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把脸颊贴在粗糙的砖墙上,冰冷渗透进来皮肤。
“情报有误?
这里似乎只有三个游击队员,其他都是平民。”
他低声向汉斯两人说,将目光锁定在农舍内的情景上。
那些平民,脸上充满恐惧,似乎没有察觉到外面潜伏的危险。
然而,游击队领袖却保持着警惕,手悬在他的手枪附近。
“有多少人?”
汉斯嘶哑地问道,声音几乎听不见。
卡尔摇了摇头,无法从室内的情景中移开目光。
“无所谓。
命令是……”话语卡在了喉咙里。
命令是明确的,但一股冷冷的恐惧袭上心头。
他能执行吗?
穿制服的男人,游击队领袖,低声说话,声音卡尔近乎听不清。
人们专心聆听,而那个小女孩,手紧紧抓住女人的腿,发出一声呜咽,引来女人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惊恐不安的小女孩的头发,给予安慰。
这个画面刺痛着卡尔的胸膛,一丝被遗忘的温暖——该死的婊子,应该通通去死。
“不能放过他们,”卡尔果断说道。
想了一想,他又补上一句:“可能还有更多人。
他们不是平民,而是隐藏住了的游击队员”。
这只是一个站不住脚的借口。
“那些是……游击队员。”
在卡尔对面,蹲在他身边的沃纳,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动了动。
卡尔捕捉到他担忧的目光,向他颔首示意,这是一种连卡尔自己都不完全感受到任何抚慰的无声安慰。
“我们可以活捉他们,下士。”
沃纳提出。
“活捉?
他们活着有什么用?
只会耗尽资源。”
突然,门内的门把手发出响声。
卡尔三人屏气慑息,手握紧武器。
一个年轻女人,脸上泪痕累累,慢悠悠地走了出来,凝视着黑暗。
她的眼睛西处扫视,落在卡尔他们蜷缩在阴影中的身影上。
她的嘴唇发出一声喘息,手飞快地捂住了嘴。
在一个可怕的瞬间,他们对视。
在卡尔做出反应之前,房子里传来一声粗哑的声音。
女人畏缩了一下,转身朝门口走去,用匆忙的低语喃喃着什么。
门再次发出嘎吱声,将场景重新投入黑暗之中。
回报上级,遵循命令,消灭威胁。
军士长的话在卡尔脑海中回响:“不要对他们手下留情。”
他抓住汉斯的手。
“我们必须走了。”
他们一起走回原路。
回头看向农舍内的情景,卡尔再次看到了那个女孩。
她那双宽大、恐惧的眼睛似乎首勾勾地盯着他,无声地指责着他。
在那一刻,内心的阴暗似乎开始退缩,被一股……什么?
犹豫?
同情?
他不知道。
农舍在他们身后的黑暗中逐渐消失。
曾经压抑的沉默现在感觉像是一层薄薄的毯子,勉强掩盖着他内心中正在酝酿的风暴。
卡尔使劲摇摇头,试图抛弃那种无用的感情,让自己的思绪不被任何事物侵扰。
“算了,我们必须行动起来,杀掉他们。”
汉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杀了他们?”
他结巴着说道,“但是……那里有平民。
那个小孩……”臭小孩,一看就知道是犹太猪,必须被消灭。
“他们都是敌人,”卡尔说,“他们在窝藏和庇护游击队员。
他们都有罪,他们都得死。”
汉斯眼中闪过一丝反抗的火花,一种卡尔之前从未见过的火花。
“我们可以回报上级,”他争辩道,“也许把他们作为俘虏……俘虏会成为一个负担,”卡尔咬牙反驳,都什么东西?
汉斯难道是对犹太人和游击队员心软了?
“要像命令一样,消灭威胁。”
“可是……”汉斯试图争辩,但卡尔打断了他。
“没有可是。”
卡尔讥笑了一声,在宁静的夜晚中听起来刺耳。
“我们回报上级,接到命令,然后对付他们。
全部对付。”
汉斯盯着卡尔,他的眉头紧锁着困惑和担忧。
卡尔几乎能看到他内心的战斗,对命令的忠诚与意外的人性闪现之间的争斗。
最终,他叹了口气认输。
“好吧,卡尔。
但如果有其他办法……”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这辽阔的夜晚里消失了。
“我们不能让他们逃走,”卡尔继续说道,声音逐渐带上了坚定的锋芒。
“他们是祖国的敌人。
他们应该……”他停顿了下来,寻找着合适的词语。
“他们应该受到处理,”汉斯接着说道,他的声音缺乏往常的坚定。
但他眼中闪过一抹类似顺从的东西。
卡尔伸手拿起手枪,熟悉的重量给予了他一种阴郁的安慰。
上帝啊,这一时刻终于到来,证明自己有用的时刻。
“我们先干掉首领,”他说,“其他人没有他会很轻易投降。”
优秀需要通过他人的眼睛得到验证。
走回到队伍的其他士兵面前,卡尔发现康拉德军士长正在不耐烦地踱步。
“你们花了太长时间了,”他嚷嚷道。
“你们找到了什么?”
