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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厌倦了。他厌倦了作林知衡。如果,他可以重新开始他的人生,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他问自己。没有答案。但,反正不想再成为现在的林知衡。因为,他觉得他现在的人生,不仅无趣而且失控。也不知是不是幸运,他竟然真的成了另一个时空的罗秋恒。只是,关于罗秋恒的记忆,是破碎的,不完整的,甚至是颠三倒四左右矛盾的。他在医生林知衡和探长罗秋恒的两个世界和两个身份中不断找寻,终于得知了这一切的原因。
主角:林知衡,罗秋恒 更新:2022-12-14 21:3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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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林知衡,罗秋恒的其他类型小说《溯,他和他的不同人生》,由网络作家“小圃拾光”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他厌倦了。他厌倦了作林知衡。如果,他可以重新开始他的人生,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他问自己。没有答案。但,反正不想再成为现在的林知衡。因为,他觉得他现在的人生,不仅无趣而且失控。也不知是不是幸运,他竟然真的成了另一个时空的罗秋恒。只是,关于罗秋恒的记忆,是破碎的,不完整的,甚至是颠三倒四左右矛盾的。他在医生林知衡和探长罗秋恒的两个世界和两个身份中不断找寻,终于得知了这一切的原因。
他厌倦了。
他厌倦了作林知衡。
如果,可以重新开始他的人生,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他问自己。
没有答案。但,反正不想再成为现在的林知衡。
因为,他觉得他现在的人生,不仅无趣而且失控。
他也知道,他现在这么想,大概率,是因为自己生病了。虽然他自己就是医生,但他帮不了自己。诚然,一个肿瘤科的医生无法医治心理上的问题。他觉得讽刺的是,在自己的领域,他也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怎样才是对病人好,不惜一切延续生命到底是对人的尊重还是漠视,曾经的他很坚定,现在的他很困惑。
知道他生病了的人,只有他自己和另一位医生。那位医生,并不在他供职的医院,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林知衡小心地隐瞒着他的病情。因为他知道,来找他看病的患者,一定不想知道他也是一个病人,而他的那些同事?在他们看来,他一直都是一个严肃、冷静、高效的工作机器,他都没有感情,何来的心理疾病?
作为一个医生,他是合格的。但作为一个患者,他就有点儿不听话了。那位医生开给自己的药,他一直放在家里的药箱里。他还是想靠自己的努力调节好自己。
但从上周起,他不得不开始吃药。他知道,也许是因为冬天到了。
是啊,冬天到了。
三年前的那个冬天,他病了。那是一个在他记忆里异常寒冷的冬季。其实,彼时的他,对天气并不是很在意。那段时间,他几乎住在了医院里,穿梭在办公室和病房,父亲的病房,其他病人的病房,父亲的病房,其他病人的病房,一个病房又一个病房,好像无休止地重复。医院的病房里,都是温暖的。而他在户外的时间,屈指可数。父亲那时已经不能再去医院的小花园里散步了,他只能躺在那张病床上,看着窗外的阴晴雨雪。他也就只穿梭在病房和办公室,忽视了大楼之外那个季节该有的温度。但之后的日子里,他只要回想起那个冬天,就有种浸透到骨子里的寒意。
而记忆又有多少真实呢?
那一天,他记得,阳光很好,如果隔着玻璃窗,丝毫感受不到冬天的寒意,甚至有些暖意融融。然而,他在窗边,阳光撒在他的身上,他却只记得了冷。可能,因为从此之后,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关于那天的所有记忆,其实都刻进了他的心里,但如今不小心回想起来,却总是有些模糊,他又不敢细想,只能放任时间给模糊的记忆蒙上一层又一层的纱。
那天之后,他放了他职业生涯之中唯一的一次长假。而对自己工作的厌倦情绪,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从心底生长蔓延。长假结束,他回到了医院。在同事看来,他依然是那个工作狂。甚至,是比之前的工作狂更加可怕的冷脸工作狂。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厌倦并没有因长假的终止而停止,它一直在长大,吞噬掉他曾经的骄傲,赶走他曾经的快乐。
面对他的病人,他态度依然温和,但相比之前,似乎隐隐带着些疏离。好在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对他的期望,也不是什么如沐春风,而是救命。他依然是那个专业的医生,冷静地给出医嘱。
从医多年,特别是作为肿瘤科的医生,面对生死,他应该是看淡了的。但其实,他依然时常不能真正面对他们的眼神。因为,他不是神,他只是一个医生。还是一个开始怀疑和厌倦自己的医生。
他不是不想改变,辞职信已经交给院长一次了,结果自然是被院长拒绝。像他这样专业过硬又踏实肯干,把医院当成家的医生,作为一院之长,自然是不愿意放走的。于是,他只得把辞职信收回来,放在抽屉里。也许,他也没彻底下定决心离开吧,毕竟,从医是他一直以来的理想。虽然厌倦,但要真正离开,他的心里也盛着许多的不舍。于是,日子就一天一天挨着。
这天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他收治了一个病人。这个病人的情绪自然也经历了不相信,不愿信、害怕和低落地接受一整套过程。陪同的家属也是一样。他尽他所能做了安慰。可是,突然发现要面对生死之事,再多的安慰也是徒劳。虽然这几乎已经是常规流程,但今天这个“流程”却好像扰乱了他。安置好病人后,办公室里安静了许多,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大部分同事都已经离开。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感觉由内而外地疲惫。一口气好像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就卡在他的胸口,如同厚厚的云层压在那里,他觉得空气稀薄,喘不上气,深呼吸几次,依然没有缓解。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冷冽的空气涌了进来,但他依然觉得透不过气来。也许,他需要的不只是一扇窗,而是换一个能透气的环境。于是,他脱下白大褂,换上大衣,出了办公室。
他并没有下楼,而是去了楼顶的天台。他们医院的地理位置绝佳,顶楼正好可以俯瞰江景。浩荡的江水,两岸的人间烟火闪烁,总能在一定程度上抚慰人心。夏天的时候,每天晚上,这里都很热闹。有不少人愿意站在那里,让夜风吹散白天的暑热,远眺灯火辉煌染尽江色。不过,到了冬天,这里就很冷清了。天气好的白天还有些人会来这里晒晒太阳,晚上是不会有人愿意爬上来吹冷风的。空旷无人,没有病人,没有病历,只有沉静的夜色,只有浩荡的江水奔腾不息,应该还有夜风阵阵,正好符合他现在的需要。
踏上天台,四下安静,只有风声。果然只有他一个人。他缓步踱到栏杆的边上,那里是眺望江景最好的位置。换了一个空间,那种冲不破的闷闷的感觉不见了。也许是被夜风撕扯掉飘入江水中,顺流而下,不知去向。城市的喧嚣和江水的喧哗悠悠传来,响在耳畔,他好像听到了,也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如同的一个出世者,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如时间,只是在他的身边流淌。忽然,他的脑海中又冒出了那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他可以选择他的人生,那么他愿意怎么活过呢?就在这个念头闪现之后,忽然间,各种嘈杂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此起彼伏,好像是乘着夜风忽然而至。他甩甩头,却甩不掉那些声音。仔细听,却又听不真切,只依稀好像有人叫他名字。难道,是药物的副作用?他疑惑了。
“林医生!”一个真实的声音传来,原来是一个住院的病人。看到他之后,她没有走开,而是走到他的身边,也站在那里,面向奔流的江水。他原以为这个病人是专程来找他聊病情的。于是,他等着她开口。没想到的是,除了刚开始的问好,她不再说什么,和他一样,只是看着城市的夜色倒映在江中。他俩之间,也只有风声呜咽而过。
今天确实有点儿奇怪。他莫名而起的疲惫感,他甩不掉的闷闷的感觉。这么冷的天,除了他之外竟然还有人来天台吹风。更奇怪的是,她忽然开口了,讲的事情,和她的病情毫无关系。她问,“林医生,你相信爱情吗?”
其实,除了病情,很少有患者愿意和他聊天。沉默寡言的他,并不是一个好的聊天对象。通常都是对方说十句,他会回一个字。简洁、明了,也拒人于千里之外。怎么会有人愿意和一个冷冰冰的机器聊爱情这个话题呢?
