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后来的林知衡回忆过许多次。
大概,是从他看到那幅画开始的吧。
其实,他并不懂画。这件事一直在他的认知范围之外,自从学生时代美术课从他的课程表中消失,他也就和所有与美术有关的事情彻底说了再见。如果说每个人都有短板,大概,这就是他的短板吧。
刚开始没答应来看画展,也有一部分原因在这里。
站在门口,林知衡犹豫了一会儿,是不是该先给毕然打个电话。后来,他还是没拿出手机。他想先去看看据说是专门画给他的画。
慢慢踱进画廊。看展的人不算多,有人明显只是路过进来随意看看,有人确实也被作品吸引,站在那里左看右看,不舍离去。不过,整个展厅都很安静,倒也逛的舒服。看过一幅又一幅画。他很怀疑,对画一窍不通的他能不能找到那幅。
之前的电话里,毕然说,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来。想到这里,他又担心起来,不会是画的他的肖像吧。那将是什么大型社死场面啊。那……他就悄悄溜走,就像从来没有来过。
但他一路走来,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只是,他也没能认出哪幅作品是为他而作。这多少有些遗憾。
沿着观展的路一路行走,画作都在明亮的光线下,忽然,他转入一个黑暗的走廊。说是黑暗也不对,这个走廊的有着精心设计的灯光。那一盏盏灯,彷佛是一扇扇天窗,投下了若干明亮的光柱,指引着观展的人向前。走过这段独特设计的走廊,他来到了一幅画的面前。
果然如她所说,即便他不懂画,也很容易就认出哪幅作品是专门为他所作。当然,不是什么肖像画,所以他也不用悄悄逃走,而是嘴角划出优美的弧线,饶有兴致地细细观看。
事实上,他差点就笑出声来。
毕竟那幅画有着一个对他来说,异常熟悉的名字:《林》,端端正正、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标在画旁。
画上,是两棵树。
一棵颜色深些,一棵颜色浅些。它们生得很近,树干几乎挨在一起。就像彼此的影子。原本就可能纠结不清的树冠,在风中更是完全搅在了一起,看不清树叶枝桠真实的模样,它们化成几乎相同的线条,摆出风的形状。在两棵纠缠“舞蹈”的树后,是深蓝发紫的天空。
忽的,他感到一阵风迎面吹来。仿佛画中吹乱枝条的风吹进了现实。他心中暗暗称奇,因为画挂在明亮的灯光下,很是寻找了一会儿,这才发现,原来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影处,竟然藏着一个电风扇。应该是个黑色的电风扇,完全隐没于黑暗中,难以察觉。
这个设计真是很妙啊。想着,如阳光般的微笑就爬上他的眉梢。但当他再次看回那幅画作后,在不自觉间,他的眉头渐渐拧在了一起。
他看着这两棵树,虽然不甚明了画家的原意,但他的心底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找到这幅画。”他的身后,传来毕然的声音,带着笑意和得意。
他藏起看画时心中异样的感觉,回头的时候,把冰山切换成冰雪初融,微笑着指着画作右下角的那幅画的名字说,“你这么明显的提示,我还能看不出来吗?”
他其实并不能一下子看到她,由于灯光的设计,他适应了画作处明亮光线的眼睛,只能看到一个暗影从光柱那穿行而来。现在的状态,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了。
“怎么样?喜欢吗?”她终于从暗影中走出,来到了明亮的灯光下。光柱在她后面排队矗立,也像是一幅画。
“所以,我是一棵什么树?枣树吗?”他没有回答,微笑着反问。
“你从哪里看出是枣树的?我只是根据你给我的印象,画了这两棵树。它们是树,就仅仅是树而已,我都不知道它们具体是什么树。”她诧异。
“因为,”林知衡顿了顿了,然后用他很好听的嗓音低声念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他俩都笑了。
“给我介绍一下吧,这些我都看不懂”,他诚恳地说。
“懂?要懂什么?看画嘛,就是看这幅作品在你心中的样子。它带给你最直接的感触,不需要懂或者不懂。”她转过头看着这两棵树。安静地看着。不再看他。
于是,他也把目光重新投回那两棵树。
就在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沉寂了很久的,属于罗秋恒的拼图,突然多了一块。
他清楚地记得,他说,“小的时候,正经八百地学过好长时间的画画。”当然,这个记忆不属于他,属于上个世纪的罗秋恒探长。但现在,这个突然间被点亮的记忆属于他了。
现在,在他的眼中,那两棵树不再是画面上静止的树,它们开始舞动了起来。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线条,互相拥抱着,和着风,宣示着生命的柔韧和顽强。它们并不是在抵抗风,它们是在享受风。
林知衡忽然觉得很感动。
他没有再问她,为什么创作出这幅作品。他只是很诚恳地,对她说:“我很喜欢,谢谢你!”
一如她出院那天,她诚恳地对他说的那句谢谢。
“好啦,你已经看完我的画展了,感觉怎么样?”她歪着头,带着点儿狡黠的笑,问他。
原来,这是最后一幅作品。他在脑中回想了一下刚刚路过的画作,其实,并没有什么印象。
“我刚才只是匆匆忙忙看了一遍,所以……”他的笑容里带着点尴尬。“你愿意再带我看一遍吗?”
于是,她带着他又重新看了一遍整个画展,最后,又回到了那幅专门为他而画的《林》面前。虽然看了两遍,还有画家亲自陪伴,然而,最终深深印在他的记忆里的,还是那两棵树。他如实地告诉了她,她其实有点儿得意,“原本就是因你获得的灵感,你对它的感觉也最特别,我可太有成就感了。”
“不仅是画印象深刻,所在的环境也很特别。”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他说,“这……算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偷’来的方式。”她目光灼灼,似乎想看穿他的心。
他再次败在她的目光下,转头去看那两棵风中纠缠的树。风又吹了起来。
“真好!”他忍不住感叹。
“是啊,真好!”她轻轻地应和着。
林知衡离开的时候,毕然找工作人员摘下了那幅画,让他带走了。她说,“原本就是画给你的,大恩不言谢。”
他推辞不过,也确实喜欢,最终开心地收下了。当他抱着画走出画廊的时候,夕阳很温柔地洒在他和他的画上,在他的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来。
他忽然记得,在上个世纪的一个傍晚,那时他身着合体的西服,身上也洒着这样温柔的阳光,光所抵达之处,一切都仿佛镀上了一层暧昧的金泽,影子也长长地跟在他的脚下。那时,他含着微微的笑意,走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