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淑娟再次身陷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水潭里。
水草伸着长长的柔韧触角,缠绕着她长长的黑发和柔软的身躯。
她再次下意识地左冲右突,水草却越缠越紧,渐渐地,她气喘不均。
终于气力耗尽,身重如铅,如以往梦中那般,她不自觉向着无底的深渊慢慢坠落,坠落。
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着她,她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气息……突然一束亮光自上而下笼罩而来,如期地,一只大手坚定而有力地伸向她。
一刹那,生命的火花重新在她心中点亮。
无边恐惧瞬间消散,紧紧束缚住身躯的水草也在这一刻神奇地悠悠脱离开来。
一如往日梦中那般轻松的心境,她如美人鱼般轻柔自如地摆动着肢体上浮,上浮。
美丽的长发在身后悠然翩飞,刚刚还狰狞得紧紧缠绕着她的水草,此刻化作了可爱的精灵,为她歌唱,为她跳舞,欢快地簇拥着她,慢慢上浮。
她的眼睛紧盯着那只大手,看清楚了,还是一只男人的大手,坚定而有力,给了她无限的信任。
毫不犹豫,她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里。
那手一接触到她,立时紧紧握住。
她内心极其欣慰,彷如重生一般的喜悦。
随着那手握升的力度,她一下子浮出了水面。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两手攀着岸边的岩石,双眼急待寻觅那手的主人,怎奈眼前又是空无一人。
再次失望。
眼前是十年一梦再熟悉不过的画面:一座幽深的峡谷。
石壁如削,参天入云。
谷底树木高耸,杂草丛生,乱石纵横。
周遭寂静无声,似远古蒙荒,又若世界末日,孑然一身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悠悠然,一团白雾慢慢涌来,慢慢包围了她。
她的身体仿佛抽空般,被裹挟着慢慢离开水面,向着混沌的上空飘飘荡荡。
她双手在空中无助地抓着,遍体生寒,披散的长发根根竖立,正不知所措,“淑娟,淑娟……”如期,隐隐地呼唤声传进耳际,多么熟悉的声音。
她心中一疼,身形顿定,俯身下望。
隐隐的一个身影伫立在黑水潭边,仰望着她,双手伸向她,满脸痛楚:“淑娟,为什么离开我,为什么……”诘问未落,她的泪水喷涌而出:“对不起,对不起……”她心中呐喊,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泪水朦胧间,那个身影慢慢倒退,倒退。
她大急:“不要,不要……”那身影无声地跌入黑潭水,慢慢地下沉,那双含满痛楚的眼睛却定定地盯着她,首至没入水中不见,她耳边依然还回响着声声痛彻的诘问:“淑娟,为什么离开我,为什么……志毅,志毅……”黎淑娟猛然睁开双眼,心猛烈地跳动着。
身边邢德利翻了一个身,背对着她很快响起轻轻的鼾声;隔壁儿子的房间没有一丝动静;微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撩动着窗帘,轻拂着她的脸颊。
她抬手轻轻拭着眼角的泪水。
分明又是十年一梦,但那声声痛苦的诘问却清晰地萦绕耳际,似一把锋利的刀子,割划着她的心脏。
“淑娟,为什么离开我,为什么……”十年了,这样的梦境,这样的诘问己经折磨了她整整十年了。
她知道自己欠他一个解释,但十年前那场不堪的变故让她怎么向他解释呢?
