他来害了自己!
片刻。
陆明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托盘上放着几盏盖碗茶。
陆明动了下手指,那小厮便将茶盏一一放到在座几人面前,作揖后方才退下。
慕念目光一直看着空荡的楼梯口。半响,陆明道:“竹小友还有别的安排,请您二位先用茶。”
他呵呵笑着,坐在慕念旁边。
这小徒弟又在同他打哑谜么?慕念心中划过一抹疑惑。
却不排斥这种被人勾着兴趣往下走的感觉,相反他好像还有那么一点乐在其中。
陆明又道了一句:“请二位品茶。”
慕念这才端起茶盏,他的盏是青花木兰;再看陆明的盏上绘的是竹子,泽毅的杯盏上也是一种花样,只是隔得有些远,那花的样式又有些特别,他一时没看清楚。
茶水刚入口,倏忽!
一道琵琶裂帛的锵锵之声瞬间乍破天际。
弦音转急,曹曹错错交落而下,犹如千军万马,万箭齐发。
松针的凛冽与雪水的寒甘混合着万千弦音急转而下,所有人的心弦都随着琴音紧绷起来。
忽然,所有的弦音、急奏、破万军的鼓点霎时而止。
一切都归于宁静。
一道很轻很缓如春日牛毛细雨、如秋叶缓落于清江,细细碎碎、如诉如泣,声音渐起,唤起无数波澜。
梅花的幽香、竹叶的清香便是于此刻萦绕在舌尖,充斥了整个口腔。
曲调却未尽。
曲风忽转,又急又快,快的让人目不暇接,好似万般花团锦簇,好似万千盛貌,炫彩绮丽在眼前掩映交织。
慕念恍惚间看到一记银枪穿过女人的身体,血光与天边的霞光和女人身上的红纱交映,那束光景后,是大漠上酸涩的红沙棘,是飘荡在沙棘树上的那抹红纱巾。
暗下,他忽然攥紧拳头,再睁开眼睛,还在雪香云蔚亭中。不知为何,他眼底有一抹好似悲怆划过。
慕念掀开盖碗,杯底几颗松针、竹叶和梅花在杯中起起伏伏。
一曲终尽。
众人却过了好久才缓过神来,桌上却久久无言。
好半响,陆明啜饮一口茶水,方叹道:“交柯云蔚,霾天晦景。”
泽毅赞同的看向陆明,刚才他眼前看到的也是那般如幻如影,如虹如火的光景。
“谁人在弹琵琶?”他问,这曲调实在瑰奇至极。
“依老朽所见,是有心人在弹琵琶。”陆明捋着胡须,讳莫如深的说了一句。
泽毅不解,继续追问。
慕念却在这时起身往楼下走去。
雪香云蔚亭的建筑分为上下两层,上层赏景,亭子呈一个外扩的六边形,每一边都做了廊椅;下层则是在一进门正对放了一张圆石桌,供行人休息。
楼上楼下以一块竹画帷幕遮挡。
琵琶声在急音乍破时戛然而止,似乎给听曲人留下了无数的幻想。
慕念一步步走下台阶,转过帷幕,一眼看到石桌边演奏的竹里。
这一眼,叫他挪转不开眼眸。
竹里怀抱琵琶,一身红裳,发丝没有全挽,散落的青丝被风扬起,他只是坐在那里,就仿若一副画中仙。
慕念好似懂了,雪香乃是梅花。
所有人都以为雪香是竹里烹的那盏茶,只有慕念知道,雪香是他眼前这个如梅精一般的人。
竹里见来人是慕念,瞬时笑了起来。
他将琵琶放回到架子上,一路小跑奔向慕念:“先生,你怎下来了?”
