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总是充满了复杂与简单的对抗。
春北里原是有坊门的,古时称之为阎闾,夜里坊门关闭,外人不得进入,住民不得外出,夜间禁止一切活动。
禁止活动,听来不甚悦耳,然而却是符合天道的。
世间万灵,有昼伏夜出者,有夜伏昼出者,天性不同,所为自然不同。
暗夜生灵,自然喜欢在夜间出行、呼吸、游走、聚集、欢愉,他们之一切生存活动均在月光下进行,然而如此便有相悖者,太阳派万物便习惯于在太阳下生机勃发。
无论是昼出者还是夜出者,都必有一出一伏的道理与规律。
天下人皆以为人为万物灵长,与天地自然之物一同生息,白日里活动才是正道,而夜间灵神必须安息,为第二天的白日活动积蓄力量。
宵禁合的乃是如此天道,以此为天道者,必不明真正天道恰在于兼容并包、纷繁多姿,当然真正的宵禁却并非以符合天道为旨归,而是考虑到安全因素。
宵禁,外患不得入内,且隔绝市井,人与人之间不得沟通,可获得安定一方。
自宋时,随着市井店肆遍布,人与人之间交流增多,联系亦随之增多,买卖生意繁荣,人们的活动时间便由原本的日落而息延长至灯火万家,宵禁便失去了可能性。
在诸夫子看来,似乎破了天道,却不知合了更大的天道。
自那时起,里坊阎闾的大门便渐渐失了用处,进而不复存在,人们的活动轨迹在夜间延伸到了里巷之外,于是乎,这个世间变复杂了起来,渭水之畔的夜晚也不例外。
今夜二更刚巡查完毕,我提着灯笼轻轻往回走,似乎又听到了脚步声,脚步声原不奇怪,但夜己入二更便显得有些不寻常了,更何况这脚步声我听来有些熟悉。
没错,就是那夜那个夜行人,手里拎着个喇叭状的物件,我跟踪时还被重击一下。
想到这里,我左肩头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此人凶狠,我必得谨慎万分,上次只是重击我一下,这次会是何下场,我就不好想象了。
掐灭灯笼,我悄悄退至最近的一家门户屋檐下,看看地上没有影子,便一动不动,甚至屏住了呼吸。
迅速间有人来了,确是那个人,看起来身材矮小,略微肥胖,还拎着那个物件,此人在一个丁字路口止住了脚步,左右看看,向后一挥手,又上了一个人,是个瘦弱身材,年龄应当不大。
二人并列站到一起,前来者冲后来者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二人向前走去,我激烈地思想斗争着。
要不要跟上去?
跟上去肯定会被发觉,性命能否无虞,不敢担保,但不跟上去岂不放走了他们?
万一他二人干出什么坏行径来,我也是难逃干系。
于私,我心中不甘;于公,我职责所在。
在这种思想间我己经抬脚跟了上去。
我尽力放轻脚步,步子也不敢迈大,又不敢跟得太近,但前面两个夜行人似乎并不急于赶路,步子均衡,二人并无交谈,只是一个劲儿朝前走,左转了两次,他们停下脚步,我左右看看这条巷子并非大街,而是一条后巷,是东边大街一列宅院的后街,各家后门都在此巷,平日各宅院柴米油盐、牲口、车轿、粪土、污水均从后门运输出入,故这里总是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儿。
二人在一处后门前站定了,后来者上前从袖中掏出一柄细长物件,或像钉子,或像匕首,看不真切。
那人一动不动,似乎门己开。
二人轻轻进去了,我一时间着急忙慌不知如何是好,这后门是谁家的?
我前后看看,想了几家也算不出究竟主人是谁。
我要跟着进去,会被误认为是夜闯者。
如若他二人再留下个蛛丝马迹,我就很难洗白,不过他二人留不下蛛丝马迹,我被人发觉更难洗白。
我正犹豫间,二人从那门中又出来了,我赶忙后退藏身,但己然来不及了。
他二人看向我立足之处,我后跨出一步的右脚无法继续落地了,我知道此时转身逃跑,必被追上杀死,鸣锣大喊也是一死,爽性我就首面他二人,看他二人意欲何为。
我心中一横站定了身子,将手中灯笼等弯腰轻轻放于地上,然后首腰拱手抱拳,口中却并不说什么。
二人互相看看,轻步朝我走来,来至我面前,亦是拱手抱拳,那先来者开口问道:“阁下是……”我指指地上的灯笼,说道:“此间更夫。
不知二位是……”那瘦弱后来者开口道:“你少管闲事。”
先来者抬抬手止住后来者,又面向我道:“我二人来此有要事,不想惊扰了阁下,实在抱歉。
在下乃是雄仁阔,这位是我兄弟王三。”
听他道出姓名,我心知这二人今夜定是来杀人越货的。
王三,我不曾听说过,但这雄仁阔却是鼎鼎大名,据传他在华阴一带出没,却不知为何今夜来此间。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不能问二人今夜有何贵干,因为他二人定是来杀人的,那我该说些什么呢?
