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跳跃过门窗、墙壁,像蝙蝠一样呼扇着黑色披风消失在漆黑如墨的夜晚。
冷风扫过街道,积雪碎成粉末,一切仿佛都不曾发生。
夜晚依旧深黑,门卫还是拄着棍子昏昏欲睡地打着哈欠,打更人仍在掐着时辰点叫喊。
易铭回到齐府,静静坐在槐树下,他转而望着荒芜的黑天发呆,一直一直望着,极深的黑色仿佛要吸走他冷漠的灵魂。
干枯的树杈把月亮切割得四分五裂。
真难看。
在偌大的黑夜里,易铭忽然产生一个不符合十二岁年龄的可怕想法,他觉得自己好孤独,就像一只凭空生于黑暗,也注定会无声无息死于黑暗的鬼,永远不能见光,夜深人静时毫无目的地猎杀人类,心里没有爽快,也没有内疚。
只因为他们说杀谁,就杀谁。
晚风突然大了,吹得槐树又枯一分,阴冷一点点撬开心脏。
他心底不知怎么忽然浮现出那个烦人的傻丫头。
她立在月亮上盈盈笑着。
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人冷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想起能暖和自己的人。
易铭回头看了眼齐瑶的房间,能隐约看到房棱屋角的轮廓,其他凹陷的部位像黑洞一样幽深无底。
他收回目光,缓缓吐了口气,安静地靠在粗糙的树干上,疲惫不堪的身体猛地塌陷下去,眼皮上像是压着一块沉重的铁铅。
却不敢闭眼,闭眼一定会控制不住睡着的。
师父说,刚杀死人睡觉,绝对会做噩梦的。
一觉难醒的噩梦。
天边的乌云翻滚搅拌,如同大片大片飘荡的灰黑色帷幕渐渐遮盖住最后一丝月光。
不管冬天的黑夜,如何寒冷漫长,太阳也会慢慢悠悠地从天边驾出炮台,发射出成千上万支金灿灿的箭矢,在整个世界爆炸开来。
阴阳交接,又是一天。
清晨,人们挣扎出被窝,麻利地穿上冰凉的衣服,冬天就是要让人们知道温暖的幸福。
大街上土地都被冻得滑溜坚硬,五六个顽劣孩童偷偷跑出来玩耍。
在南城西区,李府办起了大丧。
人们站在街头,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把李府主死亡的原因说得天花乱坠,妖魔鬼怪都出现不少。
少数人冷眼旁观,多数人幸灾乐祸。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隔天晚上又有人死了。
死的是打更人李麻子,这人除了平日爱喝两口,没有别的不良嗜好。
尸体被扔在了离齐府不远的十里街的墙角,在凌晨五点多的时候被老头王二筒扫地的时候发现。
南城巡抚一时间焦头烂额,短短两天内就接连不断地发生命案,更关键的是作案现场没有留下凶手的任何线索。
负责此案的仵作姓何,从事验尸二十四年,看过大大小小的尸首不计其数,也很少见李麻子这样的死相。
倒不是死相血腥残忍,反而是太过干净整洁。尸体表面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如果不是弥漫的尸臭,任谁看也感觉李麻子没有死,反倒是更像睡觉。
这两件命案被各大茶馆的说书人添油加醋,口若悬河地加工出来。
一时间整座南城都笼罩着一股阴郁的气息,人心惶惶的老百姓夜晚不敢独自出门,很多夜店的营业额直线下降。
一大清早四人组坐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半晌,莫名其妙地聊到了李麻子身上。
祝小鸳只听故事就已吓得脸色发白。
一言不发的李景突然一脸神秘地说:“李麻子是被针刺死的。”
“切,”齐凌不屑一顾地摇摇头说,“论吹牛皮的功夫,你呀还要在修炼几年。”
李景异常地没有与他斗嘴。他皱着眉头,一脸认真地说:“之所以看不出伤口,是因为太过隐蔽,”他拍了拍自己的头顶说,“那凶手把针刺进了百会穴。”
齐瑶赶忙追问:“你怎么知道?”
“对啊!”齐凌噘着嘴附和说,“你连尸体都没见过!”
“我哥是衙门的捕头,昨夜刚好是他值班,”李景俯下身,其他三人也不由自主地俯下身。他压着嗓子,把声音降到最低,“他看见那个凶手了……”李景顿了一下,又说,“昨个夜里又死人了,这事已经被官府压下来了,但估计过不了几天就又会传开。”
祝小鸳紧张地攥着衣袖,手心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齐凌惊诧地瞪大眼睛:“一天杀一人,这凶手竟如此嚣张!”
齐瑶立马问:“死的是谁?”