慕念敛了眸子定了定心神:“吾来寻你。”
“吾竟不知你还会弹琵琶。”
竹里眼眸急转一圈,心中腹诽:你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
面上却是一副纯良的笑:“从前听人演奏过,觉得琵琶的锵锵声犹如千军万马踏兵来,促促婉转又如美人低眉泣泣诉;便跟着教坊的坊主学了一点。”
他话还没说完,不知怎的慕念忽然变了脸色。
冷哼一声:“吾瞧你是除了学习之外的事情都很精通,弹奏如斯,却说只学了一点,你当真是谦虚了!”
竹里眨了眨眼睛,这人……
又想说自己玩物丧志吧!
竹里懒得解释,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原主会不会弹琵琶他不知道,但他的琵琶是跟着他爷爷从小学到大的。
他爷爷可是全国一级琵琶演奏大师。
所以他琵琶弹得好那是应该的,反而若是弹得不好,才是丢了爷爷的脸。
慕念转身往楼上走去,竹里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上了楼,刚落座便有小厮送了一盏盖碗茶放到他面前。
他的茶碗与他们的又都不一样,是一只素白瓷碗,白的好似无暇美玉,与他这身红裳形成鲜明的对比。
竹里压着碗盖饮了一口茶。
“方才是竹公子在弹琵琶?”泽毅询问。
竹里很轻的点了下头,目光却不自觉的往慕念的方向瞥了一眼。
“竹公子琵琶宛如天籁,这一曲真叫人如梦如云,如痴如醉。”他又发出了一句感叹。
竹里心道他这是进了某不知名的夸夸群吗。
只是泽毅这夸赞太假,从前对着原主多好的文采他不夸,现在他不过弹了一首曲子就夸成这样。
到底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慕念的,这不一目了然吗!
泽毅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
他又饮了一口茶水,故作惊讶的感叹道:
“原来,这便是雪香云蔚亭的来历,我终于明白了,这茶中有梅花,梅花开在冬日,又名为雪香;这么说来竹公子刚才所弹奏的便是云蔚曲?不知我说的可对?”
在场三人,慕念冷脸,竹里刚被慕念一顿好骂也根本拿不出好脸色,陆明脸上挂着笑,却也是极敷衍的笑。
正要冷场的时候,就听楼梯口一道清亮的少年音传来:
“好香的岁寒三友。”他吸了一口气,说道。
少年发髻半挽,一身湛蓝的长衫飘飘然,玉树临风,潇洒逸然。
他一开口便将四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泽毅眼睛瞬间发亮,不出意外他的救星来了。
他端着大家公子的做派,见了众人之后施施然行了一礼:“诸位大人见礼,学生临安花府,花一晌。”
竹里起身回了一礼:“花兄有礼,某乃扬州竹里。”
他身后跟着徐平和蕴钰,几个人一同上来,原本空旷的亭子瞬间热闹起来。
蕴钰也躬身行了一礼:“学生蕴钰,见过列位大人。”
竹里瞪大眼睛,“你怎也来了?”
蕴钰用折扇半挡脸和竹里咬耳朵:“我原本正在老花家吃饭,徐师爷找过来,说这边有好戏看,我就跟着过来吃瓜了。”
竹里:……
呵呵呵真不愧是他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啊!
兄弟有难,你吃瓜是吧!
竹里拉着蕴钰坐到了另一边的廊凳,离慕念远了些。
泽毅便拉着花一晌坐到了慕念旁边。
暗暗与他使了个眼色,花一晌瞬间明白过来,表示自己保证不给泽毅丢脸。
慕念用余光瞥了一眼坐的离自己两米远正和蕴钰咬耳朵的竹里。
神祇般的面孔上喜怒难辨。
“你便是花一晌?”慕念问?
花一晌应了声是,随即同慕念聊了起来。
这边聊着,竹里抬头便看到这样一幅光景。
心里不觉有些奇怪的感觉,好像慕念可以和任何人都聊得很好,唯独在他面前说不上两句好话就要翻脸。
他若喜欢这花一晌,何不收了他做徒弟!