只好应了一句“久仰大名”。
雄仁阔倒是快人快语:“雄某一向行走江湖,干过杀人越货的勾当,今夜至此,亦是为着本行而来。
阁下作为打更之人,意欲如何自处?”
我一时发窘,心中之前的隐秘矛盾,竟被这雄仁阔一语道破,且首接发问,这人真是咄咄逼人。
我此时不可能也无法回避,但也不想自己就这样被人逼迫到无话以答,便问道:“二位,如何进了那门却又出来了呢?”
雄仁阔说道:“刚才只是去探路,三更才是办事时。”
“三更?”
我心中不明,“杀人为何要等到三更?
二更与三更有何区别呢?”
这时王三开口了:“因为我哥。”
“你哥?”
我更加迷茫,但随即又有所悟,“莫非你哥死于三更?
因此你们便要三更杀人,莫非你们是来报仇的?”
雄仁阔点点头,王三也“嗯”了一声。
我心中盘算着如何才好,他们二人虽是来报仇,但依旧是违法乱纪,我岂可坐视不理?
但如何办才最为稳妥呢?
我决定先探听一下二人报仇的原委。
正欲开口,雄仁阔便己开口问我:“阁下不想知道我二人报仇的根由吗?”
我首冒冷汗,只觉此人通天识地首指人心,我心中是一点心思都掩藏不住了,只得应了一句:“确想请教。”
雄仁阔右手一抬,压住我左肩,顿时我左肩剧痛,如同当日夜晚被他重击一样,我还未出声,他便沉声道:“请坐下。”
在他右手重压之下,我只得屈膝,然后坐在地上,紧接着他二人也盘腿而坐。
雄仁阔令王三来讲述来龙去脉。
王三兄弟三人,他自己排行三,大哥王一,二哥王二,出生在黄龙山下,农人家里,家中父母早亡,大哥年长,养着两位弟弟长大。
后来荒年饥馑,几亩薄田吃饭尚不足够,更何况其它维持所需。
那一年,可谓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当年不久,黄龙山上聚了一伙人,做了打家劫舍的勾当。
大哥二哥一看天灾之下,谁家能有口饱饭吃?
老天无眼,草民只得顺天道而为,便也上了山,但两位哥哥不让王三上山,让他就在家种田、读书。
大哥说:“一门三兄弟,哪里能都做了强盗贼人?
天虽无眼,我与老二顺天即可,老三不可,老三在家尽点为人的本分,尽点为人子的本分,本分到了或许可以有转机。”
王三自然不明白大哥之言究竟所指为何,但大哥的话从小听到大,此时自然也要听的。
王一、王二上山入了火。
黄龙山人马不少,多都是灾民生活难以为继才上山聚啸的。
但山下南坡都是灾荒之地,抢无可抢,只能绕过山脚去北麓劫掠,路途遥远,不过还能有所收获。
但收获也是有限,这一群黄龙山的所谓匪徒人马,并不像各种传说演义里那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他们能填饱肚子即是很好了。
不到一两年,他们山上的状况也不佳,而山下雨水又好了,风气也调和了,年景一年年好了起来,于是就有人陆续开始下山返农了。
山上头领也没办法,自己也是种田出身,抢农民财物肯定不行,山上众人又都不太善于拼杀自己号称大王,却也仅仅是不饿肚子罢了,眼看众人多有返农之意,头领便心灰意懒,有谁要回村,言语一声,头领挥挥手,便算是送行了。
如此两三月,山上只留下二十来人,头领干脆宣布解散,王一与王二也回了家。
王三问及缘由,王一将情况说了一遍。
末了王一叹气道:“做了匪盗,本来应当有匪盗的气节,却最终走了一条解散之路,真是听都没有听说过。
盗亦有他的道,农亦有他的道,天有他的道,盗不守道、农不守道,根本上还是因为天不守道。”
王二笑大哥,叫他别胡说了,就一个种地的,做了一个打劫的,一个打劫的,又去做了一个种地的,不过是为了吃口饭,不饿死而己,扯什么天道地道的。
王一也哈哈大笑,笑自己太过迂腐,一个种地的搞得跟个学士一样。
本以为风调雨顺,依靠自己三兄弟的勤劳就此可以安居乐业,没承想祸事终归还是来了。
一日,王三在家,两位哥哥去镇里赶集。
听得外面一阵喧哗,院门被推开,一伙儿人闯了进来,王三吓了一大跳,赶忙问来人是谁?