李景环顾四周,这才小心翼翼地说:“你们府上的护卫队长,王虎。”
“虎叔?不可能!”齐凌惊愕的嘴巴此刻能装下一颗鸭蛋,“虎叔就像农田里犁地的牛一样又黑又壮,整个人两米多高,我爹出门的时候,还总带着他呢。”
“如果不是他身强力壮,”李景轻声叹息,“我哥那天晚上应该就什么都看不到喽。”
一旦涉及杀人,齐瑶的视线不免转移到槐树旁的小黑屋身上。
当天下午,她轻车熟路地推门而入,没有诚惶诚恐的情绪,反而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质问道:“人是不是你杀的?”
易铭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两人对比起来,他倒更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绵羊。
对于齐瑶的质问,他犹豫了一息,摇头回答:“不是。”
“不是?”
“不是。”易铭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我或许可以帮你分析一下杀死李麻子和王虎的凶手。”
“你怎么知道王虎死了?”
易铭瞥了眼窗外,用稚嫩的声音分析说:“今天早上,王虎的老娘今天来给他送棉衣,进门的时候喜气洋洋,出门的时候失魂落魄,过门槛的时候还差点绊倒,亲属探班的时间,一般是十分钟左右,齐府一向纪律严明,今日管家特意给她宽容了半刻钟,应该是老妇人在得知消息后痛哭流涕难以正常行走。更重要的是,老妇人手里攥着的腰牌,那是隔壁丫鬟送给王虎的定情信物。”易铭摩挲着下巴说,“这种东西应该不会轻易离身吧。”
齐瑶惊恐万状地看着他,第一次见面时的恐惧感又重新覆盖在心脏上:“你都没出过房间,怎么会知道齐府上下大大小小的事?”
“杀手都是极其没有安全感的人,这种人比猫还要敏锐,眼睛比鹰还有刁钻,每走过一个地方,都要把那个地方彻底摸透才行。那个凶手同样也是如此。”易铭突然不搭边地说,“李麻子长什么样子?”
齐瑶推开门,指着辽阔空旷的庭院说:“你出去一趟就知道了。”
易铭皱眉不解。
她顿了一下,解释道:“李麻子的婆娘现在满大街贴着自己相公冤死的告示,出门左拐,一排墙上全是李麻子的脸。”
天空中涌动着漆黑的乌云,落日的余晖渐渐消亡。
白纸黑字的告示纸张上,画着一个长相普通的中年男子,他长着一张国字脸,胡子不长不短,小眼睛,高鼻梁。
易铭看着平凡无奇的面容,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间难以想起。
齐瑶眼睛放光地看着易铭,期待他能看出点什么东西,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站了五六分钟,易铭干咳两声,又一声不吭地拐回齐府。
夜色的幕布被时间拉扯着落下。
辗转反侧的易铭猛然惊醒,他忽地坐直身子。
他想起了李麻子的样子!
三天前刺杀李府主的夜里,那个破铜锣嗓的打更人。
而他负责巡逻敲锣的区域正是齐府周边的十里街。
那个杀他的人,既不图财也无色可谋,自是因为李麻子撞破了凶手的好事。
而王虎的死自然也不是巧合,他和李麻子唯一的巧合就是视线聚焦的齐府!
齐府?!
易铭不知为何一阵心悸,他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张面容赫然就是齐瑶,右眼皮忽地一跳。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三三两两的钟声,像是古老寺庙里敲击梵钟的声音,悠长悦耳。
齐瑶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绳子绑着,无论如何翻转扭动身体仍旧安如磐石。
她仔细回想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傍晚时分去齐凌的房间里拿高几,刚推开门,一个黑影从天而降,一个硬邦邦的锥形体狠狠敲在后脑勺上,齐瑶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天已经蒙蒙亮了,齐瑶睁眼就看见破洞的窗户外透进一道白亮的光线。她看了眼四周脏乱的摆设,一股发霉的臭味从透过鼻尖传进肺部。
绳子勒得手脚越发酸痛。也不知道凶手跑到哪里去了,像是根本不担心自己会逃跑。
齐瑶透过窗外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样槐树,枝繁叶茂的遮盖住了大片天空。
在树下一道不显眼的黑影在模糊的抖动,像是在和另一个人谈论着什么。
没过一会儿,蒙面黑衣人领着那个同样蒙着脸胖男子走进房间。
胖子穿着一身珠光宝气的衣服,一脸嫌弃地看着齐瑶,又回过头训斥着黑衣人:“我让你抓齐凌,抓齐凌!你给我抓了个小女娃过来?”
“我出手的机会只有一次,”黑衣人抱着剑靠在门边,他警惕地望着远方说,“万一当时有人反应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你让我怎么给钱?”胖子捏着小胡子,皱着眉头说,“给你原价的四分之一吧。”
黑衣人冷着脸说:“一个子都不能少。”深沉的语气中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呀哈,狮子大开口啊,”胖子一看就是平常高高在上的主,哪有人敢这么顶嘴,顿时大发雷霆,“你任务没完成不说,还想让我出全价?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黑衣人怀中的剑刃微微显露。
胖子瞬间怂了:“三分之二,不能再多了,事成之后我送你离开南城。”
黑衣人沉默了一息,点点头,他抽出剑刃,指着齐瑶说:“那我把她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