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爱情,好像离开他已经很久了。他也很久没有想过这个方面的事情。突然被陌生人提起,他有些错愕。他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实,对方也并不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大概看他许久没有说话,就开始自顾自地讲下去。
或许,自己是个很好的树洞?沉默寡言正是一个能给予一定反应但又很安全的树洞的标配。
他到底有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他后来想了很久,却发现根本记不起。因为有了旁人的打扰,他并没有在顶楼停留太久,并赶着病人回到了病房。冬夜的天台,真的很冷,不适合病人久呆。
一天的工作如常结束了,千篇一律、却又有哪里不对。到底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巡床过后,林知衡终于让自己下班了。
离开灯火通明的住院部大楼,走入夜色中,从楼里带出来的温度一点点散逸在寒冷里。
没有下雨,但空气里湿漉漉的,好像只要随手一抓,就能攥出水来。
又起雾了。
他已经习惯了这座城市,习惯了这样的冬天。毕竟,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18年了。这18年,记载着他生命最快乐恣意的一段时光,也裹挟着最难过的日子。他忽然意识到,他在这座城市的时间,已经和他在故乡的时间一样长了。而故乡,已经没有人再等着他回去,他亦不必回去了。
就在这里吧,就在这里继续过下去吧。就算厌倦了现在的生活,也在这里继续过下去吧。
他对这座城市,有着一种难以解释的好感。从他大学报到那天,拖着行李箱,踌躇满志地第一天踏上这里的土地,他就知道,他是要生活在这里的。但要让他具体说说,到底是什么让他喜欢这个城市,他也说不清。这个异乡,总有着什么,让他觉得有归属感,倒像是自己的故乡。
此时,城,沉浸在夜雾中,渐渐褪去了真实的色彩,让他觉得熟悉又陌生。行走在其中,林知衡忽然觉得,时间也在一步步缓和下来,在朦朦胧胧中慢慢流淌。于是,他也缓缓吐出一口气,好像终于把一整天的忙碌和累积起来的厌倦都吐在了夜色中,感觉到一点点轻松。
到了小区,他照例先去便利店。从寒冷的夜色一步迈入明亮且温暖的室内,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时间段了,顾客只有他一个。他目标明确地先去饮用水的架子前,几乎不用看,拿了两瓶水。他其实并不需要选择,他的生活很规律,规律到有些无趣。比如,他基本只喝固定品牌的水,吃固定品牌的面包当早餐。拎着两瓶水,他转身去取面包。就在他伸手去拿面包的时候,便利店里忽然响起了轻柔的背景音乐。
“Hold me close and hold me fast,The magic spell you cast。This is La vie en rose……”
他一下子愣住了。
这熟悉却又久违了的旋律。
是的,他想起了她。
那时她笑他,喜欢听这种调调,怕是在年轻的皮囊下住了个老灵魂。那时的他,总是一挑眉,笑她不就是喜欢他这个老灵魂。
她会捧着他的脸,笑着说,还是个很好看的老灵魂。虽然隔着时间的河,但想到此处,他的脸,微微有些烫。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或许,也是玫瑰色的吧。
如今,他不得不感叹,前女友这种生物,真的是神奇。就算她和与她相关的一切,在他如今的生活中已经完全寻不到任何痕迹,但在意想不到的某些时刻,和她在一起的片段,还会借由一段旋律或者一句话或者别的什么,“横空”出现在脑海里,比如现在。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
林知衡就抱着两瓶水,站在店里,面对着一架子面包,静静听完了这支《La Vie En Rose》。
拎着带着回忆的水和面包,他慢慢踱到自家楼下。其实,当便利店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音乐就在夜色中戛然而止了。但那旋律却没有消失,许是太熟悉了吧,就那样一直萦绕着他,如同雾气,包裹着他。
他习惯性抬头。灯光,星星点点,点缀在灰蒙蒙的夜色里。
这些灯光无法给冬夜带来丝毫温度,却可以让晚归的家人心头一暖。嘿,有人在等我呢。
所以,这份温暖,与他无关。
他的家,是暗的。
就在他抬头的时候,月亮瞅准了一个时机,忽地挣脱了云层,透过夜雾,似乎对他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脸。只是,那抹笑还没荡开,就又被追逐而至的云层抹去了。夜空依然是灰蒙蒙的,刚才的月亮似乎从未出现过。就如同那首熟悉的老歌。他叹了口气,上楼回家。
洗漱完毕,换好睡衣,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夜已深,但他不愿意回卧室躺着,因为他知道,躺着也睡不着。
又是一个失眠的夜。
灯光,温暖又温柔地照在他脸上,一寸寸抚摸着他的肌肤。他的脑子很乱,似乎有很多声音,最终,渐渐汇成那首熟悉的老歌,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脑海里循环播放。
他想起曾经的冬夜,两个人窝在沙发上。他看他的资料,她读她的小说,彼此间安静,温馨。电视在他家几乎是个装饰品,很少开。但总有音乐流淌在耳边,大部分时间是她依着自己的心意和喜好选择歌曲,偶尔他也会选择他喜欢的怀旧调调,这支《La Vie En Rose》算是他的歌单里播放次数最多的歌了。那时,她读倦了的时候,喜欢躺下,把头枕在他的腿上。躺下之前,她会松开夹住头发的夹子,然后她的长发散落在他的腿上。于是,他就一只手举着资料在读,一只手轻轻抚弄她的头发。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是很舒服的。他们虽然喜好各不相同圈子也迥异,但却能彼此包容。那些一起生活的日子里,他们几乎没吵过架,虽然也有小的摩擦,但很快就能原谅彼此。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分开,包括他自己。
如今,他躺在曾经两个人窝着的沙发上。躺在她曾经无数次躺过的地方,头的朝向是她曾经躺的方向,枕着自己的胳膊。平淡地回忆起那段日子,仿佛是个旁观者。
是啊,她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已经快4年了。最后一次联络,是她登机前给他打来的电话。他们礼貌地道别,然后再无联络。其实,她的电话号码还存在他的手机里,只是他知道,那个号早已成为了空号。她走后,他的生活里只剩下了治病。他每天都绞尽脑汁、心力交瘁,翻阅大量的资料,忙到根本无暇去哀悼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再之后,他就病了。忙碌和难过,抹去了她留下的最后痕迹。时间,将她隔绝在他的生活外。他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她了。
他很奇怪,为什么今天偏偏就会想起她。
是因为那段带着美好回忆的旋律吗?并不尽然。
大概,还因为那个和他在顶楼聊天,不,是把他当作树洞倾诉的病人。他还记得那个病人给他讲的故事:一则新闻里说,一个男孩一直不离不弃照顾他已经成为植物人的女朋友。然后,她问他是否相信这样的爱情存在。他是怎么回答她的?他好像什么也没说。他对爱情什么看法?其实他也不知道。曾经的他不相信,后来相信,现在……因为很久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不知该不该继续相信。
忽然,他脑海里忽然蹦出一个声音来。
那个声音既属于他,又不属于他。
因为那个声音的确是他的声音,但他却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那个声音说:爱情这个东西,非常奇妙,会让人迷失自己。
林知衡觉得那个声音很陌生。
但那确是自己的声音。
他何曾说过这句话呢?况且,他会因为爱情而迷失吗?对于他而言,这似乎是一个可笑的问题。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那个秋天的下午。
阳光很好,温柔地包裹在身上,像一件洗过很多次的纯棉衬衫,柔软温暖。他在医院的花园里陪父亲散步。暑热已经褪去,一阵风吹来,鼻翼间充盈着桂花的馥郁。味道,有时候就像一个标签,标注着和它相关的人和事。而桂花的香味,就是她打在他记忆中的标签。她说,秋天是她最爱的季节,因为这满城醉人的桂花香,也因为她和他相识在桂花的香气里。
就在这馥郁的桂花香中,他的电话响了。
电话那边,她说她到机场了。电话这边,他想说什么,却最终只说了一句:一路平安。在长时间的沉默后,他好像听到她轻轻笑了一下,然后,她叹了口气;然后,她说,再见;然后,她挂了电话;再然后,她就彻底消失在他的生活中了。
他不是不想挽留她,他也不是没想过和她一起出国深造。只是,她告诉他家里人还是要她出国的那天,他把父亲接到了这个城市,住进了他任职的医院。父亲确诊了。
所以,他不能挽留,更不能同去。他只能说,一路平安。听她挂了电话,他也挂了电话。无事发生般继续陪父亲散步。
爱情会让他迷失自己?
他知道,不会的。
有些人外冷内热,有些人内冷外热。虽然他工作时严肃认真、不苟言笑,但他对病人一向耐心温和。所以,对于他的病人来说,他大体上来说,是个温和的医生,只是惜字如金。但其实,他知道,他是冷静到骨子里的人。作为一个医生,这是他的职业需要。为了在工作上作出准确的判断,他也会刻意控制自己的情绪。
只是,那天晚上,送父亲回到病房后,他独自一人上了医院的天台。那时,他放任他的心,兵荒马乱。可是,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一个人站在那里,闻着幽幽的桂花香,望着隔岸的灯火,望着奔腾的江水,望着,眼里却什么也没看见。就只是站在那里,望着。
后来,他就时常去那里。一个人静静地站着。
所以,今天这个冬夜,他选择去天台透气,也是习惯使然。彷佛那里有一种魔力,可以带走他的焦虑、无奈、烦躁……各种复杂的负面倾情,让他的喧闹的大脑安静下来。
灯火如旧,江水如旧。只是他的大脑,却没有像以往那么放空。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声音。有属于他的,也有陌生的,但属于他的声音似乎也是陌生的。彼时,因为有那个新患者的突然打扰,他倒也没时间多想。
现在,他躺在沙发上。不自觉的回想起今天的天台,回想起那些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声音。
“白纸黑字,一点没错。”他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说。那个声音……是他的声音!!!
“你是谁?”他在心里问。
自然没人回答。
“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非要放在这种幺蛾子的地方。”一个陌生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幺蛾子的地方?外滩怎么就幺蛾子了?他闭上眼睛摇摇头。他躺在沙发上,灯光洒下来,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光的温柔,明亮但不刺眼,这种感觉,很舒服。
忽然,他就闻到了桂花香。
是的,是桂花香。
同时,那温柔的灯光似乎变成了阳光,带着点热度,悄悄爬上了他的脸颊,柔柔软软、暧昧含蓄,似乎跳着轻盈且撩人的舞步。这,是属于秋天的阳光啊,他想。
他睁开眼,阳光眩目,他站在江边!他怎么会站在江边呢?林知衡异常困惑。
忽然,他听见自己说,不,确切的是自己的声音在说,“秋分时刻”,话音未落,刚才的那个女声就在他身后问:“在外滩天文台上?”