“游击队,”卡尔说道,声音毫无情感。
“他们有好几个,藏在一个农舍里。
看起来他们正在利用平民作为人质。”
军士长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冷酷的微笑。
“干得好,施瓦茨,”他说,用力拍了一下卡尔的肩膀,微小的痛楚传遍全身。
“我们会处理掉这窝毒蛇。
其他人,准备好!”
他下达命令,全体士兵立即警觉起来。
他们像捕食者一样潜行向前。
卡尔的感官处于高度警戒状态,每一片树叶的沙沙声,每一根树枝的断裂声都让他的神经绷紧。
农舍在前方隐约可见,它在星空下成为一道黑暗的剪影。
走到农舍时,空气似乎变得浓稠。
卡尔蹲下身子,装备的重量让他脚踏实地。
康拉德安排士兵,他们的动作精确而致命。
一个手榴弹,一道闪光,雷鸣般的轰鸣声……然后是混乱。
尖叫声划破夜空,卡尔和其他士兵一起冲了上去,肾上腺素在他的血管中激荡。
刺激,欢喜,淹没了他。
房间内的景象是暴力和混乱的一片模糊。
枪声爆响,火药味刺痛卡尔的鼻子。
他看到一道闪光,一个人影在角落里,他举起步枪,手指环紧扳机。
但接着,卡尔看到了她——那个小女孩。
她蜷缩在角落,眼睛中充满了恐惧,首溜溜地看着他。
就在那一瞬间,世界似乎变得缓慢。
女孩恐惧的目光穿透了战争的迷雾,卡尔的手指悬在扳机上。
杀戮的刺激,他选择的验证,是一种令人陶醉的毒药。
“不,不要放过任何人。”
他向前扑去,黑暗不再是恐惧的源头,而是一层匿名的外衣。
士兵与怪物之间的界线模糊了,他陷入了可怕的中间地带。
“杀了她!”
他举起步枪,瞄准蜷缩在角落里的小身影。
准星对准了目标,一种可怕的必然性落在他的内心。
但即使在那一刹那,他内心中也闪现出了一丝不同的东西。
是他自己童年无辜的记忆,一个更年轻的自己的瞬间形象从枪口中望向他?
或者是一丝同情心,一种对被战争残酷剥夺的人类共同性的认识。
她的眼睛中充满了与卡尔自己破碎的理智相映成趣的恐惧,似乎在角落里变得更加缩小,她纤弱的身体在混乱中显得那么无辜。
一瞬间,时间仿佛停滞了。
整个世界都缩小到了那一个点:那个小女孩、他举起的步枪,以及威胁要吞噬他的黑暗深渊。
但在他扣动扳机之前,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震动了农舍。
地板在他脚下破裂,一团耀眼的闪光在房间里爆发。
那名游击队队长,拉开引线,妄图同归于尽,手榴弹爆炸。
世界陷入了混乱,嘈杂的噪音和飞溅的碎片声。
卡尔被抛向后方,冲击力让他喘不过气来。
头晕目眩,他挣扎站起,耳嗡嗡鸣响,视线模糊。
烟雾弥漫在空气中,刺鼻令人窒息。
尖叫声停止了,被受伤者的呻吟所取代,一片怪异的沉寂。
咳嗽着,卡尔踉跄前行,他的行动的重量压在他身上。
就这样被阻止了?
他在房间里搜索,寻找那个女孩,寻找他几乎做出的事情的任何迹象。
但烟雾和尘土使他无法清晰地看到。
汉斯!
汉斯在哪里?
恐慌在卡尔心中涌动,一阵冷汗沁湿手掌。
卡尔喊出他的名字,声音沙哑,但唯一的回答是回荡的寂静。
突然,一声呻吟刺破了寂静。
卡尔朝着声音跌跌撞撞地走去,心脏在胸腔里发出疯狂的敲击声。
在残骸中,汉斯躺着,他的脸因疼痛而扭曲,制服被鲜血浸红。
“汉斯!”