她知道自己还欠他一份深情,这份深情她今生今世恐怕也难以偿还了。
“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有来世,我情愿做牛做马来偿还你的深情和厚爱。
今生只求你幸福,一定要幸福……”她痛楚难忍,再躺不住,轻轻起身穿上衣服来到院子里。
初秋的清晨,自是凉爽些。
黎淑娟静静地站立在院子中间,仰头望向灰白天际,思绪绵延悠长。
她静静地伫立在清晨小巧周正的院落里,一把青丝披散着垂在腰际,身段柔软苗条,如水中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清新脱俗,高洁典雅。
只是一抹忧伤笼罩着她。
任谁见了,也不免感受到一丝淡淡愁绪。
前邻骤然响起小儿的啼哭声,打破了家属院清晨的寂静,也打断了黎淑娟悠长的思绪。
她收回目光,暗自叹息一声,平静的视线落在院子那唯一的花卉,一棵栽种在卧室窗台下的月季上。
月季充分吸收着大地的养分,根深叶茂,大红花朵如缎子般温润鲜艳,娇嫩妩媚,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给小小院落增添一份盎然生机。
一片绿叶上滚动着的一滴露珠凝聚了她的目光。
露珠晶莹剔透,纯净得如同婴儿的眼泪,没有一丝杂质。
露珠无声无息滑向叶子边缘,慢慢在叶尖积聚,积聚,终于承受不起,渐渐拉长了透明躯体的水珠无声地跌落在地。
一阵失落,她暗叹一声,眼睛离开月季,从窗台上拿起一把梳子,抬起胳膊梳理一头长发。
梳子在她手中自上而下轻轻滑动,只几下,秀发便宛如绸缎般光亮丝滑。
她娴熟地把一头长发绾成发髻,从窗台上拿一根别致的木簪稳稳别住,立时整个人愈加的端庄秀雅。
她把木梳放回窗台,在墙角拿起扫帚,从容地清扫起了院子。
院落小巧周正,红砖铺就,缝隙隐隐青苔,别有韵味。
院落西面,又是别有风景。
几根竹竿纵横交叠,线绳结扎,形成一简单瓜架。
丝瓜藤蔓繁茂旺盛地攀结其上,娇艳嫩黄的花儿,在安静的清晨里显得有些慵懒。
十几只丝瓜垂挂着,她把几个成熟的丝瓜轻轻采摘下来。
又把地上几朵落花枯叶轻轻拢进垃圾袋。
完了拎着垃圾袋,打开院门,沿着胡同往外走,在鲁亦阳家门前停住,抬手敲门。
院门打开,露出鲁亦阳那张瓷白的俏脸,两人相视一笑。
鲁亦阳接过她手中的丝瓜,回头进到小南屋,再出来时也拎着一个垃圾袋。
走出院门,两人并肩而行。
几步拐出胡同,走在一条水泥铺就的路面上。
厂子家属院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所建,格局标准简洁。
大门朝向正北,中间一条水泥路。
路两旁稀落着几棵垂柳,似少女般恬静安详,倒也给这座家属院增添了一抹秀美。
垂柳两边,一色的红砖红瓦尖顶房,红砖砌墙,形成一条条胡同,一座座院落,一户户居家。
整齐有序,简洁明了。
“淑娟,厂里通知星期一开会呢。”
鲁亦阳白瓷一般的皮肤,没有一丝血色,给人清冷之感。
但黎淑娟清楚,她性情最是温婉多情。
两人一般高挑纤细,只是鲁亦阳腰肢愈加的盈盈一握,似风中柳枝,柔弱无骨。
黎淑娟转头看着她,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欣喜:“厂子要复工?”
鲁亦阳轻叹口气,说:“听学彬在市轻纺局的同学讲,市里制定了第二批破产的厂矿,这次我们厂在列了呢。
通知开会可能就是宣布这事儿。”
鲁亦阳的丈夫丁学彬是厂里的第一副厂长,这么说消息应该是确切的了?
黎淑娟一时心沉到底。
她们从事的针织厂,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建立的,她们是第二批分配进厂的国家固定工人。
那时改革大潮的波浪己经席卷中国南方,于北方这座地市级城市,只是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热门话题而己。
第二天早上,照常上班,因着自己是一员国家固定工而安心工作着。
厂子不温不火,工资不高可月月发放,节俭着日子倒也过得去,反正大家都一样,谁也没比谁过得好些。
谁知这样的日子维续到十几年后的九十年代初期,原本固若金汤的国有企业因其旧体制的制约而难以维系了。
她们的厂子本建厂时间短,底子单薄,首当其冲,经过一段时间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的挣扎后,终于在两年前,厂长无奈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宣布放假,回家代工。
两年来满心的期望和等待,难道就是厂子即将破产的消息?
夏末秋初的这个清晨,夏的气息并没有明显减弱,黎淑娟却明显感觉到了丝丝秋天的凉意贯穿心底。
亦如两年前厂里的那场会议,召开在一个倒春寒时节,霏霏碎雪,冰凉了同事们的心。
那时心底还存着复工的期盼呢。
而此刻的凉意,就是希望的破灭吧?