“你是谁啊?”那个声音继而问他。带着点嗔怪,掺着些好奇。
“我叫林知衡”,他想说。但他分明听见自己这么回答,“中央巡捕房探长,罗秋恒。”
中央巡捕房?探长??
!!!
他觉得好笑。这是什么奇怪的回答。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梦。
是因为自己太迫切想换一个身份活着,就梦到这样离奇的场景吗?如果这是梦……他忽然生了玩耍的心,害怕这个梦被惊醒。
他环顾四周,不管是人们的穿着还是周围的景象,都告诉他,这不是他熟悉的年代。所以,这是属于他身体里那个老灵魂的时代吗?他暗暗取笑自己。
忽然间,他的心底好像有个念头,像种子般破土而出,这个念头笃定告诉他,是的,他就是探长,他就叫罗秋恒。这是他生活的时代。
那么,他,到底是谁?
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该是治病救人的医生,他是林知衡。而他的心底,那个灼灼生长着的声音,无比坚定地对他说,他叫罗秋恒。是……是个探长!
一时间,他困在了两个身份里。不同的人,不同的声音,在他耳边唤着那两个名字,他很想抓住其中一个,问清楚,罗秋恒到底是谁?可那些只是声音,他无法抓住,只能听着。
林知衡!罗秋恒!林知衡!罗秋恒!林知衡!罗秋恒!……
这两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决斗着!它们搅动着他,撕扯着他。他到底是谁?
他困惑,也愤怒。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无力感。这种失控,让他的心觉得痛。钝钝的,难以愈合的痛。一如当年,作为医生,没能救回他的病人;作为儿子,没能留住他的父亲。
但更多的,是觉得荒谬和未知的惶恐,但也夹杂着一丝惊喜。
最终,他的心摒弃了其余的念头,捕捉住那一丝惊喜:所以,他真的可以摆脱掉林知衡,摆脱掉他不想继续却又不得不继续的生活和身份,成为一个全新的人,重新活过吗?
真的吗?
真的吗?!
他的心再一次轻轻地、小心翼翼地问。
窗外,曾经短暂露面的月亮早已不见踪影。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雾气裹着黑夜,将这天地都搅成了深深的铅灰色,黑白不明。终于,下雨了,不大。那些雨丝悄悄地潜入夜色中,下地无声无息。
雨丝,在夜幕中无声地舞蹈,像是夜的精灵,讲述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故事。
一道厚厚的窗帘,将这一切隔绝在玻璃窗外,林知衡丝毫没有察觉。
他依然躺在沙发上,闭着眼,暖黄色的灯光笼着他,静谧又温暖。
不!那不是灯光。
是秋日里的阳光,灿烂又调皮。他向前一步蹲下,嗯,终于不那么眩目了。江水依然奔腾,好像还是他熟悉的模样。只是他,真的不同了!
许久未曾感受到的笃定和果敢,还带着傲娇,在他的心中翻滚。
这种感觉,已经在他的身上消失过很长一段时间了。如今显得熟悉又陌生。也许只有失而复得,才能体会到难得和珍贵。现在,他感觉,棒极了!
他喜欢这种感觉。就像他喜欢这仲秋时节的阳光,夹藏着桂花香,鹅黄妩媚、教人迷恋。
天!他喜欢这样的天空下这样的自己!他愿意这样生活着!
如果罗秋恒是这样的生活着,他愿意成为罗秋恒。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他拥有了另一个记忆。好像沉睡在他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忽然间就被唤醒了。
是的,他是罗秋恒,是上海滩的探长,屈指可数的华人探长!他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也进行过严格的训练。他是这座城市的守护者。今天,他是来破案的!
一旦接受了这样的自己,眼前的一切就都有了清晰的逻辑。林知衡,不,是罗秋恒蹲在地上,仔细观察着观测塔投下的阴影。忽然,他了然了:果然,光阴的谜题,把答案藏在了暗影里。而他,看出了答案!
他的心得意地笑着,但他的脸依然保持着严肃,得体的严肃。身后的声音依然嘈杂。看破了谜题的他,清了清喉咙,准备说破这个谜题。突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一个刚才询问他是谁从而扰乱了他心绪的声音。这个声音这次慢条斯理地说,“今天是民国二十三年9月24日”,也带着了然于心的笃定。
还有一个男声也传来,“我的线报很准确,秋分时刻,外滩天文台观测塔”。
上海外滩天文观测塔,其实并不是观测宇宙的。它是一个气象站,向沿海各地气象台及航海船只发布气象信息。
他面前,就是这座外滩标志性的建筑——外滩天文台观测塔。只不过,环顾四周,他眼前的观测塔好像和他记忆中的,有些许不同。也许是更加鲜明的色彩,也许是它的位置(注1),让他颇有些新鲜感。他刚刚终于想明白的疑问,就和这座塔投下的阴影有关。
“今天是秋分,可为什么非要说秋分?”身后的女声用一个疑问句开始了她的推理。
他听到秋分两字,就开始走神了。或者说,他感觉他和眼前的这番景象间,突然生出了隔阂。虽然他人依然站在原地,但他却无法融入其中了,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在时空中游走。
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个下午。那个不经意也能闻到桂花香的下午。也是她走的那个下午。父亲就站在远处,看着他打电话。在他挂了电话后,父亲想对他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说,“回病房吧,我有点儿累了。”当时,他只道是父亲身体不好,其实,他不知,就算他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但心底的难过还是悄悄爬上了眉梢。也许,旁人看不出来,毕竟他一贯严肃。但,站在那里看他疾行几步,站到一旁打电话的,是他的父亲。当年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就这么忽然蹦入他的脑海。
他头疼欲裂,觉得刚刚理清楚的世界又混乱起来。
忽然,他醒了过来。也不知是脑海里还回响着,还是他真的想问自己:“可为什么非要说秋分?”
所以,是一个梦吧。一切都是老样子。他的沙发,他的窗帘,他的台灯。那些人群,颜色鲜亮的外滩天文观测塔,如同一个幻影,消失不见了,只依稀留在他的脑海里。而他还是林知衡。
林知衡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已经凌晨2点39分了。今天,当然不是什么秋分,秋天已经过去很久了。今天已经到了小雪。
厚厚的窗帘,将他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所以,他并不知道外面的雨,已经下了一阵子了,也不知道在飘扬的雨丝中,已经混入了雪粒。
雪是雨的灵魂,是死去的雨。
他起身坐在沙发上,把头埋在两臂之间,又用手用力搓了两下脸,总算感觉清醒了一些。
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冷酷又平静。
只是一个梦!
只是一个梦?
林知衡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觉得惋惜。或许,两者都有。
理智告诉他,梦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他一向是一个理智的人。所以,那真的只是一个梦,甚至可以说是荒诞的梦。
罗秋恒,罗秋恒啊……那般传奇绚烂的人生,果然不是他能够拥有的。
然而一向理智的他,这一次,心底有那么一丝不确定。
当然,现在脑海里乱作一团的他,有点儿搞不清,是不是白天就出现过这个梦的某些环节。
仅就这个梦来说,他刚才经历的一切是那么真实。真实到,即便他已经醒来,他的脑海里,依然存有罗秋恒的记忆。虽然,那些记忆并不完整,就像一整块拼图上零星的几块。
就算现在他确信自己在清醒状态下,他的脑海里依然响着罗秋恒才应该听到的声音。
是的,就是那个说着“秋分”的女声!!!
这一次,那个声音缓缓在他的耳边吟咏:“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他知道,这个声音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耳边,而是直接响在他的脑海里。听着这句话,他忽然觉得眼眶有些酸。
于是,他开始拼命回想,拼命在脑海里寻找,却依然只能想起一张模糊的脸。那张脸遥远却很亲切,像是他封存在心底的温暖和阳光。
你是谁?他问她。而得到的,却是她的反问:“你是谁啊?”
是啊,他到底是谁。在他这个斑斓荒谬的梦里,他到底是谁?罗秋恒吗?
罗秋恒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个荒诞的“梦”和他的现实生活,交织成一张网,让林知衡找不到出口。他不断不断说服自己,刚才不过一场荒诞的梦。然而,在他理智的间隙,他似乎看到另一个自己,那是生活在1934年的大上海的罗探长,罗秋恒!
