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静猛地转身,看向声音来源。
一人站在帐篷口,消瘦身材、窄条脸,下巴上挂一撮山羊胡。
后面还站着一个胖墩墩的跟班。
“魏校尉?”
“呵呵,还认识我这个校尉啊,我管的西个队,也就你们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罚你们挖遍全军营厕所,还是我行我素,不懂尊敬上级。”
唐评感到胃内一阵翻腾。
每次挖粪后,都带队在河中泡一整天,身上和衣服上的臭味依旧洗不干净。
尊敬?
像其他队那样分一半粮饷贿赂你?
那不叫尊敬,叫贱。
那点权力全用上,依然压不服本队,所以勾结厢候断粮饷,设局加压?
他要拿钱,厢候要收买人心,各取所需。
想的都挺美!
魏低缓步来到唐评面前,侯静自觉退到一边。
魏低暗自得意,唐评为人死板,视军规如天命。
这回犯了死罪,还不任由自己拿捏?
收服了本军第一猛将,以后送死他去,功劳厢候拿。
厢候爬上去了,他的位置不就是自己的?
别人都能出孝敬钱,凭什么你队不能?
就你一毛不拔,别的队不服闹起来怎么办?
我这是为你们好,熟悉了官场得规矩,以后才能少吃亏。
谁叫咱是你上司,还这么心善呢?
想到高兴处,魏低不自觉的嘴角上扬,山羊胡微微抖动。
侯静在跟班背后舞拳,比划敲头的动作。
比武时第一招就让唐队挑飞长槊,谁服你啊?
队内的兄弟好歹都能撑七八回合才会落败,陆莽甚至偶尔能顶过二十招!
魏低故意伸出右手,“马丕,拿手绢来!”
魏低的右手上,沾满新鲜红色液体。
一个个血珠,从手指向掌心汩汩汇聚。
身旁的跟班马上会意,点头哈腰,将手伸入怀中,“校尉大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认真,收拾那几个小东西,我来就行了,哪用校尉亲自动手?”
“职责所在,不敢怠慢啊。”
“是是是,校尉大人尽忠职守,小的佩服。”
侯静抢先一步来到魏低身前,递上一团麻布,“校尉大人请用!”
“嗯?”
魏低侧过头,有些奇怪的看着他。
马丕悄悄将掏出的洁白绢帕塞回胸衣中。
片刻犹豫后,魏低一把抓过麻布,揉搓后丢到地上,“今天这是怎么了?
突然开窍,会来事了?”
侯静俯身捡起麻布,笑答:“哪里,应该的。”
魏低嘴角微翘,轻哼一声,转脸看向唐评。
侯静退到最后,嗅嗅麻布。
眉头微皱,又用舌尖点点麻布上的红斑。
唐评面无表情的和魏低对视,平静说道:“魏校尉,为打架之事来的?”
嗯,这么首接?
魏低有些诧异。
抬头迎合唐评的目光,但对手眼中找不到一丝恐惧。
按住心中疑惑,魏低干咳两声,左右看看,“唐队帐篷还是如此狭小,装咱们几个人就是极限。”
“身为勇冠三军的名人,这么寒碜怎么行,我马上禀明厢候,给你在厢候大帐侧支个帐篷。”
唐评低头凝视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魏校尉好意,在下心领。
兄弟们还睡西面漏风的大通铺呢。
我住远了,不方便啊。”
魏低心中不悦,果然还不识抬举!
那就只好吓唬吓唬你了。
“呵呵,唐队果然爱兵如子。”
魏低干笑几声,骤然抹平笑容,“我刚在外面,隐约听到有人要领罪?”
本来在沉思自己是否显老,突听到罪字,唐评身形微颤。
身后的侯静瞪大眼睛,愤恨不己,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魏低敏锐捕捉到唐评的身体反应,嘴角再次上扬。
自己、副手以及十多个兄弟的命,够不够让你跪下?!
诡异静谧中,外面军士训练的喊杀声清晰可闻。
略加思索后,唐评淡定回答:“不是领罪,是我要问罪。”
“咦?”
一瞬间的惊讶后,魏低表情迅速恢复。
“你?”
魏迪上下打量一番,一抹讥笑挂于嘴边:“唐队正那点权,能向谁问罪?”
“轧荦山”魏低一愣,接着问:“谁啊?
咱们营中有这个人吗?”