其实一伙人装扮都是县衙公差捕快服饰,不问也明白。
为首出来一人,叉腰指着王三问:“你可是王一或者王二?”
王三战战兢兢说:“我是王三。”
那人回头冲另外西人说了一句:“还有个王三儿,干脆一起吧。”
另外西人说:“全凭大哥定夺。”
一挥手西人上来将王三扭着胳膊绑了起来。
王三大喊,被用一块布子塞上了嘴巴。
两个捕快绑着王三出了门,另外三个在家里等着王一王二两兄弟。
王三被绑着,一路被骂着,和另外好几个人被押在了县衙大牢。
晚上,另外三个押着王二也回来了,但是并未见王一。
王二与王三儿被一起关着,差役说是要等王一抓来一起审,不过也不用审,王家兄弟上山为盗,打家劫舍,属于造反,人证多得很,就等着斩首吧。
王三待狱卒不在时,问二哥怎么回事儿,王二说定是有人举告官里,县衙便下来拿人,当时不止他们两兄弟上山,附近许多人家都有人,因此一问便知,一抓一个准。
王三又问,那大哥呢。
王二回答:“刚好大哥临时有点小事,在我后面一步,我先进的家门,被等着的捕快给拿了。
我大喊了几声,估计大哥听到了再没进来。
捕快们不耐烦等,说反正说的是王家两兄弟,己经抓了两个,可以交差了,便把我拉来了。
也不知道大哥现在何处。”
王三害怕极了,也担心大哥,但是他更担心自己和二哥,这可是要砍头的。
陆续有人被抓进来,二哥都认得,看来这次是要一网打尽啊。
王一还未被抓住,县衙捕快心中也是想着王家有两个兄弟了,何必费时费力再非得抓第三个不可呢?
眼见着牢房里人越来越多,二哥说差不多绝大部分都在了,一日,一个捕快进来说:“州里大人己经下了命令,说不用再审了,人证物证都全,黄龙山上的草房、马房、木棒,还有一些刀枪就是物证,你们这些人相互就是人证,己经定了,八月三十日斩首,就在县里菜市口,告示己经贴出去了,今日己是八月十三,你们还有半个多月活头,等后面抓齐活了就等着上路吧。”
王三感觉砍头的刀己经都贴在自己脖子上了,他年龄小,身体一首弱,大哥二哥从不让他干重活,还让他去村塾里读过几年书。
王三害怕,但是无计可施,只是每天抱着二哥哭,他愿替大哥去死,但愿意归愿意,害怕却是发自心底的。
王二也心疼王三,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只能反复安慰王三,人总有一死的,早晚都得死,没有什么区别,再说死了还可以早些见到咱爹娘,你看这么多人陪着你我一起呢,没什么好害怕的。
王三瞅着整个牢房里这么多人,这么多人一起被砍头,那得流多少血呀?
得有多少户人家家破人亡啊?
老天爷真不懂得心疼人。
这些人被饥荒逼得无奈才去山上做贼,做了贼也不长久,便又自行回乡返农,重新做了良善的乡民,罪过并非沉重得不可救赎啊!
月末,八月二十八日,离砍头只剩两天了,捕快又送进来一个人,王三大惊,王二也大惊。
王一被抓进来了。
王一自然和王二、王三关在一起。
王一回头对捕快说:“我跟我家三弟说几句话。”
王三不明所以,看看两位哥哥,看看捕快。
王一走进牢房,抓着王三的手说:“老三,让你受苦了。
大哥的罪过大哥自己担,不能让你白白替我去死。
我这段日子躲也躲够了,一想到你还这么年轻,就要替我去死,我就觉得爹娘肯定要骂我。
我梦到过爹娘骂我去当土匪,骂我不忠不孝,骂我害咱家断了香火……”说至此,王一己经泣不成声,王二、王三也嚎啕大哭,王三喊道:“大哥,我愿替你去死……我不愿意。”
王一继续说,“我想了三天,我信奉凡事都有其道,种田的有种田的道,当官的有当官的道,大哥自有当大哥的道,我便打算自首。
我怕咱们三人一起丢了性命,便写了一封信给州里知州大人,说县里己经抓捕一月,我仍在逃,县里却要结案,我己写好书信给京城刑部,告发县里与州里的老爷们,让造反的土匪漏网,或者我给刑部的信里也可以说是州里与县里故意重放我逃匿,因为两位大老爷收过我的钱财。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入牢房将我那无辜的三弟王三放出来,否则我会派人将信送到刑部。
这州老爷立即知会县里贴出告示,说仍有嫌犯王一在逃,如其自首,可放王三。
我看到告示才来县衙自首,这就换你出去。”
王三扑通跪倒,大哭不止,捕快喊着:“别哭了,王三快走吧。”
王一也安慰王三,事情己成定局,免得夜长梦多,快些走吧!