卡尔跪在汉斯身边,朋友受伤的重量暂时将他自己的黑暗推到了脑后。
“你没事吧?”
他眼睛微微睁开,疼痛地发亮。
“卡、卡尔……”他咳嗽,一团血染红了他的嘴唇。
“快走……不,我们得把你带出去!”
但就在卡尔说话的同时,他知道这是没有希望的。
爆炸很可能造成了致命的伤害。
“你说得什么鬼东西?
战斗己经结束了,大家都能走!”
“操,他妈的……你会没事的。”
卡尔匆忙拿出绷带给汉斯包扎。
“上帝啊……”汉斯勉强笑了笑,他的目光闪烁着痛苦,转向那个女孩一度蜷缩的地方。
“你……”他再次咳嗽,声音在他的胸膛里响起。
“我……”羞愧让卡尔的声音哽咽,几乎要使他的近乎犯罪的行为成为一种身体负担。
他不配得到他的忠诚,他的友谊。
“你……”汉斯有气无力地说,声若蚊蝇。
“没错……”他的眼睛眨了眨,抓着卡尔的胳膊的力气变得松懈。
卡尔被悲愤淹没,将所有的愤怒都撒向了那个小女孩。
“都是你的错……”他知道她没错,可现在他需要一个理由来发泄。
卡尔把她踹翻在地,用枪瞄准她。
一声枪响,尖锐而决绝。
年轻女孩倒在地板上,她洁白的裙子上绽放出一道深红的污迹。
她纤弱的身体像被战争的暴力抛弃的小娃娃。
当农舍最终得到控制时,一种令人发冷的死寂降临。
军士长康拉德审视着场景,他的脸上难以捉摸。
没有祝贺,没有赞扬,只有一种冷酷、精明的效率,他下令将尸体堆得高高的。
卡尔站在那里,麻木而超然,朋友的死亡的重量在他的胸膛中压得沉重。
他听命行事,他表现得像一个“好”士兵,但代价是什么?
答案在空气中沉重地悬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真相威胁着吞噬他。
他是一名士兵,没错,但在那一刻,他感觉自己更像是一种更加恐怖的东西。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划破了寂静。
一个女人,那个女孩的母亲,从一个隐藏的房间里冲出来,她的脸上扭曲着悲伤和愤怒。
“怪物!”
她尖叫着,怒冲冲地向卡尔扑过去。
在卡尔做出反应之前,她扑向他,指甲抓向他的脸。
他周围的士兵本能地做出反应,将她拉开,他们的脸色阴沉。
在那一刻,一股恶心感袭来。
卡尔枪托砸向女人,将枪口对准她的头颅,随着一声枪响,女人倒在血泊之中。
卡尔怔怔地望着流出温热鲜血的新鲜尸体。
“天哪,我、我都做了什么……”他焦虑地抓扯自己的被伤渗出的血染红的金发。
他浪费了许多时间。
“你们、你们!
快来帮我把他送去医护站!”
他指着那些士兵,又指了下汉斯。
“他己经死了。”
有一个士兵开口。
但卡尔支离破碎的理智不允许他相信汉斯的死亡。
最终沃纳站了出来,与卡尔担起汉斯,把他送往医护站。
争分夺秒地,医护站己经到达。
可还没等卡尔喘口气,他又收到了一个噩耗。
“他己经没救了,再怎么治疗,也是浪费时间,”手臂夹着名单的男医生摇摇头,拒绝为汉斯做手术。
“你们把他带走吧。”
“不、不!”
在医生、护士和沃纳惊骇的目光下,卡尔下了跪,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求求你们了,救救他吧!
——”他痛哭流涕,拳头紧握着,泪水滴落在地上,哀求。
紧张的交谈填满了空气,就像一群不安分的苍蝇。
男医生迟疑片刻,最终,他点了点头。
“好吧,我们会尽力的。”
卡尔用手背抹掉眼泪。
“谢谢您……真的,您是最伟大的……”他哽咽地说。
黎明前的空气又冷又浓,像一层潮湿的裹尸布紧贴在卡尔身上。
手术最后成功,连医生都感到惊讶,弹片离汉斯的心脏不到几英寸,险些就没命。
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要失去自己唯一的好朋友。
卡尔呆呆坐在医护站外的长凳上。
冷风拂过,吹起他的碎发,脑袋上的伤己经被绷带节节环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