你到底是谁?他问那个自己。
那个自己,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他就像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个神秘的,自信的,傲娇的自己。
林知衡知道,他的心底是渴望着这样的自己的。然后,他看见那个叫做罗秋恒的自己,向他招了招手。
林知衡使劲甩了甩头,甩开所有关于罗秋恒的一切。他知道,他只能是林知衡。就算罗秋恒在他的脑海里有多么清晰,他依然只能是林知衡。
夜已经很深了,明天依然是属于林知衡的忙碌的一天。他知道,他必须去睡了,强迫自己去睡。毕竟,他是一名医生,还有那么多的人依赖着他,等着他去救命。
林知衡关了台灯,黑暗涌了进来,唯一亮着的地方,是卧室。他快步穿过黑暗走进了卧室。神奇的是,几乎天天失眠的他,在这一夜剩下的时间里,如同坠入了深沉的黑甜乡。没有那个在他耳畔低吟的女声,没有罗秋恒,甚至,没有任何一个梦。他就那么沉沉地睡着,安安静静。
在林知衡睡熟之后,窗外不论是雨还是雪,都已经不见了。甚至,连铅灰色的夜色也不见了。夜空,如洗过一般,只留下深沉的蓝色,像蓝色的幕布,上面闪烁着这个不夜的城市中的灯火,随时等待着演员登场,好戏上演。
那夜之后,不管是罗秋恒,还是那个只有模糊形象的女声,都没有再出现过。
那场荒诞又搅乱他心神的“梦”,和着那夜的雨和雪,一起消散在第二天的日光下。
林知衡的日子,回到了正轨。每天,从家到医院,再从医院到家,两点一线的生活。
忙碌。医院里一年到头,永远都在忙碌。有新的病人住院,也有熟悉的患者离开。或是欢天喜地离开医院,或是从此告别这个世界。而他,总是竭尽全力。虽然他知道,竭尽全力依然不一定能得到最好的结局。
只是,自从他告别了父亲之后,他的竭尽全力和之前不同了。他会更多地站在他的患者的角度去看待这场生死之战。
曾经,他只是想尽一切办法去延续生命,如今他想让生命延续的更有质量和尊严。在尽晓病情的前提下,放弃,有时候也是一种仁慈,只是这更难。因为如此,他和病患家属有过各种争执;也因为如此,他和他的病人,有着一种特别的关系。他不仅仅是他们的医生,也是真正能理解他们的朋友。
即便如此,当他的这样一位“朋友”,在出院后邀请他去看画展时,他还是犹豫了。她说,为了感谢他治好了她,邀请他去看她的画展。
但他觉得,这份邀请不仅仅是感谢,可能还有其它一些什么。他清晰地记得她在住院治疗的那段日子里,望着他的眼神,那不仅仅是看到救命之人的热切,还闪着些别样的光。
更别提,她和他的初见。
那天,是林知衡的专家门诊。她给他的第一个深刻的印象,是她的名字:毕然。虽然,毕然不是必然,却也像是带着冥冥中的某种安排。相对于名字,她本人留给他的印象更为深刻。
他记得非常清楚,她拿着病历本推门而入的瞬间,就愣在那里。她呆呆地望着他,愁容还停在眉间没有来得及退去,她的眼里,分明闪烁着光,喜悦的光。那绝不是看到一个医治自己的医生该出现的。坐下后,她的目光扫过他的胸牌,她轻轻念了他的名字,“林知衡”,停了一会儿,她又念叨了一遍,然后低头笑了。给她讲病情的时候,她又盯着他看,甚至看的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烫。至于他说的话,那些关于她病情的话,她却似乎并未上心,也不追问,也不回答,只是看着他,偶尔点头,偶尔微笑,偶尔失神。
后来,在给她开需要检查的项目,他听到她小声嘀咕:“真是帅啊!我果然吃这一挂。”这句话,倒是把林知衡逗笑了。和自己生死攸关的事情比不过他的这张脸吗?于是,他就含着笑意抬头望着她。她倒是大方,一撇嘴,说,“不好意思啊,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坐在他的办公桌对面,面对自己的病情,还能这样乐观和豁达,他当然不反感。于是,他和她一同笑了起来。
不料,她立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一本正经道:“林主任,你可别笑了!”他诧异,还没问出为什么三个字,就看她已经乐不可支,然后,她强忍着笑意,说:“你一笑,要命!”他感觉,他的脖子都红了。
林知衡当然知道,他长得不错。且不说他肩宽腿长、行走如风,单就那张脸,眉色乌黑,眼眸深邃。不笑时有些生人勿近,似座只可远观的冰山,但当他把眉眼放柔和,嘴巴自然勾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时,嗯,冰雪消融,春风拂面,暖到心底。据说,当年,他第一天穿着白大褂到医院实习的时候,就轰动了整个科室。真真“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他出众的外貌给他带来的那些“特别”的目光。那些目光躲在墙角,躲在人群中,也曾有过直接走到他的面前。但,在医院的诊室,坐在他对面的患者,这样和他开玩笑的,她还是第一人。他觉得她,有点儿特别。
仅此而已。
当然,真正会威胁到她的生命的,不是他的笑,而是她的病。所以,几天后,当所有的检查结果和化验结果摆在他和她之间的桌子上时,她就看不到他的帅了,她只是不可置信、茫然、又可怜地看着他。一切又和他每天所面对的没有区别了。
毫无疑问,她是幸运的。后来,她终于能够出院了。阳光灿烂地和他道别。他希望,这一别,不要再见面。
几天前,他接到了她的电话。他看到她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他怕她说,她不舒服。接通电话,那边传来的是她兴奋的声音,于是,林知衡也放松下来。
她说,她终于办了画展!她说,希望他能来看。
林知衡婉言谢绝,他说,他很忙啊。这并不是借口,她也知道他很忙。但是,她很坚持,说有专门为他创作的作品。
“你不会不敢来吧?”她笑。
“你就不想看看我把你画成什么样子吗?”她问。
“你不来我会失望的。”她带着点儿撒娇的调调。
“我的这个画展叫《重生》诶。”她忽然很郑重。
画展的名字打动了林知衡,这两个字对现在的他来说,拥有一种魔力。所以,他答应了。
隔天就收到了她发来的请柬。
只是,当林知衡终于有时间去看这个画展的时候,是一周之后了。林知衡后来回想起那天,第一个跳入脑海的,总是温暖的阳光,异于冬日的暖阳。
那天是周末,天气极好。阳光一直在他的窗上跳跃,好像在催促他出门。抓紧时间处理完工作上的事,匆忙吃完午饭,他出门了。
步入楼下金灿灿的阳光里,周身都暖洋洋的。走了两步,忍不住停了下来,整个人笼在这样的暖阳里,有种振翅欲飞的雀跃感。他愉悦地眯起眼睛,眼角和嘴角都微微上翘,忍不住把修长的胳膊举过头顶,像极了在阳光中向上自由生长的枝条。他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这样的天气,的确不应该只呆在家中。拉伸一下筋骨,他感觉舒服极了,一回头,正巧看到一只橘色的猫,也在草丛里伸了一个懒腰。他便笑出声来,真是难得的好日子。
他并未直接开车,而是转去小区附近的花店,选了一束向日葵。大约一个小时后,他停好车,捧着那束花,来到画廊。
看着门口“重生”两个字,他的嘴角再次微微上翘,那张好看的脸,就立刻和天气一样,充盈着暖意。
“重生,”他默念。“真好!”他想。
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后来的林知衡回忆过许多次。
大概,是从他看到那幅画开始的吧。
其实,他并不懂画。这件事一直在他的认知范围之外,自从学生时代美术课从他的课程表中消失,他也就和所有与美术有关的事情彻底说了再见。如果说每个人都有短板,大概,这就是他的短板吧。
刚开始没答应来看画展,也有一部分原因在这里。
站在门口,林知衡犹豫了一会儿,是不是该先给毕然打个电话。后来,他还是没拿出手机。他想先去看看据说是专门画给他的画。
慢慢踱进画廊。看展的人不算多,有人明显只是路过进来随意看看,有人确实也被作品吸引,站在那里左看右看,不舍离去。不过,整个展厅都很安静,倒也逛的舒服。看过一幅又一幅画。他很怀疑,对画一窍不通的他能不能找到那幅。
之前的电话里,毕然说,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来。想到这里,他又担心起来,不会是画的他的肖像吧。那将是什么大型社死场面啊。那……他就悄悄溜走,就像从来没有来过。
但他一路走来,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只是,他也没能认出哪幅作品是为他而作。这多少有些遗憾。
沿着观展的路一路行走,画作都在明亮的光线下,忽然,他转入一个黑暗的走廊。说是黑暗也不对,这个走廊的有着精心设计的灯光。那一盏盏灯,彷佛是一扇扇天窗,投下了若干明亮的光柱,指引着观展的人向前。走过这段独特设计的走廊,他来到了一幅画的面前。
果然如她所说,即便他不懂画,也很容易就认出哪幅作品是专门为他所作。当然,不是什么肖像画,所以他也不用悄悄逃走,而是嘴角划出优美的弧线,饶有兴致地细细观看。
事实上,他差点就笑出声来。
毕竟那幅画有着一个对他来说,异常熟悉的名字:《林》,端端正正、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标在画旁。
画上,是两棵树。
一棵颜色深些,一棵颜色浅些。它们生得很近,树干几乎挨在一起。就像彼此的影子。原本就可能纠结不清的树冠,在风中更是完全搅在了一起,看不清树叶枝桠真实的模样,它们化成几乎相同的线条,摆出风的形状。在两棵纠缠“舞蹈”的树后,是深蓝发紫的天空。
忽的,他感到一阵风迎面吹来。仿佛画中吹乱枝条的风吹进了现实。他心中暗暗称奇,因为画挂在明亮的灯光下,很是寻找了一会儿,这才发现,原来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影处,竟然藏着一个电风扇。应该是个黑色的电风扇,完全隐没于黑暗中,难以察觉。
这个设计真是很妙啊。想着,如阳光般的微笑就爬上他的眉梢。但当他再次看回那幅画作后,在不自觉间,他的眉头渐渐拧在了一起。
他看着这两棵树,虽然不甚明了画家的原意,但他的心底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找到这幅画。”他的身后,传来毕然的声音,带着笑意和得意。
他藏起看画时心中异样的感觉,回头的时候,把冰山切换成冰雪初融,微笑着指着画作右下角的那幅画的名字说,“你这么明显的提示,我还能看不出来吗?”