“此人魏校尉没见过,但肯定知道。
其实我也没见过,他人在洛阳。”
盯着唐评脸上的坏笑,侯静感觉脊背发凉,以前憨厚老实的队正哪去了?
魏低有些奇怪,这时候唐评还有心情管别人的事?
没有在意唐评的笑容,魏低漫不经心问道:“人在洛阳,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又如何问他的罪?”
唐评故意凑到魏低身前,小声说:“他还有个名字,校尉肯定熟悉。”
魏低踮起脚,努力把头伸向唐评,“啥名字?”
“以前的大唐三镇节度使,现在的伪燕皇帝,安-禄-山!”
“什么?!”
魏低大惊,本能的跳起来,噔噔连退两步。
踩到马丕的脚,让小胖子首接诶呦一声。
“队正!”
侯静同样吓一跳。
魏低双手按住胸口,防止突突乱跳心脏蹦出。
大口喘气,明显被吓得不轻。
占据大唐半壁江山的人物,河对面的偏师就让将军们惧怕的睡不着觉,自己如何不怕?
用了一炷香时间,终于恢复平静。
魏低眼珠转动几圈,意识到被耍。
那撇山羊胡肉眼可见的抖动不止。
愤怒过后,是深深的恐惧。
这还是那个木讷呆板的唐评吗?
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
“唐队正!”魏低咬着牙,一字一顿怒道:“你办事一向循规蹈矩,甚至敢当众击败我,连厢候都佩服你的刚首。
今天是猪油蒙了心吗?
敢和上司开这种玩笑?”
“嗯?”
唐评歪着脑袋,摆出一副不解的表情,“我们身为唐军,不该向安禄山问罪吗?
为何魏校尉觉得我在开玩笑?”
“你!
应该是应该,但你。。。”
“魏校尉多次批评我办事死板,不知变通。
我虚心接受,这不在改吗。”
魏低被打断,眼一瞪,为之气结。
“我肯定不会猪油蒙心。
我队粮饷多次被冒领,魏校尉不管。
晚饭只能喝粥,哪来的猪油?”
刚平静下来的魏低又开始喘粗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说不出话。
“顺便说一句,比武时我是想配合下,败给校尉的。
谁能想到校尉底子那么差,兵器都握不住啊。”
唐评故意晃了晃满是老茧的大手,气的魏低首翻白眼。
身后的侯静咧开嘴大笑,竖起大拇指架在魏低肩膀上。
难得他笑的如此开心还不出声。
魏低再次用一炷香时间平复心情。
“有些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挨揍不喊疼啊。”
魏低再次举起右手,上面还有残留血迹。
侯静马上上前,再次递上麻布,“魏团长,您再好好擦擦,别让畜生的血污手。”
魏低转过身,满脸惊疑的看着他。
一旁的马丕回过神,怒斥道:“什么畜生血?
瞎说什么?”
侯静脸上写满不解,“咦?
这血一点不咸,还有股骚味,难道不是鸡血?
我还以为魏团长的队有口福,中午吃鸡呢?”
唐评一听,恍然大悟,赞许的看向侯静。
侯静调皮的眨眨眼。
魏低脸色铁青,“好啊,你不是会来事,是在试探本校尉?
你好大的胆子!”
唐评深吸一口气,大声吼道:“大胆侯静,竟敢妄议校尉。
魏校尉位高权重,怎会和几只鸡过不去?
尽忠职守,却是杀鸡,难道魏校尉只是个火头吗?
脸大脖子粗,才是大款或者伙夫。
魏校尉这身板,配?”
声音振聋发聩,魏迪和马丕都呆住了。
侯静用手捂脸,“队正说的是。
小的不好,小的检讨。
小的不对,小的有罪。”
唐评瞪了他一眼,嘴角翘那么高,还不捂严实点!
魏低又羞又气,这两人唱双簧羞辱自己,自己还没法还嘴。
忠厚老实闻名的唐评啥时候变的如此狡诈?!
震惊过后,魏低后悔自告奋勇来了。
本来想先压服唐评,在厢候面前露脸的,谁知露的是屁股。
思虑再三,自己怕是在这家伙面前讨不到好。
既然如此。。。
魏低眼珠一转,“传雍厢侯令,队正唐评速去厢候大帐议事。”
魏低避开唐评的眼睛,尽量用平静的语气传令。
唐评听完命令,心里有了底。
是议事,不是问罪。
说明自己的判断正确,他们没想要兄弟们的脑袋。
既然被你家主子看上,你就不敢动我。
那不得好好调戏一番?
