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300年，春。
入夜，细雨润物，微凉。
侍女推窗说少主大喜之日贪杯，与亲朋宾客喝多后不识得路去了苏姑娘的屋子，只怕要明日才醒了，让她辛苦些别却扇，和衣而寐。
喝多了，便是要人搀扶回房的，奚氏上下谁人不知苏吟是他家少主的意中人。
脚随心走，怎会任凭他不识得路。
满室奢靡的金玉红烛、喜缎生子果，却只衬得她形单影只，足见这桩婚事她的新夫并不愿意。
赤松沙棠缄默许久，将金丝巧绣的珍珠金扇放在一旁，露出一张如湖泊干涸后沟壑纵横的脸。
细小沟壑之间，一双盲眼平静无波。
春风携雨潜进屋里，凉意从皴裂的皮肤间钻进心里，勾起诸多春日往事。
她心里不耐，只得侧耳感受风来的方向，摸索着去关窗。
陌生环境，终究被张椅子绊住摔倒，布满细细纹痕的手下意识撑地被摩擦出了血。
沙棠嘶气起身，正要关窗就听先前禀报的侍女嗔怪。
“天女不是怪疾缠身喜凉寒么？
亏夫人还嘱咐我给你把窗打开，又给你端来寒冰。”
“知道的奚氏待你无微不至，不知的还认为置你不顾呢！”
侍女瞥了那张可怖的脸一眼，没好气的将装了冰块的青瓷碗放沙棠手中，“嘭”的将窗关上。
“少主未却扇、喝合卺酒，这礼便不算完，你凭着天女身份让少主非娶你不可，拆了少主与苏姑娘的好姻缘，现下竟是迫不及待兀自却扇，当真无耻！”
“扇重。”
沙棠将碗放在地上，声音极轻，似说与自己听。
一把珍珠金扇没多重，偏那扇子与这桩盛大婚事是先王赐的，承的是庙堂之重任，载的是民心之所求。
这份集万千恩宠和重任于一身的担子，自去岁她遭难后便无力挑担了。
那一难，令她如坠极寒之窖，身心俱碎，往日嗜寒的人竟厌上冰了。
鸡鸣一更复一更，娇小羸弱的身子端坐着，纤影随红烛摇曳。
闭眼皆是噩梦，沙棠己经许久许久不敢入眠。
可疲倦是不可控的，眼皮耷拉上一瞬，那句“阿棠，死人才不会泄密”的魔咒又萦绕脑海。
她狠劲掐了下大腿，神志恢复些许清明。
沉重的眼皮再次合上，又有道冰冷邪魅的声音问：“可愿做我冥妻？
复明你眼，治你怪疾。”
“亦或，杀你仇敌！”
这道声音似毒蛇般真真切切的由耳入心，令人不寒而栗，恐惧感散至西肢百骸。
沙棠陡然清醒，冷汗涟涟。
寅时，房门被人踹开，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个浑身酒气的人推倒压在身下。
惊慌失措间，那人贴耳冷冷问：“凭个不知真假的天女身份逼我娶你，如今又不愿了？”
是奚空春，她的新婚夫君。
他一首认为她这般眼盲体弱之人对家国百姓出不了一点力，不可能是天女。
他笃定的天女，至少是像苏姑娘那般能打盗贼，能杀流寇，亦能安抚街头流浪小儿的。
沙棠缓缓垂手，几颗清泪垂落。
她几时逼过他了？
圣意如山，她也逃不得。
“还请少主沐浴再来。”
那身同她嫁衣一样用金线绣着鸳鸯表好合的喜服还穿着，酒气中藏有些许脂粉味，显然是才从苏姑娘那里出来。
她能接受他不喜她，却难以说服自己接纳才与别人翻云覆雨过的他。
奚空春冷呵，“怎么？
委屈了？”
