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皖是被一阵阵的狗吠声唤醒的,她费力地睁开眼睛,隐约看见自己是在一座古桥上,昏沉的脑袋让她以为这是一个梦,她经常做梦,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这一次的梦有点不同,她竟能感受到脚踩在石板桥上的疼痛,江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没有穿鞋,原来这石板路并不平整,地上还有一些沙砾。
江皖觉得这样的梦很新奇,至少自己能完全沉浸在梦中,而不是像之前一样,脑子在做梦,耳中却依然能听见现实生活的声音,江皖抬起头,看了看周围,皆是行尸走肉一般的人,是人吗?
她不敢确定,只能跟着他们往桥上走。
江皖发现她周围的人穿着不一,甚至连年代都不一样,她不敢明目张胆地抬头,只能一边装作没醒,一边跟着众人的步伐,然后再细细研究众人的穿着。
离她最近的男人,头戴黑色幞头,身着圆领窄袖短袍,紧口长裤,鞋子磨损得太严重了,江皖也不敢再多看,只能判断,这人要不就是顶级的COSER,就是生于唐代的农民,江皖更倾向于第二种,因为她在现实中还未曾见过这样的还原度。
江皖的右手边,是一个穿官服的男人,得益于最近电视剧的狂轰滥炸,她一眼就看出来,男人身着的宋代的官服,官服是紫色的,应该是三品以上,江皖把头压得更低了,才发现男人的手死死地攥着一个女人。
从服饰上看,应该就是他的妻子了,命妇的衣着和男人一致,江皖不禁感叹,生同衾死同穴也算是对这辈子的感情有个交代了。
江皖看得出神,被后面的人撞了一下,才跌跌撞撞地往前继续走,撞她的人,五大三粗的,戴着斗笠,还能隐隐闻到一股子鱼腥味儿,大概是个渔夫吧。
离自己稍微远一点的女人,穿的是旗袍,卷发,身材窈窕,有一种别具一格的美感。
这个桥很长,远远地能看见拱桥的最高点,但走起来却那般遥远,江皖渐渐苏醒,但周遭的环境让她不敢睁开眼睛,越往桥上走,狗吠声就越加凄厉,刺耳且揪心,但狗吠声却让江皖找回了一些记忆。
江皖的记忆是碎片式的,就像是醒来之后回忆做过的梦一般,断断续续,她只记得自己站在高桥上,记得看见江水的眩晕感……疼,江皖忽然感受到蔓延至全身的刺痛感。
难道自己真的死了?
带着这样的结论再去看周围的人,好像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江皖低头从鞋子继续寻找,至少能在这一堆鬼中找一个同性,但转念一想,女鬼是不是更吓人。
当“死亡”这个定义被注入脑中,周围的狗吠声仿佛也没有那么凄厉了,桥也好像缩短了很多,很快就到达了最高点。
江皖闻到了阵阵香气,不似俗套香水味儿,是真正浑然天成的花儿香,香气离她越来越近,周遭的环境也变得静谧了起来。
江皖顺着花儿香走着,然后首挺挺地撞上了一个人……“既然醒了,还装什么游魂?”
女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江皖应声抬头,只见眼前的人,就像从古画中走出来的一样,上衫下裙,黛青色更显她的气质,手持一把圆扇,摆动幅度极小,更显她的端庄。
“我……”江皖想要解释,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女人轻轻摆手,示意江皖和自己过来,别站在桥中间挡着游魂的去路,江皖一路跟着她下了桥,桥的右侧有一条小小的岔路,女子在岔路旁站定,江皖便站在她的对面。
这下轮到女子来打量江皖,江皖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便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我是死了吗?”
女人轻轻点点头。
还是死了啊……其实江皖有些后悔了,她近距离感受到了死亡,江水极寒极冷,让她瞬间清醒,不过己经晚了,从那么高的桥上掉下来,拍在水面上的感觉估计和跳楼差不多,浑身的关节都散了,根本没有力气再挣扎,电视剧害人不浅,这种死法真的太痛苦了,窒息的感觉不是一瞬间,而是渐渐地冲击着鼻腔、口腔、咽喉。
江皖打了个寒战,发现女人还在盯着她。
“我现在该做什么呢?”
江皖怯生生地问。
她活着的时候,就不是一个喜欢给人家添麻烦的人,但往往事与愿违……当确认自己死了,江皖想起了她的家人,作为家里的老二,上头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她的姐姐是个学霸,负责给家里增光的,每次家长会,母亲都会化一个精致的妆,穿上最新买的衣服,昂头挺胸走进学校里,接受老师的点名表扬,和家长们羡慕的目光,7点钟就结束的家长会,母亲总是要待到更晚,和家长们交流带孩子的心得体会。
家里的弟弟也不差,虽然学习赶不上姐姐,但好歹有专长,9岁就被市里的乒乓球队看上,没几年就进了省队,虽说还没有到国家队的程度,但按照教练的说法,就是时间问题。
再看看自己呢?