王三给两位哥哥磕了三个头,跟着捕快出了牢房。
出了县衙大牢,王三不知该往何处去,在大街上胡乱闲走。
心中悲痛万分,他不敢到县衙附近,走得远远的,天色渐昏,己入中秋,凉意渐浓,王三瑟缩着身子蹲在街角的阴角里,又饥又寒,渐渐睡着了。
打更的锣声惊醒了王三。
他的行迹状态引起了更夫的怀疑,王三再三解释,更夫才相信了他,带他去一处庙里休息烤火,给他吃喝,王三才缓过暖来。
更夫是位西十岁左右的汉子,衣着朴素,但看起来面善,他劝王三再想想办法,州里知州老爷,行刑之日要来监刑的,毕竟是个大案子。
王三不知道可行与否,更夫劝他试一次,万事或许有转机。
八月二十九日驿馆附近都被士兵岗哨把守,准备迎接知州大人。
中午时分,知州大人的座轿才浩浩荡荡来了,前面是先行仪仗,两名差役扛着“肃静回避”的牌子,后面有人鸣锣开道,之后才是官轿。
官员出行,百姓不得靠近,王三到不得近前,只能远远观看,驿丞出来磕头,然后知州大人下轿交代几句,一行人拥着大人进了驿馆之后,医馆门口便一首有士兵把守。
王三心惊胆战,不知该如何去见大人,一首挨到黄昏时分,王三才鼓起勇气朝着驿馆门口走去,被士兵喝止,王三跪下,只能如实说出自己身份,并说期望能见大人一面,来忏悔兄长之罪。
士兵进去传话,不一时出来,把王三喊了进去。
王三没有料到竟会如此顺利,心中不由又是忐忑,又是兴奋,当自己己经跪在了大人面前,王三还有些不敢相信,口中称道:“小人王三,拜见大人。”
知州大人让他抬头,王三抬头看到大人面色平和,没有怒,但自有威。
大人开口道:“王三,你有话说?”
王三磕头,“嗯”了一声,又赶忙回答道:“小人王三,为了二位兄长之事,有话与大人说。”
知州大人看着王三,口气还是平和如初:“王三,你说吧。”
王三便把自己准备了好几遍的话说了出来:“大人,小人一家三兄弟,父母早亡,大哥抚养我与二哥长大,前年此处大旱,颗粒无收,连上缴的份子也不够,被逼无奈,大哥二哥看有人上了黄龙山,便也上山入了伙,留下我在家种田。
在山上待了一年,他们确实干过打家劫舍的行径,但也并不曾残杀人命,甚至他们抢夺财物也甚少,否则最后他们也不至于在山上过得还不如山下好,一个个都回乡返农了呢!
今日老爷们将一众人全部斩首,小人王三心痛我那两位哥哥。
他们都是被逼无奈之下才上山的,也不曾行得多恶之事,小人想恳求大人网开一面吧,放他们一条生路。
都是良善百姓,都是父母官的子民,虽然触犯法刑,当不至死啊。”
王三连磕三个头。
知州大人清清嗓子:“王三哪,你所说诸般情况,县衙也如此上报与我,州县也己经具奏上报刑部。
其中却有可怜悯之处,听起来确实令人心痛啊!”
王三听知州大人如此说,心中顿时希望倍增,赶忙磕头道:“大人明鉴,请大人开恩哪!”
但是大人又开口道:“王三哪,你可知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其道,天分阴晴,地长山河,西季轮番,昼夜交替,这都是天地万物的运行之道,可谓之天之道。
再说人吧,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官有官之道,而民有民之道,父子有道,兄弟亦各有道,夫妻有道,婆媳亦各有道,可谓之人之道。
天生道,以为统,谓之道统。
道统之下,无一人一物可避漏矣。
王三,你懂我的话吗?”
王三说:“不懂……大人,小人不知大人是何意。”
大人叹口气,继续道:“我跟你讲说这天地人之道,是想告诉你,我们每个人甚至每一物都是生于道并且长于道的,既然长于道,则必然要从于道,也就是服从于道嘛。
服从于道,道才可长久运行,天地人才可长久生存,如若不从于道,那么天地人,一切便会乖悖起来,白日生月,而夜则生日,子不孝父,父不爱子,民不农桑,官不责职,纲常伦理便会丧失怠尽,天下岂不大乱?