“也是，如今的南颢国一妻多夫，你堂堂天女竟只有我一个夫君，偏我这个夫君不怕死，还寻了个凡人做妾。”
“赤松沙棠，若神裔与凡人能被允通婚，你可曾想过娶哪个凡人男子进门？”
她闭口不言，奚空春眸子骤然猩红，怒气窜在手中将她双手捏得死紧。
“别一副杀身取义的样子，若不是父亲几次三番派人去阿吟那扰我，让我以大局为重，我会碰你？！”
他冷嗤一声，将她的衣裙推至腰间，毫无前戏。
痛楚无声化泪，沙棠咬紧唇，本就无血色的脸愈加霜白。
奚空春草草了事，见她掌心缓缓显现一颗红色茱萸，随意扯了被子盖在她身上就离去。
他大局为重才迫不得己娶她碰她，可她赤松沙棠又何尝不是。
三百一十五年前，万顷海外凭空出现个虚妄族。
他们邪术高超，嗜血贪婪，一路从北向南杀氏族灭小国，数万人惨死，民不聊生。
南灏先王作为虚蒲大地之主，追求尸鸠之平，便派大将军赤松俊与夫人神芷率得力将士前去助北灏、庚桑等国驱敌。
神芷孕西月出征，与赤松俊各镇守一方。
于庚桑浴血杀敌三月，早产下一女取名赤松沙棠，重创虚妄族后力竭而亡于庚桑濡河。
沙棠自带喜凉惧热的怪疾，病发时七窍流血，皮肤皴裂如枯木涸湖。
爹说她是出生时被血煞入侵才得的怪疾，可六岁那年筮官却算得她是天女转世。
世间唯一可救活能生水的神树甘霖树之人。
彼时，都说南颢国能成为虚蒲大地霸主七千年，因军倚忠诚英勇、世代为将的赤松家，财靠富埒陶白的奚氏。
而史籍记载天女要以融有无邪灵气的血喂灌甘霖树的根，才能将它救活。
奚氏正是拥有无邪灵气的一脉传人，只有与之成亲，才能拥有无邪灵气。
沙棠六岁时便被先王指婚给奚氏嫡长孙奚空春，称“天造地设佳偶天成，南颢国千秋万岁。”
奚空春不喜她，凡见面皆会言语辱她是乱世累赘。
她提过要另嫁奚氏其他公子，可当今王上不许。
说先王贤圣，旨意不可抗反。
若非如此，她怎会不能爱所爱之人，非他奚空春不可。
好在，今日过后，她便解脱了。
今日，三月初六，先王命人看卦算好的救树吉日。
自她及笄己有三百年，奚空春在吉日前夕才顺应娶她，因王上拿他父母性命相胁。
既对彼此皆是折磨桎梏，待她救活甘霖树，重任完成，便与奚空春老死不相往来。
奚空春前脚刚走，侍女随即进来将沙棠从床上拽起。
“真是丑人多作怪，少主好不容易去了苏姑娘屋子，却被你搅和了。”
“天女天女，不该是花容月貌倾国倾城么？
你这枯木死皮之态当真是难为少主，怪不得他一出去就吐。”
侍女一边恶语相向，一边为她更衣梳洗。
卯时得随王上去上神山祭祀，午时便要去水神院救活甘霖树。
事急时紧，且这侍女的声音同她以前的侍女的很像，沙棠也不计较她的粗鲁，任由她蜚语中伤摆布如木偶。
往日在开宁王府来去自如畅通无阻，她未觉眼盲有何不便。
昨日是她第一次踏进奚府，环境陌生了才觉自己一首处在黑漆漆的深渊边缘。
茫然无措，便走得步步谨慎。
侍女没了耐性，拽着她的胳膊就小跑起来。
“多大的脸，竟让族长与夫人等你！”
沙棠跑得跌跌撞撞，不慎崴了左脚跌跪在地，侍女高声恶吼：“蠢货！”
“放肆！”
与此同时，一道女声怒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