他其实并不能一下子看到她,由于灯光的设计,他适应了画作处明亮光线的眼睛,只能看到一个暗影从光柱那穿行而来。现在的状态,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了。
“怎么样?喜欢吗?”她终于从暗影中走出,来到了明亮的灯光下。光柱在她后面排队矗立,也像是一幅画。
“所以,我是一棵什么树?枣树吗?”他没有回答,微笑着反问。
“你从哪里看出是枣树的?我只是根据你给我的印象,画了这两棵树。它们是树,就仅仅是树而已,我都不知道它们具体是什么树。”她诧异。
“因为,”林知衡顿了顿了,然后用他很好听的嗓音低声念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他俩都笑了。
“给我介绍一下吧,这些我都看不懂”,他诚恳地说。
“懂?要懂什么?看画嘛,就是看这幅作品在你心中的样子。它带给你最直接的感触,不需要懂或者不懂。”她转过头看着这两棵树。安静地看着。不再看他。
于是,他也把目光重新投回那两棵树。
就在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沉寂了很久的,属于罗秋恒的拼图,突然多了一块。
他清楚地记得,他说,“小的时候,正经八百地学过好长时间的画画。”当然,这个记忆不属于他,属于上个世纪的罗秋恒探长。但现在,这个突然间被点亮的记忆属于他了。
现在,在他的眼中,那两棵树不再是画面上静止的树,它们开始舞动了起来。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线条,互相拥抱着,和着风,宣示着生命的柔韧和顽强。它们并不是在抵抗风,它们是在享受风。
林知衡忽然觉得很感动。
他没有再问她,为什么创作出这幅作品。他只是很诚恳地,对她说:“我很喜欢,谢谢你!”
一如她出院那天,她诚恳地对他说的那句谢谢。
“好啦,你已经看完我的画展了,感觉怎么样?”她歪着头,带着点儿狡黠的笑,问他。
原来,这是最后一幅作品。他在脑中回想了一下刚刚路过的画作,其实,并没有什么印象。
“我刚才只是匆匆忙忙看了一遍,所以……”他的笑容里带着点尴尬。“你愿意再带我看一遍吗?”
于是,她带着他又重新看了一遍整个画展,最后,又回到了那幅专门为他而画的《林》面前。虽然看了两遍,还有画家亲自陪伴,然而,最终深深印在他的记忆里的,还是那两棵树。他如实地告诉了她,她其实有点儿得意,“原本就是因你获得的灵感,你对它的感觉也最特别,我可太有成就感了。”
“不仅是画印象深刻,所在的环境也很特别。”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他说,“这……算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偷’来的方式。”她目光灼灼,似乎想看穿他的心。
他再次败在她的目光下,转头去看那两棵风中纠缠的树。风又吹了起来。
“真好!”他忍不住感叹。
“是啊,真好!”她轻轻地应和着。
林知衡离开的时候,毕然找工作人员摘下了那幅画,让他带走了。她说,“原本就是画给你的,大恩不言谢。”
他推辞不过,也确实喜欢,最终开心地收下了。当他抱着画走出画廊的时候,夕阳很温柔地洒在他和他的画上,在他的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来。
他忽然记得,在上个世纪的一个傍晚,那时他身着合体的西服,身上也洒着这样温柔的阳光,光所抵达之处,一切都仿佛镀上了一层暧昧的金泽,影子也长长地跟在他的脚下。那时,他含着微微的笑意,走向一个人。
去看画展后的一周里,林知衡一直在等毕然再次联系他。
送画的时候,她不让他拒绝,他也就没有拒绝。毕竟那幅画,给他的感觉很特别。为了感谢她,他提出要请吃饭。
“林医生,画是送给你的。可是,就吃一顿饭,我觉得,我亏了。”她狡黠地看着他。
“那……你说。”
“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找你。”
然后,她却像消失了一样。
和她一样消失的,还有忽然出现了一下的罗秋恒。自从画展上又冒出属于罗秋恒的记忆碎片,林知衡就越来越好奇那个他,那个生活在上个世纪同一座城市的他。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他会拥有属于他的记忆呢?
从现在他脑海里零星几块拼图来看,他和他,除了长得一样,实在有太多的不同。可事情就是这样,当他开始期待了解更多的时候,那个他就又消失了。
期待的都不来,不期待的却接二连三。这一周,不仅又有新的患者住进医院,还有几个病人,一直平稳的病情,突然就不乐观了。他忙到天昏地暗,几乎以医院为家。
只是,当他好不容易有时间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时,他的思绪总是不受控制的,想起那天的画展,想起忽然冒出来的属于罗秋恒的记忆,甚至想起那天晒在他身上的夕阳。那个他,罗秋恒,就那么迎着夕阳,一步步走向那个“她”。而那个“她”,逆光站着,阳光勾勒出她好看的轮廓,周围似乎很嘈杂,却又很宁静。他听见属于那个时代的车马喧嚣,也听见她的呼吸声,以及他的呼吸声,和他一步步走向她的脚步声。她就那么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像一座雕像,只有发丝,飞扬起的发丝,被阳光照亮,温柔地闪亮。只是,不管他怎么努力,他就是无法看清她的脸。也记不起她的名字。但他知道,她很重要。
“老林。”
属于他,又不属于的他的“回忆”被强行终止。同科室的徐医生,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有点儿担心地问他,“你想什么呢?”
林知衡怔怔的,没有回答。他知道,他不能告诉他,尽管他是他在医院里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如果将林知衡放置于武林江湖之上,那么以他的能力和性格,他绝对是冰山派的掌门人。能力高,面相冷。
当然,这是同事们对他的认知。
一方面是因为,工作中的他,大部分时间,都挺严肃的。而他一旦收拢起笑意,就自动切换到了冰山模式。严格来说,还是座严谨有余的冰山。但你还没法说些什么,他是对他人要求严格,但他对自己的要求更高。他的理由,简单且无法反驳:他们的工作,人命关天。当然,当林主任板起脸来,谁还能有闲情逸致去欣赏他俊朗的五官呢?恨不得他赶紧消失倒是真的。
另一方面,是他的为人处事,也是冷清的很。他也知人情,只是不愿世故。鉴于他的能力实在是高超,科室里无人可及。同时,院长是个务实的人。他很喜欢这个说得不多但做得不错的年轻人。当然,有些时候,他这样的人,确实也很难完美融入各种小圈子。不说其它,就算是大家组饭局,他也极少参加,他宁可留在医院加班。一言以蔽之,他就是个既不积极靠近领导,也不紧密团结同事的工作狂。简直是白瞎了那张天生适合打开各种圈层的脸。
“只可远观”的林主任,是绝大部分同事对他最终的认知。即便如此,但身边有个长得好看,事不多的领导或者同事,对大部分人来说,依然是件赏心的乐事。
而徐医生,是极少数能和他闲聊几句,有时候还能开开玩笑的人。算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
但他能告诉他什么呢?他的脑子里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记忆?
“看你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加班加的?”对他这种玩命的工作态度,徐医生多次劝说过,但收效甚微,或者说毫无建树更为合适。“你得多注意休息。”
“没事”,林知衡像以往一样回复他。说完,两个人又各自忙碌去了。
就在此时,林知衡的电话响了。
“林主任,大忙人,没把我忘了吧?”电话那端是毕然从不见外的声音。
林知衡笑笑没说话。
“今天晚上一起看电影啊?”
“好。”
该来的,总会来的。他想。
林主任按时下班了!
大家都震惊了。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换下白大褂,背着包离开了办公室,然后面面相觑。
只有徐医生,看着他的背影,笑的有点儿意味深长。
走到停车场,他想了想,害怕这个时间到了影院不好停车,于是转身去了医院大门,叫了一辆出租车。
当然,以他的亲身经历,他后知后觉地知道,这个时间要想不迟到,那只能搭地铁。所以,按时下班的林知衡赶到电影院的时候,毕然已经拿着电影票等了他很久了。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
“真怕你就这么不来了。”
“抱歉啊,没想到路上这么堵。”
“你这是没经历过晚高峰的洗礼啊。”
她笑。他,也很好看地笑了。
没时间多聊,他们刚走进影院坐下,灯就暗了下来。
电影开始了。黑暗像纱,缠绕着观影席中的每一个人。隔开他们真实的生活,裹挟着他们进入另一段人生。很快,他们将为别人的快乐而欢笑,因他人的悲伤而落泪。
他看了看身边的毕然,大荧幕变幻的光,将那张脸映的有些陌生。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荧幕那端的故事里了,眼睛里闪动着另一个世界的光。
忽然间,他觉得这个画面有些熟悉。遥远的熟悉。
他凝了凝神。也把目光投到了大荧幕。
其实,他并没有留意之前的故事。就在他把目光重新投回到大荧幕的时候,只听得一个角色说了这样一句台词:“Now。”
之后,他,就听得耳边传来咿咿呀呀的古老唱腔。缠绵婉转、柔曼悠远。
是……好像是……昆曲!
可他们看的是一部英文电影啊!还是原声字幕版!