江皖觉得无论是跟姐姐还是弟弟比,自己都显得太过平庸了。
但好在运气好,中考的时候,只比公费线高了5分,算是给父母省了一笔钱;考大学的时候,又只比二本分数线高了5分,顺利上了大学,其间有挂科,但好歹补考过了,平平稳稳地毕业。
毕业后,进了一家百人的公司工作,五个实习生留下了两个,江皖是被留下的二分之一。
这一生虽然短,但江皖承认,她比大多数人都要幸运太多了。
“江皖就是咱们家的小福星。”
江皖转正的当天,一家五口一起下馆子庆祝,己经工作的姐姐送了一款最新的手机,“以后就跟我一样是苦命打工人了。”
姐姐笑着打趣儿江皖,但眼中满满都是爱,姐姐经常说,有一个妹妹是上天的赏赐,让她没有那么寂寞。
姐姐成年之后,更显得成熟稳重,她在一家上市的药企工作。
姐姐调侃自己是生物制药方面的程序员,成天对着电脑,和那些公式较劲,但她很喜欢这份工作,每次说到自己工作的时候,姐姐总是带着笑容。
因为受到了姐姐的影响,江皖总是觉得,工作应该是快乐的,但这种快乐在江皖工作之后被粉碎得极为彻底,她不能理解姐姐是以何种心态心甘情愿地加班到深夜的,姐姐总是喜欢在离开公司前告诉江皖一声自己下班了,彼时的江皖还在上大学,她眼见着姐姐下班的时间越来越晚。
“姐姐,不累吗?”
每每这样问姐姐,姐姐都是笑着跟自己讲述她工作上取得的进步,语气中满满的成就感,江皖听不出她有任何一点不满,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开心。
弟弟则为晚饭付了账,是他比赛获得的奖金。
弟弟年纪不大,但己经为未来计划好了,他说,自己会再努力两年,如果还是进不了国家队,他就会回来补习文化课,未来考体育大学。
弟弟总是对自己很有信心,承诺因为集训落下的课程,他都会趁着休息的时间补回来。
肯定能跟得上,不需要爸妈担心。
父母买了新款的笔记本电脑给她,说是之前大学买的那个己经卡得没法用了。
“江皖喜欢吗?”
母亲不大懂电脑的配置,但她和父亲走了很多家店,细细将配置,内存,尺寸什么的都打听清楚,然后发给了姐姐,问着这样的配置,江皖会不会喜欢,对于己经毕业的人来说,够不够用。
就凭这份心思,江皖怎么会不喜欢呢?
父母从来没有因为江皖是家里的老二而忽视过她。
她的家庭并不像现在电视里或者网上说的那样,她从来没有受过夹板气。
明明是很幸福的家庭,怎么就病了呢?
江皖始终理解不了,抑郁症这种病,怎么就出现自己身上了呢?
明明是被爱包围着,明明周围的一切都这样温暖,但江皖却总想着逃避。
慢慢地,江皖越来越不敢与她的家人们接触,甚至是对视,她鄙夷着自己的逃避。
她总是觉得自己似乎有愧于家人们的爱,越是愧疚,就陷入得越深。
“你就是太矫情了!”
江皖不止一次在深夜这样骂自己,企图用这种方式将自己骂醒,但带来的舒适感只有一瞬间,然后就再次被黑暗吞噬。
某天上班的时候,江皖发现自己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睡觉的时间越来越短,迷迷糊糊地状态越来越长……女子轻轻拍了拍江皖的肩膀,江皖回过神来才惊觉脸上是温热的,用手轻轻将脸上的泪水拂去。
“我是给你添麻烦了吗?”
江皖再次问道。
女子仍旧点点头。
江皖没想到死了还会给人家添麻烦,想着赶紧弥补,“我……是不是要继续跟着他们走?”
江皖觉得只要自己再回到原来的队伍里,就能给人家减少点麻烦。
女子摇摇头。
想要做回游魂也需要很多程序,不是跟着走就行的。
女子对江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在江皖看向她的时候更为明显,或许她己经不止一次经过这里了,她记得不真切了。
女子刚想说什么,就又听见了一阵狗吠,江皖刚刚被桥上的人吸引,现在细细听狗吠声,有些瘆人,撕心裂肺的狗吠声让江皖头皮发麻。
待狗吠的声音小一些,女子才缓缓地开口:“在恶狗岭醒来的灵魂大多都是后悔的,你后悔了吗?”
女子的声音很沉,眼眸中有很深的情绪,似是也在思索着什么。
江皖点点头,她的后悔,不是因为自己死了,而是自己死前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和家里人说。
她想道歉,道歉在生病的日子里,让他们担心了。
不甘情绪袭来,江皖问道:“我还有机会见到她们吗?”
“你想见他们吗?”
江皖下了很大勇气,知道即使会给人家添麻烦也问出了口:“我还有机会吗?”
女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慎重地开口:“你在我这里工作,或许在他们死了之后就可以见到她们了。”
“工作?”
江皖对现在状况还有些混乱,“是…是黑白无常吗?”
“啊?”
女子一怔,然后轻笑着说:“你们上面是只知道黑白无常吗?”
江皖也不敢说,这下面的事情,要是上面能说清楚了,可就真是见鬼了,只能沉默不语,等着女子的后话。
“你愿意吗?
要是在这里工作,可是要很久很久呢……”女子的话看似是在提醒江皖,江皖却隐隐地听到一种期待。
江皖想起自己生病的那几年,姐姐搬出了公司的宿舍和自己居住;弟弟三天两头就给江皖打电话,要是有一次不接,弟弟便会急得到处找人;再说自己的父母,每次去医院都慌张着忙前忙后……江皖想了想自己的遗憾,坚定地点了点头,她好像从来没有为家人做过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就到了这里。
若是能成为桥上为他们引路的人,也算求了一个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