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衡看了整场电影,却不知电影里讲了些什么。
他不懂昆曲,但脑海里一直是咿咿呀呀的唱腔。
还有,就是她的那双耳环,闪着遥远而魅惑的光。晃啊,晃啊,晃。好像他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一副耳环。而每一次晃动,他的思绪就向某个未知的世界,滑落几分。
他忽然感觉很累。疲惫像潮水一般涌来。
这段时间,果然是太辛苦了,他想。
电影结束了。随着人潮,他们走出了影院。冬日的晚风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围着他俩打了个转。他俩都打了个冷颤。
终于,林知衡发挥出他身高臂长的优势,在人群中拦到了出租车。
坐定,车内空调的温暖就缓缓再次诱出他的疲惫。他把眼睛闭了起来,听着她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电影的情节。司机师傅贴心地把收音机的声音调低了点。音乐便零零星星,和着车窗外车水马龙的声音,响在耳边。
这熟悉的车水马龙,这熟悉的街道,这熟悉的城市,这熟悉的声音。这些就是他熟悉的生活。
就在林知衡想着这些的时候,这个城市的灯火,正变幻着各种形状,流动在车窗上,也流动在他脸上。虽然闭着眼睛,他也能感到那些流光溢彩。
一道光闪过,又一道。他闭着眼睛,感受着明暗交替变化。
又是一道光,缱绻地在他脸上停留,似乎不愿离去。
忽然,他觉得有点儿不对。
周围忽然很安静。没有她的声音,没有音乐,甚至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而他的眼前,在那道光长时间慢慢扫过闪过之后,亦是一片黑暗。不是因为他闭着眼,而是不再有任何城市中该有的灯火爬上他轻阖的双眼。
他心中一惊,努力睁开双眼。
然而,他依然什么都没有看见。
只有雾。
没有她。没有车。没有熟悉的城市。
只有,雾,浓白色的雾气,没有任何流动而只是悬浮着的雾。
一切都是静止的,甚至是雾。
这是梦吗?但他却无比清醒。
他向前迈步,感觉地面柔软潮湿,天地间除了那静止不动的白雾就是永恒的幽暗,仿佛隐藏着古老的记忆。
忽然,雾的深处,隐约一道光闪过。也不知是因为树叶映衬的,那光似乎是绿色的,随后又隐在白色的浓雾中。之后,他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声响。唰唰唰。哗哗哗。唰唰唰。哗哗哗。
起风了!
风吹过隐在深处的树梢,带动着雾气流动起来。渐渐地,雾里出现了隐隐约约的影像。他看到了医院的走廊,看到了手术室,他看到许许多多熟悉的人和场景。“林主任。”“林主任,您快看看23床。”“林主任,我想出院了。”“林主任,……”他正应接不暇,忽然听到了父亲的声音。“知衡啊。”他有多久没有听到父亲的声音了!可父亲在哪?
他左右环顾,然而那些影像重重叠叠,正在随着雾气一起流动,一起消散。那些叫着他名字的声音,亦渐行渐远。最后似乎只能听到一个“衡”字,重重叠叠。
风大了几分,他又听见了树叶哗哗的声响。由远及近地,城市的喧嚣又起。同时,他听得这些喧嚣中,出现了“罗秋恒”。
“林知衡”“罗秋恒”,这两个名字不断在他的脑海中响起。他闭上双眼,忍受着各种熟悉的声音和陌生的声音。
这一次的感觉如此陌生,和之前脑海里只是出现记忆碎片完全不一样!这次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变化,仿佛他的心已经不再是他的心。某种神秘的力量将他从熟悉的生活和熟悉的自己中拉扯出来,带往记忆中从未涉足的所在。
“林知衡”。“罗秋恒”。
“罗秋恒”。“林知衡”。
“林知衡”。“罗秋恒”。
……
他感觉的他头像是要炸了。
就在此时,他忽然感到有一双手,带着熟悉的气息,轻轻给他按揉着肩膀。
是谁?而他又是谁?
他感到那双手,很轻柔,很温暖。一下一下,像是要把那些不甘、痛苦、胆怯按出他的灵魂。他要怎么面对她?如果她知道,他不是他,她会不会失望?
但他真的不是他吗?现在,他明明拥有了罗秋恒的记忆,虽然是片段和零星的。也许,他就是他。他想起那个他,站在那里向他招手。
他想起了他渴望成为他。他想抛开一切,重新活一次!