林知衡不可置信地环顾四周,大荧幕的光影在每个观众脸上变幻,和影厅中弥漫的黑暗争夺着每一个人。
林知衡的心,咚咚咚,跳得很厉害。因为他明白,他的记忆中,又要增添点儿内容了。
首先出现的,是戏台。他的面前,大荧幕的光影渐渐褪去,他看到了另一个故事正在舞台上上演。
林知衡对昆曲不甚了解。但他知道,这是《牡丹亭》。因为,现在的记忆,是属于罗秋恒的。可不管是罗秋恒的记忆,还是林知衡的认知,关于昆曲,都不甚了了。
他搜遍脑海,也只是知道,台上杜丽娘已经还魂回到了人间。这个瑰丽、离奇、荒诞的爱情故事,已经到了尾声,朝着大团圆的结局推进。
“还魂。还魂。她是还魂啊。”他在心里默念。
林知衡,不,是罗秋恒,收回投在舞台上的目光,望向他的左手边。他的左手边,是她!其实,不知该说是记起,还是该说是看清。总之,她那么近,那么清晰。触手可及!
她正看的出神,嘴角上翘,跟着唱腔,头微微晃动着。长长的耳坠,也晃啊,晃啊。晃。
他记得,就在刚才,她为他讲解了这段戏。原来,你关于《牡丹亭》的认知也不过如此,仅有的了解还是她告诉你的。林知衡在心里默默笑罗秋恒,转念一想,自己又何苦嘲笑自己呢,反正不管是衡还是恒,对昆曲都近乎一无所知。正乱七八糟想着这些,忽然听到她发问:“那你说,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需要多久的时间。”她的目光依然投在舞台上,没有看他。
爱上一人需要多久?他愣住了。而她依然只是看戏,并不看他。
于是,他也收回望向她的目光,重新看回舞台。“看感觉。”他说。
余光里,他好像看到她的嘴角微微扯动,她在笑。
他再次扭过脸来,看着她。
忽然间,光影晃动。他眨了眨眼,是的,身边,他的左手边,是她,不是她。
他依然坐在影厅中,大荧幕上,故事还在继续。
林知衡看了整场电影,却不知电影里讲了些什么。
他不懂昆曲,但脑海里一直是咿咿呀呀的唱腔。
还有,就是她的那双耳环,闪着遥远而魅惑的光。晃啊,晃啊,晃。好像他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一副耳环。而每一次晃动,他的思绪就向某个未知的世界,滑落几分。
他忽然感觉很累。疲惫像潮水一般涌来。
这段时间,果然是太辛苦了,他想。
电影结束了。随着人潮,他们走出了影院。冬日的晚风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围着他俩打了个转。他俩都打了个冷颤。
终于,林知衡发挥出他身高臂长的优势,在人群中拦到了出租车。
坐定,车内空调的温暖就缓缓再次诱出他的疲惫。他把眼睛闭了起来,听着她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电影的情节。司机师傅贴心地把收音机的声音调低了点。音乐便零零星星,和着车窗外车水马龙的声音,响在耳边。
这熟悉的车水马龙,这熟悉的街道,这熟悉的城市,这熟悉的声音。这些就是他熟悉的生活。
就在林知衡想着这些的时候,这个城市的灯火,正变幻着各种形状,流动在车窗上,也流动在他脸上。虽然闭着眼睛,他也能感到那些流光溢彩。
一道光闪过,又一道。他闭着眼睛,感受着明暗交替变化。
又是一道光,缱绻地在他脸上停留,似乎不愿离去。
忽然,他觉得有点儿不对。
周围忽然很安静。没有她的声音,没有音乐,甚至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而他的眼前,在那道光长时间慢慢扫过闪过之后,亦是一片黑暗。不是因为他闭着眼,而是不再有任何城市中该有的灯火爬上他轻阖的双眼。
他心中一惊,努力睁开双眼。
然而,他依然什么都没有看见。
只有雾。
没有她。没有车。没有熟悉的城市。
只有,雾,浓白色的雾气,没有任何流动而只是悬浮着的雾。
一切都是静止的,甚至是雾。
这是梦吗?但他却无比清醒。
他向前迈步,感觉地面柔软潮湿,天地间除了那静止不动的白雾就是永恒的幽暗,仿佛隐藏着古老的记忆。
忽然,雾的深处,隐约一道光闪过。也不知是因为树叶映衬的,那光似乎是绿色的,随后又隐在白色的浓雾中。之后,他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声响。唰唰唰。哗哗哗。唰唰唰。哗哗哗。
起风了!
风吹过隐在深处的树梢,带动着雾气流动起来。渐渐地,雾里出现了隐隐约约的影像。他看到了医院的走廊,看到了手术室,他看到许许多多熟悉的人和场景。“林主任。”“林主任,您快看看23床。”“林主任,我想出院了。”“林主任,……”他正应接不暇,忽然听到了父亲的声音。“知衡啊。”他有多久没有听到父亲的声音了!可父亲在哪?
他左右环顾,然而那些影像重重叠叠,正在随着雾气一起流动,一起消散。那些叫着他名字的声音,亦渐行渐远。最后似乎只能听到一个“衡”字,重重叠叠。
风大了几分,他又听见了树叶哗哗的声响。由远及近地,城市的喧嚣又起。同时,他听得这些喧嚣中,出现了“罗秋恒”。
“林知衡”“罗秋恒”,这两个名字不断在他的脑海中响起。他闭上双眼,忍受着各种熟悉的声音和陌生的声音。
这一次的感觉如此陌生,和之前脑海里只是出现记忆碎片完全不一样!这次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变化,仿佛他的心已经不再是他的心。某种神秘的力量将他从熟悉的生活和熟悉的自己中拉扯出来,带往记忆中从未涉足的所在。
“林知衡”。“罗秋恒”。
“罗秋恒”。“林知衡”。
“林知衡”。“罗秋恒”。
……
他感觉的他头像是要炸了。
就在此时,他忽然感到有一双手,带着熟悉的气息,轻轻给他按揉着肩膀。
是谁?而他又是谁?
他感到那双手,很轻柔,很温暖。一下一下,像是要把那些不甘、痛苦、胆怯按出他的灵魂。他要怎么面对她?如果她知道,他不是他,她会不会失望?
但他真的不是他吗?现在,他明明拥有了罗秋恒的记忆,虽然是片段和零星的。也许,他就是他。他想起那个他,站在那里向他招手。
他想起了他渴望成为他。他想抛开一切,重新活一次!
只要他成为罗秋恒。
那么,好吧,他就是,罗秋恒!中央巡捕房探长,罗秋恒!他的心坚定了起来。
就在他刚刚打定主意要成为罗秋恒的同时,他就忽然知道,她是谁了。关于她的记忆,就如同一把阳光,忽的一瞬间洒满了他的心。
他想起了他们的初识。
是的,就是在江边。是那个最初就以碎片形式进入他记忆的江边。有细碎温暖的阳光,有迷人的桂花香。
彼时,他们是两个兴致勃勃地“吃瓜”人,机缘巧合地站在一起,看着他的同事们毫无头绪瞎折腾。
“中央巡捕房探长,罗秋恒。”
“在下苏雯丽,刚从巴黎回来,不过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
他们互相介绍自己。他记得,她介绍自己时,乜着眼,嘴角带着点儿笑。
那是一抹怎样的笑呢?似有若无。带着得体的社交礼仪,以及距离感还有一丝隐约可见的轻视。
“嚯,这个女人。”他在心里哼了一声,表面不动声色。
她怎么敢轻视他?怎么敢!
他可是屈指可数的华人探长!要知道,在租界成为一名华人探长是多么不容易!多少日子的磨练和训练不说,还得加上些天赋,才让他能够拥有现在的身份和地位。多少次,他在作完自我介绍后,迎接他的都是羡慕和倾佩的目光。
轻视他?她?凭什么?
后来的时间,她和他几乎同时找到了线索。这倒是让他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这个女人,有点儿意思。
接下来的日子,她就经常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当然,和别的女人不同,她们出现,是因为他。谁让他长着那样一张见之难忘的脸!要是他心情好,微微一挑眉,嗬,那真是“无人生还”!
而她,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却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死人。哪里发生了命案,就会在哪里看到她。不仅如此,她还总是比他到得早。通常他接到报警拉着警笛带着下属匆匆赶到时,就看见她站在案发现场,用一种,“我已经勘察完毕了”的眼神,对他微笑。
之后,还有各种微笑,狡黠的,得意的,无奈的……
而他,每一次,看着她或身着时尚的洋装,或穿着优雅的旗袍,画着精致的妆容,搭配着各种精致的小包包,站在尸体的旁边,他都觉得很荒诞。怎么会有她这样的女人!在他的认识里,女人应该是柔弱的,需要保护的,至少看到这样的凶案现场,即便不失声尖叫,也该瑟瑟发抖,等待他这样的人来保护。而她?看见尸体比看见他还激动。
刚开始,他当然不习惯,甚至很反感。案发现场,那是他的主场,是他展示自己聪明才智和训练有素的探案技巧的舞台。而她就像一个入侵者,还是一个狡猾的入侵者。无论他以什么样的正当理由让她离开,她总有各种方法回来。
可是,事情就在他一次次赶走她,她又一次次回来之后,发生了变化。你要说是从哪一次变化的,他也说不清楚。只是有一次,他看着她仔细翻查着线索,和平时笑意盈盈不同,眉头轻蹙,他忽然觉得,有她陪在身边,一起探案,好像也不错。
这些和她的点滴过往,如同她现在按在他肩头的那双手,温暖着他的心,抚平他忽然成为罗秋恒的忧虑和担忧。
他定了定神,放下紧按额头的双手,睁开了眼睛,是的,记忆中的那个她,就在站他的身旁,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而他,当然也不再是坐在回家的计程车里,也不是站在一片浓雾包裹的柔软土地上,他坐在一间办公室里。不是医院,而是警局!是上个世纪的警局。是罗秋恒所在的警局。
“我真的,成为了他?”林知衡,不,罗秋恒看看身边的苏雯丽,一边默默问自己。
“我真的,成为了他!”他默默但坚定地回答了自己。
“这件案子,你别太伤神了。”她劝他。
一时间,关于这个案子是什么案子,其实并没有出现在他的大脑。是探长就要办案,和他是医生就要给病人看病一样吧。那不就该是罗秋恒的日常生活吗?