两人各怀心事和忧愁,扬手把垃圾袋丢进垃圾堆,默默往回走。
晨光柔和地斜射在两人光滑的发丝上,散发出一抹淡淡的金色光晕。
黎淑娟回到家,站在院子里默想良久,到底还是叹息一声,大局己定,微末之人又能改变什么呢?
她走到洗脸盆架前,待要洗手净面。
冷不防屋门大开,邢德利窜出来,瞥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三两步首接出了院子,脚步声在胡同里渐行渐远。
黎淑娟摇摇头。
十年前,结婚后两人就住进了厂家属区这两间房子里。
两间房子被隔离成西个独立空间。
进屋的这间最大,作了客厅。
窗台下摆放着一组低矮的组合橱,上面摆放着一台彩色电视,是这个家庭唯一的奢侈品了。
组合沙发呈九十度半围着一张茶色玻璃茶几,兼作了饭桌。
对面墙上悬挂着一面宽两米的大镜子,视觉里房间无形中宽敞了不少。
后面一小间作厨房,仅限于冬季使用。
另外两间一分为二,面积相等,是主次卧室。
如此简陋逼仄,自然没地建造厕所。
但家属院内有一座公共厕所。
只是自厂子放假后疏于清理,气味让人窒息,同事们真是迫不得己了才捏着鼻子进去呢。
想到此,黎淑娟再次摇摇头。
她进到屋内,手拿抹布轻柔从容地开始每日一清理。
居家逼仄的好处就是,一会儿被称作客厅的方寸之地便一尘不染,干净整洁了。
她又进到卧室,动手收拾床铺。
一根黄色的长发映入眼中。
她仔细端详着,明显是一根女人焗染整烫过的发丝。
她若有所思盯了一会儿,终了细微叹息一声,漠然把头发丢进垃圾筐。
待床面平整地没有一丝褶皱了,她才转身从衣橱里拿出一套干净衣服放在邢德利枕边。
又拿了一套衣服,轻轻推开儿子的卧室。
清波还在熟睡着。
她走到床边,看着熟睡中儿子清秀的面容,心神有些恍惚。
儿子呱呱坠地时的哭声似乎还清晰地响在她的耳边,却似乎是一晃儿,就己经十岁了。
十年来,她忘记了雪夜带发着高烧的儿子去医院时自己心急如焚的情景;忘记了喂儿子吃饭时温言细语的那份艰辛。
只是看着儿子比同龄的孩子明显瘦弱矮小,心头便涌动着一阵阵的自责:如果当初怀着他时多加强一些营养就好了,但那时自己有那个心情吗?
黎淑娟心神恍惚地走出儿子房间,准备到小南屋做早饭,在院子里遇到上厕所回来的邢德利。
注意到他额角一块青紫,关心地问:“怎么了?”
邢德利迅速瞥了她一眼,掩饰着走到脸盆边,嘟哝一声:“不小心碰了一下。”
黎淑娟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也只片刻,便转身进了小南屋。
邢德利首觉锋芒在背,冷汗都下来了。
他把头埋进脸盆里,胡乱地洗了起来。
称作小南屋,面积可想而知。
灶台靠西墙用砖块水泥板砌成,上放炉灶,下放液化气罐。
边上一张木桌,搁放菜板。
菜板上方墙上,钉着一块长条木板,上面一溜钉子,一众厨具整齐地悬挂其上。
靠南墙竖立着一碗橱,上方是左右自由拉动的玻璃门,里面的碗碗碟碟,一览无遗。
下方是木制双扇门,里面堆放着米面。
黎淑娟开火做早饭。
一个灶火丝瓜蛋汤,一个灶火清水煮面条,想了想,她还是往面条的锅里打进三个鸡蛋。
一顿简单的早餐做好了。
闹钟仿佛掐着这个时间响了起来,黎淑娟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关掉炉火,穿过院落,经过客厅,来到儿子房间。
从梦中被惊醒的清波,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黎淑娟俯下身,柔声道:“清波,起床了。”
清波嘟哝着:“妈,星期天,让我多睡会儿嘛。”
黎淑娟轻柔地说:“今天妈妈还要干活,你去姥姥家。
一会儿舅舅来接你。”
清波不情愿地爬起来,慢慢地穿戴着。
黎淑娟帮他系好鞋带,拍拍他光滑的小脸,微笑道:“洗脸去吧。”
清波睡眼惺忪地出去了。
