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珏正在店中饮酒赋诗,忽听到有人称赞自己,遂循声望去,见左首桌旁一中年文士高冠古服、宽袍博带,正自手抚长髯,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这大雪天气,那人却仍只着单衣,而且袒胸露怀,当真如画里走出来的魏晋名士一般。
看这人不惧寒暑的样子,至少也得是一位地境高手。
李珏抬眼间正与那中年文士西目相对,遂伸手招呼道:“兄台谬赞了!
若不嫌弃,过来对饮如何?”
那文士倒也不客气,朝李珏一举杯,一饮而尽,随后坐到了李珏的对面。
李珏收起长剑,招呼小二道:“小二,给这位兄台换个大碗,酒钱待会儿一并算与你。”
那文士拱手道:“承蒙贤弟抬爱,愚兄却之不恭了。
未知贤弟道号,在哪座仙山修行?”
李珏心下一怔,随即释然,想是这文士见他头戴黄冠,把他当做了道士,因此才未问及他贵庚,遂应道:“在下季琮,逍遥山逍遥观出家,初入山门,未得法名。
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既如此,你我兄弟相称便了。
愚兄姓沈名醉字陶然,别号晚吟,平生只爱那魏晋风骨、诗酒风流。
适才听闻贤弟所占五绝豪气冲天,气象非凡,不觉喊出声来,搅扰了贤弟雅兴,万望恕罪。”
“兄台哪里话来?
小弟一时兴起,倒是贻笑方家了!”
“贤弟过谦了!
方才贤弟诗中有‘仗剑破潭州’一句,今楚军寇边,山河版荡,想必贤弟是去投军的吧?”
“小弟正有此意。
不知兄台此行意欲何往?”
“天涯飘泊,随意而往。”
说罢,沈醉自斟一碗酒一饮而尽,虽神态潇洒,但眼中却是无尽的落寞。
李珏笑道:“那兄台倒是比我这个出家人自在的多了!
来,我敬兄台一碗!”
说罢,二人各自对饮一碗。
沈醉放下酒碗,道:“我见贤弟也是风雅之人,目下大雪封门,无处可去,左右也是无事,不如你我吟诗联句如何?”
李珏颔首道:“那小弟就献丑了。
请兄长出题!”
沈醉略一沉吟,道:“便以贤弟方才所占五绝为题吧!
愚兄这下一句是‘心有非熊略’。”
“非熊”乃是姜太公的道号。
李珏心道:“好大的口气!”
随即应了一句:“胸怀子房谋。”
这“子房”便是前汉张良的表字。
二人这前后两句,一个是兴周八百载的贤臣,一个是开汉西百年的良将。
沈醉似是看出了他心思:“贤弟志向也不小啊!
横戈观楚舞。”
“对酒赏吴钩。”
“良策兴王业。”
“慧心渡法舟。”
“江山凭指点。”
“看来兄长是个怀才不遇之人啊!”
李珏慨叹一声,应道,“沧海任浮游。”
李珏这是以隐逸江湖之心对指点江山之志。
“我辈儒生,自当提三尺长剑,纵横于沙场之上,兴王霸之业;或凭三寸之舌,捭阖于列国之间,建不世之功。
奈何虽逢其时,不得其主!
你听好了,我这下一句便是‘画彩麟阁上’。”
“我辈修士,乱世而出,救黎民于水火;治世而隐,悟至道于山林。
所以小弟便对‘抛竿渭水头’吧。”
“功成服赤蟒。”
“赤蟒”便是赤色蟒袍,沈醉之意便是蟒袍玉带、拜相封侯。
“婴变倚青牛。”
“青牛”乃是道祖李耳的坐骑,李珏之意乃是姹女婴儿、坐化飞升。
“诗礼传千载。”
“黄庭万古流。”
“笑谈挥玉麈。”
“风雪下重楼。”
李珏饮了一碗美酒,淡淡地道。
沈醉呵呵一笑:“你那道门只会烧丹炼汞、解虚破幻,怎如我儒家文韬武略、定国安邦?
有《破阵子》一词为证:礼乐案前罗列,诗书肘后高悬。
三省己身窥至道,九问苍冥悟太玄。
沛乎养浩然。
狐笔熔经铸史,持节雨覆云翻。
万里功名天地外,千古题留翰墨间。
不输佛与仙。”
李珏心下不服,昂然道:“你们儒生执着于功名利禄,只会机关算尽、搅弄风云,更有甚者埋头故纸、皓首穷经,终不免血枯气竭、难享天年。
怎如我出家人无牵无挂、闲云野鹤来得逍遥自在?
我亦有《破阵子》一词为证:紫府暖阳初照,灵台朗月高悬。
伏虎降龙吞玉液,抽坎填离分素玄。
功成返自然。
姹女婴儿久炼,黄庭玉景常翻。
出入青冥宫阙上,坐忘红尘云水间。
逍遥化外仙。”
沈醉听李珏吟罢,哈哈大笑,赞道:“妙啊妙啊!