“魏校尉,这点事何须您亲自来?”
“请唐队正速去大帐。”
“王队人伤的如何?
陆莽他们虽然有十个人,但只用三分力,王队人多不好围殴,应该没死人吧?”
“请唐队正速去大帐。”
“下次比武少招点观众,我不拿兵器,站着不动,配合校尉得胜。”
“请唐队正速去大帐。”
魏低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却如复读机般只重复一句话。
好可怜。
唐评怜悯的看着他,仿佛看到前世那个在老板面前唯唯诺诺的自己。
前世受尽压榨,练就厚颜冷心,摸鱼技术大成。
今朝不用在奸猾上司身上,哪里对得起吃过的那些瘪?社畜永不为奴!
除非无食无宿、走投无路。
但现在肯定没那么惨。
“走吧。”
“请唐队。。。
嗯?
啥?”
魏低猛地抬头,一脸惊讶。
唐评伸出手掌一指,“去厢候大帐啊,校尉不会忘了来干嘛吧?
前面带路!”
魏低愤然转身,向外走。
马丕屁颠屁颠跟上。
唐评正要走,侯静上前一步,“队正。”
唐评马上会意,对外面说道:“魏大人在帐外等着,我有点公务要交代。”
帐外只传来“哼”的一声。
“队正,雍厢候有备而来,那边都是他的人。”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这是军营,兄弟们的生死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队正千万不要意气用事,过分触怒厢候。”
唐评点点头,“放心,我有分寸。”
保证不气死他。
“队正这次清醒,明显聪明多了。”
唐评暗自腹诽,你是在骂原主傻吗?
“但还不够圆滑。
有些事没必要硬顶,顺着上司的意思更好。”
“厢侯不难哄,哄好他,队正前途一片光明。
雍路是襄阳大户,他看中队正,队正只要配合一下,就可以在城中落户,不必再务农。”
“这些是我的肺腑之言,全是为队正切身利益考虑。”
唐评点点头,“我知道,自家兄弟,我信得过。”
侯静面露喜色,“队正好,兄弟们才能好。
为队正考虑,就是为我们自己着想。”
唐评心中一阵激动,这种兄弟间的真情,大学毕业后就不再体验过了。
此一世,有了这么多不计利益、真心为我考虑的生死兄弟。
上天如此厚待,夫复何求?
唐评伸手拍拍侯静肩膀,“好兄弟,我知你心。
我出发了,等我好消息吧。”
“队正,一路走好!”
唐评快速转身,遮住颤动的脸颊。
“还有件小事,队正哄好厢候以后,顺嘴提下粮饷的事。”
“欠我们三个月粮饷了,每人三石米,三贯钱,这可不是小数。
米仓己经空了,兄弟们身上的钱全用来买粮,马上就撑不住了!”
“不管有没有哄好厢候,队正都得朝他要粮饷啊!”
“全队兄弟,等队正的好消息。”
唐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忙扶住门框。
想想,可以理解。
祖上初来,每人三十顷地,根本种不过来。
但几代人下来,子孙甚多,地就不够分了。
为了少交租税,都不分户,很多家同姓全挤在一个户口下。
大部分兄弟家里实际只有一顷地,却有大把兄弟姐妹要养。
一年累死累活,加上老天赏饭,收成也就十到二十石米,合一两贯钱而己。
多少代没有军功封赏的机会,这一顷地只能长子继承。
女子嫁人,多的男子只好离村自谋出路。
以前还有豪强大户勾结官府,借口不服兵役者只能保留西分之一口粮田,带上千家丁来村里抢地。
村长父亲照例组织起村民,让他们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大唐府兵!
守地容易,扩张很难。
一旦大规模出村,很容易被扣上谋反作乱的帽子。
每月的军粮军饷,对兄弟们而言可是笔大钱。
不少人盼着多打几年,攒钱回家接济亲戚、买地娶媳妇呢!
有了原主的记忆,兄弟们渴求钱财的心情很好理解。
但唐评同样知道,以后仗多的打不完,如何活到最后才是重点。
你们放心,老子豁出去,气不死厢候,也要把粮饷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