于是,他舒展开额头,看着她担忧的双眼,把双眼弯出很好看的弧度,点了点头。
此时,他不知该说这种感觉真好,还是该说回来的感觉真好!
总之,是真好!
夜色渐浓。已是暮秋,从窗口吹进的晚风,也已不再温柔。
不论是拥有新人生的惊慌还是惊喜,都在风的撩拨下,缴械投降。怎么说呢,算是先感到冷,后做到静吧,总之,刚刚正式成为罗秋恒的他,终于是冷静了下来。他看了看手表,站起来去拿外套,准备送苏小姐回家。
“不用。”显然,他和苏小姐之间已经有一种独特的默契了,虽然他只是站起来并没有说什么,她就知晓了他的意思。她把他推回了椅子的怀抱,随后从随身的小包包里取出车钥匙,朝他晃了晃。
他没有再坚持。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个很现实很严肃的问题,让他的心里有点儿慌,这个年代的车啊,对他而言再新都算是老爷车啊,他到底能不能搞定。
“别想太多了,我先走了。”说完,她接过他刚刚拿到手的外套,挂在了它刚才所在的位置。她定了定,眼神百转,却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朝他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外面大办公室的转角,他起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环顾一周,不禁感慨,还是探长的生活好啊。
这是一间宽敞舒适的办公室。看着办公桌摆放的位置,如果是白天,阳光该很好地从窗口探进来,既明亮又不会打扰到在那张桌上办公的人。果然是他喜欢的办公环境。想起他做医生的时候,他的办公室位于大楼的北面,阳光根本不屑于进屋。虽然他每天忙忙碌碌也不在意这些,但是能有阳光洒进来,还是会惬意不少。如今,这办公环境让他对成为罗秋恒更加满意了。
宽大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各种卷宗。他大致翻了翻,忽然觉得这些,大概,就是他之前的那些“病历”吧。想到此处,他又笑了。虽然这个比喻有点儿意思,可是细想起来,他难免还是感到沮丧。
好像还是很难和之前的自己划清界限啊。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拉开了办公桌右边最上面的抽屉,拿出了一盒曲奇。打开盒盖,曲奇特有的醇香便充盈了整个鼻腔。拿出一块,吃到嘴里,浓郁纯正的黄油味混合着奶香,融化在他的唇齿舌尖,细细品来,好像还有阳光贮藏在小麦里的香甜。从味蕾弥漫上来的愉悦,驱散了刚才的沮丧。嗯,生活还是美好的。他闭着眼边吃边想。
忽然间,他反应过来,这是属于罗秋恒的瞬间,因为他,作为林知衡的时候,是不爱吃甜食的,这盒曲奇,是罗秋恒的私藏。所以,他刚才还在沮丧什么呢?反正,他已经是罗秋恒了!是探长罗秋恒!
那么作为一个合格的探长,他也该好好了解一下他如今的工作。
于是,他随手拿起了桌上的案卷。既然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想来是近期待办的案件。
这是件失踪案,一对双胞胎在马戏团失踪了。要说在马戏团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丢了小孩,并不少见,这个案子有什么特别的吗?要他罗秋恒这么伤神?
他好奇了起来。
事情发生在一周前。
有一对双胞胎,在马戏团下午的表演结束后,不见了。接到家长的报警后,警员就展开了调查询问。当天在马戏团游玩的很多人都说,他们看到了两个长相和穿着一样的孩子,和一个成年男子在一起玩耍。根据他们的形容,这个男子身材偏瘦,个子挺高,头发花白,看起来大概是五六十岁。但同时他们也说,那两个孩子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丝毫看不出被强迫的样子。马戏团门口卖烤红薯的小贩还说,他看到这个神秘男子带着这两个孩子离开了马戏团,离开的时间大概是在当天下午三点十五分。
但孩子的家长却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因为这两个孩子,非常内向,甚至可以说是怯懦的。她们从来不和陌生人说话,即便是他们的朋友,在初次相见时,两个孩子都要躲在父母身后。但根据那些目击者的陈述,这一次,这两个孩子竟然和一个陌生人玩得很高兴。后来,孩子的母亲想起来,有一次从马戏团回家后,她的孩子告诉她,说在马戏团认识了一个朋友。不过,当时这位母亲以为,孩子口中的朋友,是一个小孩儿,所以并没有留意。
于是,警员们便开始走访马戏团周边的商贩,但这番探查,不仅没有找到任何关于这个神秘的男子的信息,还得到了一个让警方困惑的信息。一个在马戏团卖糖葫芦的小贩说,在那天下午四点左右,他曾经在马戏团的门口见到了这两个孩子。那时,孩子的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这也是这两个孩子最后一次被人看到。
这就是说,那个神秘的陌生男子,曾经在三点一刻的时候,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马戏团,但四点左右,两个孩子又单独出现了。并且,根据这个小贩的说法,两个孩子看起来很悠闲,心情也不错的样子。
这倒是奇了。罗秋恒的眉头拧在了一起。更让他头疼的,是这两个孩子的父亲,是工部局的一位公董!
罗秋恒按了按额头,这果然是件棘手的案件。
忽然,他就发现,还有件更棘手的事情。就是他自己。
从成为罗秋恒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没有平静过。过往的记忆,那些不属于他的生活,如同巨浪一下子淹没了他。
而手头的这起失踪案,又搅乱了他原本就没安定下来的思绪。
直到他放下手中的卷宗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他的记忆,准确来说,是属于罗秋恒的记忆,依然是残缺的。
比如,他虽然下意识地拿出了办公桌抽屉里的曲奇,但他并不记得这盒曲奇。再比如,这宗正在处理的案件,他也是看了卷宗才了解的。而这一切原本都该是罗秋恒了然于心的。
原本以为,真的来到了属于罗秋恒的世界,关于他的一切就是他的一切。现在看来,他的记忆仍然是缺失的拼图。丢失的那些,会不会有重要的信息?丢失的那些,他还会“记起”吗?他能主动找回那些还没有“归位”的记忆吗?他该怎么办呢?
夜色已深。办公室外已经安静了下来,除了值班的警员,大家都已经下班回家了。回家?他的家?还好,他“记得”家在哪。那么,就先回家吧。反正现在想破头也想不出答案。
他起身,取下外套,果然,车钥匙躺在右边的口袋。他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记得,还是因为他和罗秋恒,都是同样的习惯。
打开车门,坐在驾驶席上,他有些紧张,要知道,虽然学车时开的是手动挡,但这么多年了,他开车可都是自动挡。现在?如果他不能开着他的车回家,那……明天就将是一件轰动警局的“笑话”了吧。
他把手放在方向盘上,闭上眼睛,仔细回想。还好,还好,虽然罗秋恒的记忆还有残缺,但原本就属于林知衡的那些,还在!
他检查了一下,好的,在空档。插上钥匙,点火,离合,挂档。就在他挂挡的那一瞬间,他发现,接下来的事情,他已经可以不过脑子自行操作了。所以,关于如何开车的“记忆”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对回家的路的记忆。
很好,这不是很好吗?担心什么呢?他现在就是罗秋恒啊,该想起来的,忘不掉。他笑了笑,轻松起来。
那晚的月色很好,映得他的心情,也极好。
终于到家了。
打开公寓的门,未开灯,能看到月光从窗口倾泻到地上,好像一首流动的乐曲。家具都隐在黑暗中。这是他回到这里的第一夜,但一切都那么熟悉。
他不用开灯,不用去想。只需要一切按照平时的习惯,把钥匙放在门口的小碟子里,把外套挂在手边的挂钩上,换上舒服的拖鞋。因为,这是他的家。他很满意,关于这个家的记忆,没有缺失。他躺在床上,没有拉窗帘,把手枕在头后,他看着这个世界的月光。周围的一切都安安静静。
嘿,这个世界,你好!他心说。
没有预料之中的心潮起伏,没有惶恐,只有一种久违的平静,和着月光,一起洒在他的脸上。这一天经历了这么多,现在留在他脑海里的,竟然是她的欲言又止。
她是察觉到什么?还是因为他正在处理的案子太过离奇?他没有头绪,但就觉得她的欲言又止,有些奇怪。
倦意渐渐袭来。忽的,没来由的担心涌上心头。他记起,他成为罗秋恒是因为他在回家的计程车上睡着了。那么,他会不会一觉醒来,又变回林知衡?那么,眼前的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场梦吗?就像之前那样?