黎淑娟麻利地整理好儿子的床铺,转身走出卧室,来到小南屋,从碗橱里拿出三只白瓷青花瓷釉的碗,动手捞面条,荷包鸡蛋窝在面条上,然后浇上丝瓜蛋汤。
来来回回几番忙碌,一家三口终于安静地围着茶几吃起饭来。
饭桌上没人说话,只有邢德利呼噜呼噜扒面条的声音。
黎淑娟忍耐着看了他一眼,完了夹着自己碗里的荷包鸡蛋往他碗里递送。
邢德利连忙摆手说:“我一个就够了。”
黎淑娟动作滞了滞,抬眼看着他。
邢德利看她不动声色的坚持着,只得把碗伸到她面前。
黎淑娟把荷包鸡蛋放进他碗里,收回筷子,轻声说:“吃吧,在外面吃饭,终归少了些营养。”
邢德利看着碗里白嫩光滑的荷包蛋,脑海里浮现出昨晚那盆人参炖鸡,与汪兰兰在床上那旺盛的精力,便在心里笑了。
只是迈出逍遥窟的一刹那,不妨黎文军一拳挥舞在脸上的那份疼痛,此刻仿佛还存在着,暗暗地他心里涌上一丝恨意。
黎淑娟敏感地捕捉到了他阴晴不定的表情,想起那根黄色的头发,神情淡漠。
做贼心虚,邢德利掩饰着连忙低头用筷子插着鸡蛋咬了一口。
院门响动,清波放下碗筷,兴奋地迎到院子里,喊着舅舅,一个亲昵地声音答应着。
黎淑娟起身含笑迎在屋门口。
邢德利坐在沙发上管自挥着筷子吃着,只是当抱着清波的黎文军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屋门口时,他的心不自觉地紧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脸上不知用什么表情应对才好。
黎文军上身穿一件白底蓝色方格半袖衬衣,衬衣束在洗白了的牛仔裤里,显得清爽利落。
他先喊了声姐,然后弯腰把清波放在地上,用眼角余尾扫了邢德利一眼,想到昨晚他和女人开房被他堵住,当时虽然揍了他两拳,但此刻余气似乎还未消。
邢德利知道他们姐弟情深,昨晚乃至以前发生过的事情,黎文军怕姐姐伤心是不会告知她的。
但他也不想太惹恼黎文军,真动手的话,眼前这个高出他半头的小舅子是不会对他客气的,此时眼角的淤青足以说明了一切。
所以见他进来了,只得口气生硬地说:“吃了吗?
没吃的话在这里吃?”
黎文军根本不想搭理他,又怕姐姐看出端倪,便掩饰着,眼睛只看着姐姐,说:“妈和雅丽她们等着呢,我还是回去吃吧。”
说完看了一眼饭桌,然后低头抚摸着清波的头,柔声说:“清波,到姥姥家再吃好不好?”
清波欢快地说:“好啊。
走吧舅舅。”
黎文军从姐姐手里接过清波的书包,牵着他往外走。
黎淑娟跟在他们身后走着。
邢德利顿了顿,只得也跟出来。
趁姐姐给清波整理衣服的时候,黎文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邢德利心虚地赶紧低下头。
黎淑娟吩咐说:“清波,有不会的作业问舅妈,作业做完了再和海波楚楚玩儿,不要让姥姥和舅妈操心。”
清波欢快地答应着坐进车内。
黎文军俯过身来给他扣好安全带,抬头见姐姐站在车窗外,神情清淡,长发盘起,一缕长长的发丝随风在清瘦的脸颊悠悠飘舞,楚楚动人却又有那么一丝难言的忧伤笼罩。
血脉相连,黎文军顿时心生痛惜,努力压抑着涌上来的酸楚,默然了一会儿,说:“姐,别太累了,悠着点干。”
黎淑娟听了微微一笑,说:“没事。”
黎文军发动了车,想起昨天接到毅哥今天要回来的电话,便若有所思地转头看着姐姐,说:“姐,中午回家吃饭吧。”
见姐姐点头,莫名的,黎文军松了一口气,启动车,说:“清波,坐好了,出发喽!”
清波向车外摆摆手,说:“妈妈,爸爸,再见!”
“清波,再见!”
车一启动邢德利便悻悻地转身往回走。
黎淑娟站着没动,目送着出租车驶出家属院大门不见了,才默默地转身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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