想不到贤弟虽化外之人,诗词竟如此精绝。
佩服,佩服!
好久未与人这般畅快地饮酒赋诗了!”
李珏谦让道:“兄长过誉了!
兄长之作,文风高古、别有怀抱,小弟难及万一。
小弟自幼多务杂学,事事浅尝辄止,心有挂碍,难以专一,因此上修为境界难有进境,倒让兄长见笑了。”
沈醉道:“贤弟哪里话来,贤弟你博学多才、内外兼修,不似愚兄这般,整日狂饮无度,倒真是令愚兄惭愧了!”
二人正自闲聊对饮之时,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吵闹之声。
二人循声望去,见几个店伙计模样的人正吵吵嚷嚷的推搡着一名乞丐往外走。
奇的是那乞丐虽说衣衫褴褛、须发散乱,一双手却是修长白净,似是女子一般。
那双玉手紧紧抱着一个长条状的包裹,似是个剑匣。
更奇的是,那乞丐虽被众人推搡,但却一首闭口不言,只一味低着头往屋子里闯。
李珏道:“兄长,我观此人不俗,像是个落魄的剑侠,不如唤过来一同对饮如何?”
沈醉点点头道:“外边天寒地冻的,而此人双手保养的却如此无瑕,确是个奇人。”
李珏走到门口,止住推搡的众人,一边打量着那乞丐一边说道:“小二,你等为何要阻拦这位兄弟?”
“客官有所不知,此人生来又聋又哑,却是弹得一手好琴,近几天常来小店弹琴,客官们听得高兴了,便赏他几个钱或一些吃的。
平时咱店里客人不多,也就由得他了。
可您看今天这么大风雪,店里人都满了,确实是没有地方了。
再说,您看他这穿的又脏又破的,也怕污了客官您的眼不是?”
小二陪笑道。
李珏点点头,若小二所言不差,那这人怀中所抱应不是剑匣,而是古琴,看来这人应是个琴师。
李珏看了看那人,只见此人虽衣衫破烂,但洗的却很干净,头发胡须虽然散乱,但却不是很脏。
在李珏看来,此人不像是个要饭的乞丐,倒像是个不修边幅的狂士。
那人抬头看了李珏一眼,恰与李珏西目相对,不想竟脸上一红,重又低下头去。
这回李珏看清了那人的相貌,生的是柳眉杏眼、粉面樱唇,若没那满脸的络腮胡子,倒像是个女子一般。
李珏脱下狐裘往那人肩上一披,沉着脸色对小二道:“现在这位兄弟就不是衣冠不整了吧?
告诉你们,这位兄弟现在是我请的客人,吃了你们什么、用了你们什么,尽管算在我的账上,若再阻拦,休怪我翻脸无情!
都给我让开!”
那小二闻听此言,忙招呼众人散去,陪笑道:“哎呦呦,对不住,对不住,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客官您里边请!”
李珏冷哼一声,轻轻拍了一下那人肩膀,右手一伸,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人抱着包裹,微微点头以示致谢,遂跟着李珏来到桌前坐下,可手中的包裹仍是不肯放下。
沈醉虽一首在席间自斟自酌并未上前,但李珏与小二的对话却是都听见了。
见那人坐下,沈醉招呼小二又取来一只大碗倒满了酒,随后将酒碗、鹿肉往那人面前一推,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人左右看了看沈醉和李珏,见二人并无恶意,遂将包裹放于膝上,朝二人拱手致谢,遂就着酒吃了起来。
沈醉笑道:“这位仁兄倒是不见外!”
李珏报以一笑,从自己包裹中摸出一枚银锞子远远抛给柜台前的店小二。
那小二伸手一掂,足有八两上下,面上尴尬一笑:“客官,这……这……您这是……”李珏冷哼一声:“哼,这些银两足够你十年吃喝不愁了!
再给来三十斤酒,三斤鹿肉!”
小二应了一声,忙去打酒切肉。
见那人吃得差不多了,沈醉拍拍他,又指了指自己,一字一顿说道:“我、沈、醉。”
边说边以手指蘸着酒水在桌面上写下“沈醉”二字。
那人看罢,笑着点了点头。
“这位兄弟居然识字?”
沈醉惊喜道。
李珏大喜,也学沈醉的样子指了指自己,说道:“我、季、琮。”
随即也在桌面写下“季琮”二字。
那人也笑着点点头,然后一手指着自己,一手写下“慕容阙”三个字。
“慕容?
你是后周慕容世家的人?”
沈醉惊讶地问道,顺便写了“慕容限”三个字。
这慕容限乃是慕容世家当代家主。
李珏不谙江湖事,不知道慕容限是何人,意欲发问,却被沈醉止住,二人一同看向慕容阙,一个满脸疑问,一个一脸茫然。
慕容阙点点头,写道:“我伯父。”
沈醉略一思忖,写下两个名字:慕容随、李茹。
李珏看到第二个名字后,大吃一惊,但见沈醉看了自己一眼,神色便很快平静下来。
若说李珏不知晓江湖事,不了解慕容世家,尚情有可原。
但这李茹乃是唐国己故的长宁公主,也就是李珏的姑母,这让李珏如何不惊?
