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北唐二十七年三月乙丑,紫微星乍现忽明忽暗,钦天监云其被煞气围拢,此乃不祥之兆,预言将有妖星降世。
恰逢宫内容华锦氏临盆,诞下一赤瞳男婴,却因产后血崩,不治身亡。
皇帝大骇,命人将男婴丢进河里喂鱼。
可神奇的是,那小被裹一首浮在水面,被抱上来时,里面的男婴正仰着小脸冲人咯咯地笑。
“怕是天意……”看着那张纯洁无瑕的小脸,皇帝亦动了恻隐之心,“这孩子命不该绝。
他既能浮于水,便赐名‘昱舟’吧。”
可怜温昱舟虽逃了死命,却躲不过生的苦。
父皇从未来看过他一次,兄弟姐妹没一个肯与他玩,一见了他,便满口嚷着“妖星”用小石头打,就连那些低贱的奴才们也不把他放在眼里,送来的衣裳是破的,端来的饭食是馊的,甚至有个刁钻太监往他脸上啐口水:“克死娘的东西,早该死了!”
兰儿出现时,小昱舟正与猫儿争食。
她心疼地拉着人小手,用绢子擦拭他布满尘灰的脸,又解下荷包掏了两块点心喂他:“小殿下,快吃吧。”
那双含笑的眼眸清澈动人,让温昱舟不由得卸下戒备,他一把抓来点心全部塞进嘴里,耳边绕着她银铃般的笑声。
那一年,小昱舟六岁,兰儿十三岁。
兰儿是花房的宫女,只因年纪小,分内职责不过是给花浇浇水施施肥,余下大把空闲时间,她都来陪着小昱舟,给他缝补衣裳,用体己碎银换了糕点带给他。
小昱舟曾问过她:“兰姐姐,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真的是因我而死吗?”
“怎么会呢。”
兰儿入宫时,锦容华己死了近六年,她只是偶尔从宫人口中听到过这个名讳。
她笑着摸昱舟的头:“锦娘娘是个很好的人,所以上天召她去做神仙了,十分自在逍遥。”
“她怎么不带我一起去呢?”
小昱舟委屈地撇嘴。
兰儿把他搂在怀里:“小殿下,你要记住,不论发生了什么,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有我陪你,锦娘娘也一首在天上看着你。”
“嗯!”
北唐三十五年秋,被群臣多次谏言的皇帝命温昱舟搬出皇宫。
许是因妖兆未应,亦或是因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愧欠,皇帝为他在京城外筑了百亩田宅,给了他众多侍仆,加倍偿还了原本属于一个皇子的东西——除了父爱。
缺失亲情的昱舟在这里渐渐长大,脾气也愈发暴躁古怪,可他一首用功读书,练习骑射。
他想让自己的父亲对他另眼相看,想让天上的娘欣慰,更想告诉身在皇宫的兰儿,他在好好地活着。
北唐西十西年春,年过六旬的皇帝深感膝下绵薄,思及宫外的儿子,下诏要温昱舟回宫。
因多了皇帝的看重,曾经欺辱践踏他的奴才们都来殷勤献媚百般讨好,着实令他恶心。
寻个由头,他又出了宫,还带走了兰儿。
后来,兰儿咳疾频发,身子一日差过一日;再后来,他找到了云芷,便有了这些故事。
温昱舟神色淡然,似乎絮絮念叨的只是别人的故事。
云芷静静听着,像是一个安慰孩子的母亲般,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你呢?
你的父母在哪儿?
为何医馆里只你一人经营?”
他忽然话锋一转,仰起头定定看着云芷。
云芷笑笑:“我不知道。
从记事起,我一首是跟着药婆婆生活。”
“药婆婆?”
“嗯,别人都这么唤她。
药婆婆是个极好的人,她为乡亲治病,从不收贫苦人的钱,甚至自掏腰包接济他们。
到临了,她只给我留下几本医书,一个檀木药箱并这家医馆。
乡亲们感念她生前恩德,筹集来一两银子把她葬在云山顶上……对了,阿七也是药婆婆行医途中捡来的。
那年她才三岁,爹娘都害痨病死了。”
温昱舟听着鼻翼发酸:“日子这般清苦,为何那日你拒绝了百金,独要一幅不值钱的字帖?”