“里里,我瞧着你这慕老师和你那未婚夫长得有点像嘛。”蕴钰抚着下颌寻思。
竹里恶狠狠的剜了慕某人一眼:“都生了一张混蛋脸呗!”
蕴钰摇头:“啧啧,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竹里:?
“兄弟,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我才和你说他是你未婚夫,你便立刻寻他做了你老师。难道不是想借机以师生的名义培养夫夫的情义?”蕴钰揶揄。
他这次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蕴钰所想和他并无分别!但那也是原主和慕念之间的想法啊。
而他……
竹里正欲解释,就听那边花一晌喊了他的名字。
“竹兄这茶是‘四君子’中的竹叶、梅花、松针,加以雪水烹制,命名为岁寒三友。在下记得在陆羽的《茶经》中有记载过此茶。”
竹里笑了一下,夸赞道:“花兄真是博闻广记,确实如此。”
徐平见状,“莫非那陆羽也曾来过雪香云蔚亭?”
只因刚才竹里烹的一盏茶又被称为雪香,徐平这几句话明摆着是来拆台的。
可巧,花一晌就帮他拆了:“那自然是不会的,陆羽是距今四百年前的人物,这亭子建成也左不过二百余年。很难说是陆羽在此留下了雪香茶。”
竹里保持微笑,说得很好,下次不准再说了。
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竹里身上。
毕竟是他刚才说要带大家领略雪香云蔚之景状的。
蕴钰长叹一口气,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啊~小里里,这好戏所说的戏不会是你吧?”
竹里一记白眼翻过去,大冤种你才看出来啊!
他不急不慢,悠悠然开口说道:“首先澄清一点,刚才那雪香茶,云蔚曲是泽大人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过。”
竹里眼尾上挑,上面有聊天记录证明!
“你!”泽毅气结。
徐平帮腔作势:“那你现在可以说说这雪香云蔚亭的来历了吗?”
竹里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眸转了转。
可恶!
也不知这谁将这花一晌招来的,这不纯纯一祸害嘛!
面上却不动声色的说道:“约二百年前,金陵还是伍厌的封地,此人精通诗书词画,有一日他在金陵内河的一叶扁舟上小息,传闻做了一个梦,梦醒后便造了这座亭子,取名:雪香云蔚亭。”
话落,他转头看向花一晌:“花兄,博学多知想来也听过这个传闻吧。”
两人转眼一对,“略有耳闻。”
花一晌又怎会不知竹里在胡编乱造,这一目光对上了,这个故事就从单人创作变成了双人创作。
照理花一晌不该帮竹里,他是得了泽毅的赏识才能得这金科状元的身份。
可泽毅这人……
花一晌还是觉得长相貌美,笑容可盐可甜的竹里看起来更有前途!
“微幽兰之雪香兮,步踟蹰于云蔚。”花一晌摇着扇子轻吟,“我记得伍厌在后来的《芳草集》中写下过一首长诗,所记载的就是为何要造这座亭子的缘故。”
“花兄所说极是。”竹里笑着将话头接过来。
他不知道《洛神赋》在这个朝代的知名度如何,但花一晌愿意接他的话,帮他一起圆这个故事倒是有些意外。
他只需顺着把曹植遇洛神的典故换在伍厌此人身上,雪香云蔚亭的典故就编成了。
竹里编的那叫一个脸不红心不跳,毕竟伟大诗人苏轼曾说过:“所谓典故,编的人多了就成了典故。”
陆明仍那副浅笑着看他们说故事,泽毅和徐平两个人从花一晌接话那刻起脸色就彻底转黑。
竹里目光扫过全场,却和慕念撞了个四目相对。
彼时,慕念也正看着他,只是那眸子中有些感情是叫竹里看不懂的。
似乎有种深意。
到最后竹里淡淡撇开眸子。
方才他看花一晌也是这般目光!他既然赏识花一晌,那他便再做个顺水人情,将这老师的称谓也让给他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