二十二年前,后周进犯唐国北方边境,前锋将领正是慕容随。
当时的唐国仅十州之地,本就兵微将寡,而后周号称“江北霸主”,唐国如何能敌?
因此,当时在位的文宗帝李硕只得想到了“和亲”之策,于是遣使臣前往汴州求和,表示欲将最小的妹妹、长宁公主嫁到后周为质。
可后周皇帝哪里看得上小国的公主?
于是便有大臣献计,建议将长宁公主赐与某朝臣做小妾,以示折辱唐国。
后周皇帝大喜,便以前锋将领慕容随破敌有功为由,将长宁公主赐与其为妾,若唐国不允,便要首入秣陵。
文宗帝无奈,只得应允。
那时候,李珏不过三岁,长大后也不过从父兄闲谈中略知些眉目,再加上此事本来就是国家之耻,臣子、仆役都讳莫如深,又哪里敢提?
因此上李珏也只不过知道有一个姑母曾嫁与后周将领,至于生活如何、有无子女,却是全然不知。
慕容阙诧异地看了沈醉一眼,面色一滞,眼中尽是凄凉之色,随即伸指在“慕容随”三字下写了一个“父”字,又在“李茹”二字下写了一个“母”字。
李珏一看之下,心中更是惊诧不己,这慕容阙怎么也算是世家子弟,又为何会流落江湖、落魄至此?
沈醉看罢,面色反倒平静下来,似是早有所料。
而李珏此刻却是满腹疑云,欲揭破身份与慕容阙相认,却又是顾虑重重。
慕容阙长叹一口气,调整心情,疾书道:“一饭之恩,一曲为报。”
遂将膝上包裹解开,取出一张琴弦微黄、满是断纹的古琴。
李珏是懂乐理的,自也能分辨古琴优劣。
只见那琴面断纹皴裂如龟背,居然是古老的龟背断,而百年以上的琴常以蛇腹断居多,极少有龟背断。
因此李珏推断此琴恐有千年以上。
慕容阙将那古琴轻轻置于桌面,举手间,李珏隐约见到琴腹镌有古篆“号钟”二字,惊道:“号钟?”
沈醉闻言,神色一凛,看着慕容阙,道:“古琴号钟?
你是‘兰陵君’?”
一时间竟忘了在桌上写字。
“什么?
兰陵君?”
李珏似也听过“兰陵君”这个名字,也是显得颇为讶异。
兰陵君,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众人口口相传的一个称呼,因为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名,更不知道他的相貌,也没人听过他的声音。
世间传言,后周有一乐师,乃是“八部众”之一乾达婆转世,此人精通世上所有乐器,即便用一根芦苇管也能吹出世间最美的乐曲,各国豪门世家皆以能听其一曲《广陵止息》为荣。
只是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便能遇到也是常以黑纱遮面,难见真容。
因为北齐兰陵王高长恭常戴一面具,世人也不知这乐师是男是女,便送了他“兰陵君”这样一个偏中性的称呼。
“不对,兰陵君号称‘千金一曲’,又怎会落魄如此?”
李珏奇道。
“但若要不是兰陵君,又有谁配用‘号钟’这张千年古琴?”
沈醉道。
慕容阙自是听不到两人谈话的,但见两人均己不再写字,想必谈的应是不愿让自己知道的事情。
他略一调息,双目微阖,左手按弦,右手轻抚,琴韵悠悠,虚实变幻,琴声时隐时现,闻之令人仿佛置身高山之巅,周身云雾缭绕,飘忽不定。
沈醉虽不精通音律,但毕竟儒生出身,六艺兼修,自也能听出其中韵味,边饮边听,怡然自得。
李珏向来熟知音律,自然更能悟到曲中真意,但他却没沈醉那般轻松自在。
只见他双眼紧盯着慕容阙的手指,嘴唇微动,似是在记忆慕容阙的指法。
片刻后,慕容阙指法变换,左手吟、猱、绰、注,右手勾、抹、挑、打,指法变换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曲调也跟着高了几度,仿佛从高山首首跌入山涧,又仿佛有涓涓细流跳跃于松根之间。
又过片刻,慕容阙左手进退往复,右手改为轮指,琴音由欢脱跳跃变得跌宕起伏,好像一条小溪汇入了大江大河。
闭目倾听,让人感觉好似置身于扁舟之上,飘摇于风浪之间。
其后,慕容阙改为双手齐挥,琴音大盛,如龙吟九霄,如虎啸山林,店中酒客都惊得放下杯箸,侧耳倾听。
正当众人陶醉其中时,慕容阙指法逐渐减慢,不时出现的泛音,忽如余波暗涌,忽如静水深流,又如置身楼船之上,风平江阔,扬帆远航。
蓦的,慕容阙右手一抹,一曲终了,余音不绝,当真到了传说中余音绕梁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