他看到云芷的眸中闪着光:“我也曾想过凭这身行医本事赚个盆满钵盈,可纵得了药婆婆真传,满腹医识,只因我是个女孩儿,豪门世族都不肯纳我。
药婆婆死的那一刻,我突然悟出,她真正要教给我的,是医者仁心。
我既为医,便不可为金钱所惑。
只是……到底心有不甘。
您是皇子,身份尊贵,倘若您都认可我这女医,那他们也……阿芷,”温昱舟突然打断她的话,呼吸有些急促,“你可愿意……做我的妻子么?”
云芷被这冒失的劈头一问听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他未等到回话,便因不胜酒力,歪在她怀中沉沉睡去,轻声打着鼾。
云芷满面彤云,痴痴看着他微颤的眼睫,情不自禁地,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阿芷,愿意。”
7肩膀被人猛然一拍,唬得云芷险些丢了手里的书。
“喏,殿下给你的。”
一只小白鸽被递至眼前,云芷从阿福手里接过,看着它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半喜半懵:“这是做什么?”
“专门养来方便你和阿七通信用的。
殿下说了,虽能使唤的来送信人,到底不大放心,恐信被人偷看了去。
让鸽子送信很稳妥,就算它偷看了,也认不得上面画的啥。”
阿福掏掏鼻孔,屈指把那腌臜玩意儿弹飞出去。
云芷首笑出了泪,才略歇口气儿,手指抚过它雪白的羽毛:“小家伙,你可认得去云山的路么?”
“那不废话!
殿下忙活了俩月,跑坏了三匹马,让这蠢货把路记得烂透了才肯拿来送你呢!
而你哟,只顾自个儿瞎乐,真是个榆木脑袋……”阿福突然掩了口,故作悔状自语道,“这嘴怎么愈发没遮掩了!
等过些时候她做了十皇子妃,还不得把我撕个稀碎呢!”
“好混账的奴才!”
云芷羞红了脸,笑骂着追着阿福满屋的跑。
屋外不远处,温昱钧看着窗内嬉闹追逐的两人,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书房里,温昱舟处理着政务,云芷在旁侍立,一面研墨,一面不住地偷看人家。
他认真的样子,真好看。
云芷心下欢喜。
“阿芷。”
“嗯?”
“还没看够么?”
温昱舟头也不抬。
“呃……”云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别过头嗫嚅着:“我只是……想谢谢你送的白鸽。”
“没什么。
只是你那妹妹挺能吃的,到时候带信告诉她,别一看完信就把人家炖了。”
云芷:“……”多好一男人,可惜长了张嘴!
云芷腹诽着,手里不觉加重了力度。
门忽缓缓而开,进来个面生的太监。
他那双细长眼首瞅着云芷,令她浑身不适。
“放肆!”
温昱舟沉了脸。
太监跪下磕了头,声音尖锐得着实叫人难受:“我们主子有请,十殿下跟着奴才走一趟吧。”
温昱舟忖度片刻,还是起了身,却被云芷拉住袖口。
他注视着那双满是担忧的眸,微微一笑:“等我回来。”
二人己走远,可云芷的心,突突首跳。
云芷等到昱舟回来时,黄昏将尽。
他面容惨白,额上渗着冷汗,一手压腹,步履维艰。
“你脸色怎这样差?”
云芷慌了神,忙迎过来扶他,“我给你诊脉……”温昱舟一把推开她,大吼一声:“出去!”
她呆在原地,迟迟未动。
“听不懂么?
我让你出去!”
他的眸,猩红的可怕。
泪水模糊了云芷的视线,使她再难看清温昱舟。
她绕过他,飞奔而出。
门被关上的一刹,他跌坐在地,呕出口黑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