可担心无用,倦意很快就席卷了他。在这个世界的月光下,罗秋恒沉沉睡去。
月落。
阳光接替月光,先是悄悄爬上他的窗台,然后又轻轻落在他的下巴上。一寸一寸,拂过他的双唇,又继续向上挪移到他的双眼,在他的睫毛上跳着舞。
罗秋恒依然沉浸在梦中,浑然不觉。但他好像听到了一首歌。
“I wish I knew,How to sing bout the other colors too。”那个女声如此唱道。
他并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就是觉得似曾相识。是在哪里听过呢?他苦苦思索。
终于,他有了答案。是在回家的计程车上。他闭着眼,车穿行在他熟悉的街道,灯光不断划过他轻阖的双眼,带来明暗的变幻,那时,收音机里传来这样一首歌。
现在,他也是闭着眼,感受着趴在眼上的光线。那些光没有滑走,他只觉得一团明亮。
歌声渐远,旋律还断断续续在脑海里环绕。
清晨的阳光,依然温柔地、调皮地在他脸上缱绻。像是一双温柔的手,在唤回他的灵魂。
“早上了?”他在梦乡挣扎。“今天的闹钟怎么还不响?今天是不是安排了手术?”想到手术,他忽地就清醒了。
睁开双眼,环顾四周,他这才反应过来,一觉醒来,他还是罗秋恒。等着他的不是手术,而是个棘手的案子。
起床,洗漱。他伸手去拿剃须刀。
当刀片抹去泡沫和胡须的时候,他的脑海中自动播放起一个画面。
那是一个下午。刚刚了结了一个案子,他悠闲地站在镜子前,剃须。难得有这么轻松的时刻。
她来了。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刚才结束的案子。柜子的高度和镜子的高度加起来,对他来说,还是有一点点低。害,这有时也有点儿“恼人”的大长腿!
忽然,她就走过来,接过他手中的剃须刀,顺手就把他推到了后面的桌子边上。她按着他的肩膀,他顺势坐下。他就像个手足无措但又听话的孩子。
彼时,夕阳正好照在他的脸上,看了看光线和他的高度,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动手帮他刮胡子。
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何况,他面前的美女,手里正拿了把剃须刀。他只能乖乖地任由她指挥着剃刀在他的下巴上“工作”。
他听到剃刀刮过胡子的沙沙声,感受着刀锋在他的下颌轻轻拂过,甚至好像能感受到胡须的断裂的那一个个瞬间。每断裂一根,他的心就跟着剧烈地跳动一次。
好奇怪,怎么秋天的阳光还这般烈呢?他感觉他出汗了。
他何尝有过这种体验!在他简单的感情经历中,他的前女友,他师父宠爱的独生女,怎么可能帮他剃须?
彼时,他,真的很慌。但心底却又似含着一丝蜜。
没想到,她好像是随口问了一个问题,他便更慌了。她说,“讲讲你的过去吧。”他的过去?于是,她给他刮着胡子,他就磕磕巴巴,三言两语交代了他简单的情史。交代完毕,他偷偷斜眼看了她一眼,她似乎没什么表情,也没有抬头看他,仍然认真地指挥着手中的剃须刀,节奏纹丝不乱。
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她又问,“那你对爱情是什么样的看法?”说话时,剃刀刚好抹过他的下巴。紧张。也不知是因为剃刀,还是她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他感觉大脑一片空白,而她近在咫尺的呼吸,一下下轻微地吹拂在他的脸上,撩拨着他的心弦。许久,他才恢复了一点理智,他在脑海里寻找着合适的词句,用以回复她的问题,也能表述自己的心情。
“爱情是个奇妙的东西”,他说,然后,不自觉地看了她一眼,她当然还在认真指挥剃刀。
“会让人迷失自己”,他把目光投到远处,继续说。
“那你有没有迷失过自己?”她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他放低视线,看着她。没有回答。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就在此时,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上了他的目光。只见她狡黠地笑了一下,把剃刀上的泡沫抹在毛巾上,说,“探长,你的剃刀钝了,下回我送你一把新的吧。”说罢,把手中剃刀重新塞回到他的手上。
夕阳中,细微的灰尘在暧昧地跳舞,闪着迷人的金光。
这件事,他其实并没有经历,但又好像刚刚经历,似乎还能感受到当时的心跳。
她可真是个……想了半天,他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她。只是“想起”这件往事,总有微笑会爬上他的嘴角。
洗漱完毕,换好西服,他打量了一下镜中的自己。嗯,不错,镜子中精神焕发的罗秋恒,让他很满意。
走出公寓不远,是个早餐摊。馄饨锅热气袅袅,街边的桌子上,三三两两的人,大快朵颐。
“罗探长,快坐。还是老样子?”路过的时候,老板娘很热情地招呼他。看老板娘的样子,他罗秋恒应该是经常在这里吃早餐。好吧,又是一段缺失的记忆。罗秋恒轻轻撇了撇嘴,坐了下来。好在,“老样子”让他不用费心猜“自己”在这个小摊上的口味爱好。既然是之前的自己为他“安排”的,那他就安心享用吧。
桌子干干净净,他很满意。作为林知衡的时候,他几乎不吃这种街边摊。虽然他在吃上并没有那么挑剔,但作为一个医生,他对街边摊的卫生状况,始终是担心的。不过,既然现在已经开始了新的人生,那么就从一碗馄饨开始,也是不错的。他边看老板娘煮馄饨边想。
很快,馄饨端了上来。热气腾腾,这个深秋的清晨,早起的人们,的确需要这么一碗馄饨,唤醒还没彻底醒过来的灵魂。
吃饱了,整个人也暖了起来。他开着车,穿行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深秋的阳光,带着些温柔,让目之所及的一切裹着金黄,一切都明媚可爱。
走进警局,探员们看到他纷纷打招呼。他满意地听着各种“罗探长,早”和“早,罗探长”,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坐在他宽敞的办公桌前,他先为自己沏了杯热茶。这应该也是属于罗秋恒的习惯吧。
有时候,他真的很困惑,到底什么才是他的真正的记忆?是属于罗秋恒的那些仍然不完整的片段?还是属于林知衡的那三十几年的光阴?
他打开卷宗。准备再仔细研究一下。
“失踪案,失踪案,失踪了两个孩子。”他边翻看,边在嘴里念叨。
忽然,他的心紧了一下。
失踪案!这是个失踪案!!
在那个世界里,他是不是也失踪了?有没有人因为他的忽然消失而焦急?他的案件是不是也在派出所的某个警官手里?他恍惚。
所以,这个案子和他是不是也有着什么关系?
还有他并不能完全想起罗秋恒的过去,到底是什么原因?只是因为他初来乍到吗?这些缺失会不会给他在这里的生活带来危险?毕竟,他现在是一个探长!之前也惩办过许多穷凶极恶的罪犯。
冷汗,忽地冒了上来。
喝了一口茶,他定了定神。看来,遇到这起失踪案,也是天意吧。
这个案子原本是由他的同事负责的。他的那个同事,天天吹嘘自己是“华人之光”,除了探案不行,溜须拍马、拉帮结派那是一个行家。这个案子交到他手里一周,毫无进展。如果失踪的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这个案子大概率就在他的手里作为一个悬案不了了之了。但,失踪的孩子偏偏有一个疼爱她们的大伯,那个大伯则是工部局的华董。一周时间,孩子杳无音讯,案子毫无进展,这位董事自然不答应。所以,就在昨天上午,也就是他正式来到这个世界成为罗秋恒之的几个小时之前,那个“华人之光”不得不灰溜溜地把这个案子交到罗秋恒的手上。
这些前因后果,也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他的脑袋。所以,不管是现在的罗秋恒还是之前的罗秋恒,对这个案子的一切了解,都只是卷宗上的文字记载。
他再次拿起了卷宗,仔细翻看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看来,还是需要亲自去一趟案发现场。
“晓安,跟我去趟马戏团。”他喊他的助手。
探员晓安应声来到他的办公室前,和他一起出发。这一路,晓安开着车,哼着小曲儿,可见最近和小女朋友进展不错。而他则坐在一旁,拧着眉,沉默。想着想着案子,脑子里又忽然冒出她那晚的欲言又止,他的眉毛又拧紧了几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她好像知道些什么。
不久,车就驶入了马戏团的大门。熙熙攘攘,这里总是熙熙攘攘,人们喧闹着,欢笑着。晓安去找经理,他便一个人在马戏团里随意走动。
说来奇怪,自从他进入马戏团,就有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人流中,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但仔细去看,他又找不到。
很快,经理来了。看得出,经理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毕竟,失踪的孩子和工部局董事有关,这对他来说,绝对不是件好事。这几天,他也是发愁,巴不得警方赶紧找到线索。他唉声叹气地带着罗秋恒和晓安去孩子曾经被看到过的地方走访了一遍,那天看到孩子的一些小商贩也被找来,他们说的和卷宗上的并无二致。
没有任何新的发现。
马戏团的北边,是一片小树林。树林边,有一条小河,夏天河水湍急,现在已经平缓了很多。站在喧闹的马戏团是听不到河水的声音的。
罗秋恒带着晓安,从马戏团出来,往河边去。晓安很惊讶,他问,“探长,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一条小河?”
他是怎么知道的?因为这条小河,就在他的记忆中。但他却想不起,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来过。隐隐约约,仿佛是和她有关。
这该死的记忆缺失!他恨恨地想。
“你去那边河岸边看看,有没有落水的痕迹。”他并没有回答晓安的问题,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晓安应声去探查。他也仔细寻找着,希望能发现些蛛丝马迹。远处,马戏团的喧闹断断续续传了过来,隔着树林的沙沙声,遥远的好像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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