只要他成为罗秋恒。
那么,好吧,他就是,罗秋恒!中央巡捕房探长,罗秋恒!他的心坚定了起来。
就在他刚刚打定主意要成为罗秋恒的同时,他就忽然知道,她是谁了。关于她的记忆,就如同一把阳光,忽的一瞬间洒满了他的心。
他想起了他们的初识。
是的,就是在江边。是那个最初就以碎片形式进入他记忆的江边。有细碎温暖的阳光,有迷人的桂花香。
彼时,他们是两个兴致勃勃地“吃瓜”人,机缘巧合地站在一起,看着他的同事们毫无头绪瞎折腾。
“中央巡捕房探长,罗秋恒。”
“在下苏雯丽,刚从巴黎回来,不过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
他们互相介绍自己。他记得,她介绍自己时,乜着眼,嘴角带着点儿笑。
那是一抹怎样的笑呢?似有若无。带着得体的社交礼仪,以及距离感还有一丝隐约可见的轻视。
“嚯,这个女人。”他在心里哼了一声,表面不动声色。
她怎么敢轻视他?怎么敢!
他可是屈指可数的华人探长!要知道,在租界成为一名华人探长是多么不容易!多少日子的磨练和训练不说,还得加上些天赋,才让他能够拥有现在的身份和地位。多少次,他在作完自我介绍后,迎接他的都是羡慕和倾佩的目光。
轻视他?她?凭什么?
后来的时间,她和他几乎同时找到了线索。这倒是让他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这个女人,有点儿意思。
接下来的日子,她就经常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当然,和别的女人不同,她们出现,是因为他。谁让他长着那样一张见之难忘的脸!要是他心情好,微微一挑眉,嗬,那真是“无人生还”!
而她,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却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死人。哪里发生了命案,就会在哪里看到她。不仅如此,她还总是比他到得早。通常他接到报警拉着警笛带着下属匆匆赶到时,就看见她站在案发现场,用一种,“我已经勘察完毕了”的眼神,对他微笑。
之后,还有各种微笑,狡黠的,得意的,无奈的……
而他,每一次,看着她或身着时尚的洋装,或穿着优雅的旗袍,画着精致的妆容,搭配着各种精致的小包包,站在尸体的旁边,他都觉得很荒诞。怎么会有她这样的女人!在他的认识里,女人应该是柔弱的,需要保护的,至少看到这样的凶案现场,即便不失声尖叫,也该瑟瑟发抖,等待他这样的人来保护。而她?看见尸体比看见他还激动。
刚开始,他当然不习惯,甚至很反感。案发现场,那是他的主场,是他展示自己聪明才智和训练有素的探案技巧的舞台。而她就像一个入侵者,还是一个狡猾的入侵者。无论他以什么样的正当理由让她离开,她总有各种方法回来。
可是,事情就在他一次次赶走她,她又一次次回来之后,发生了变化。你要说是从哪一次变化的,他也说不清楚。只是有一次,他看着她仔细翻查着线索,和平时笑意盈盈不同,眉头轻蹙,他忽然觉得,有她陪在身边,一起探案,好像也不错。
这些和她的点滴过往,如同她现在按在他肩头的那双手,温暖着他的心,抚平他忽然成为罗秋恒的忧虑和担忧。
他定了定神,放下紧按额头的双手,睁开了眼睛,是的,记忆中的那个她,就在站他的身旁,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而他,当然也不再是坐在回家的计程车里,也不是站在一片浓雾包裹的柔软土地上,他坐在一间办公室里。不是医院,而是警局!是上个世纪的警局。是罗秋恒所在的警局。
“我真的,成为了他?”林知衡,不,罗秋恒看看身边的苏雯丽,一边默默问自己。
“我真的,成为了他!”他默默但坚定地回答了自己。
“这件案子,你别太伤神了。”她劝他。
一时间,关于这个案子是什么案子,其实并没有出现在他的大脑。是探长就要办案,和他是医生就要给病人看病一样吧。那不就该是罗秋恒的日常生活吗?
于是,他舒展开额头,看着她担忧的双眼,把双眼弯出很好看的弧度,点了点头。
此时,他不知该说这种感觉真好,还是该说回来的感觉真好!
总之,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