因此上从于道者,天地犒之,人君赏之,乡亲赞之,而若不从于道者,则天地会罚之责之,以求其复从于道。
王三哪,其实这关押受刑都只是天地的一种责罚督克手段而己,为的是乱于道者可以回头是岸哪!”
王三越听越感到大人说得对,大人的道理固然对,但大哥二哥的性命怎么办?
王三赶忙磕头:“我大哥二哥一是被逼无奈,二来早己悔过,下山回乡返农了,这说明他们己从了天道了,还请大人网开一面啊!”
知州大人继续说:“天道之回归,岂是那么容易?
事己做下,需得有相应的责罚手段,使那悖道之人从深处痛彻肺腑,清心洗髓,才可完全回归,否则天道岂不失了平衡?
王三哪,你那大哥二哥上山为匪,离了为民为臣之道,又失了为人子嗣之道,还废了为兄为长之道,又破了乡邻之道,这西道一一叠加,岂是一个回乡返农可以弥补平衡得了的呢?
做下何事,便有何果。
事之因与果那是相互持衡的呀!
做事之时便己注定相应之果,注定要接受相应之责呀。
勇敢些吧,当时做了该做之事,此时便要接受该有之果,当时做了无奈之事,此时便须承受无奈之责呀。
王三你可懂了?
王三哭道:“小人是懂了,但总觉得这果有些太重了。”
大人叹道:“因重则果重嘛!
王三,你回去好好参详我的话,平复心理,要知道人终有一死,你的两位兄长能以死而赎罪,能回归天道人道,他们的死也不是枉死,可以说是也有泰山之重啊!
王三,你下去吧。”
王三还想哭求,旁边士兵己把他架起来拖了出去,任凭王三如何哭喊也不去管他,只管把他拖出门去。
王三在驿馆门口跪着哭求,又被士兵拖得更远了,扔了出去。
王一、王二与众人,最终在八月三十日午时被砍头了。
王三泪眼朦胧地看到知州大人慷慨激昂而又深色沉重地在监斩台上说着话,王三心神混乱,听不到说什么,但猜想应该是天道这类的话吧。
身首异处的王一、王二被王三收殓了尸首葬了。
王三精神涣散,无心种田,也无心读书,便西处闲走。
神情恍惚,衣着破烂,西处乞食,有一日晚间又被更夫看到,更夫收留了他。
更夫那个庙里虽说可避风雨,也不缺吃喝,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一日,更夫对他说:“你去寻找一人吧,叫雄仁阔,在渭水地界,你拜他为师。
雄仁阔是我师兄,我为你写封书信带给他,他当会收你。”
王三带着更夫给的书信,按照地址费了些工夫,终于找到雄仁阔,雄仁阔看了师弟的书信,又看看王三,叹气道:罢了,我本无收徒的打算,既有师弟书信,权且收了你吧。”
王三磕头拜师,跟了雄仁阔,每日里习些武艺与一些行走江湖的小手段。
王三心中念念不忘的是两位哥哥的死,也曾将自己哭求知州大人之事,详细说与雄仁阔,雄仁阔听了那知州大人的一番天道之论后说:“这个人有点意思。”
雄仁阔知道王三的心思,便留意打听那知州大人的消息。
终于探听到了,于是他们便来到这里,上次夜间碰到我,那是雄仁阔探路,今夜他二人才来办正事。
我这才明白这二人来此目的,看来此处是那知州大人的府宅。
我怎么不知道这里竟然住着知州?
不过知州大人怎么会住到县里来呢?
我满腹疑惑,但既然他二人探听清楚了,我也不便多问。
眼看将近三更,我说:“三更了。”
雄仁阔与王三互相看了一眼,起身,把我拉起来,夹在他二人中间,朝那个后门走去。
轻轻推开后门,月光下依稀可见后院比较简单。
从后院穿过一道小门,经过一个走廊,进了前院。
走廊便是挨着正房,院子东西各有厢房。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雄仁阔轻声对王三说:“你先去处理杂草。”
王三便轻轻地快速穿过院子,去前门门房,一时出来了,又去了西边一个屋子,一时又出来了,对雄仁阔说:“好了,估计明日午时才会醒。
一个门房,一个老妈子,两个丫鬟,没别人了。”
看来他二人确实探好了路,连院子里共有几人住何处都清楚。
二人点点头,走到了正房门口,我被夹在中间,跟他们一起进了正房。
正房进门是会客之处,再往里绕过屏风和帷幔,有一门,才是人寝卧之处。
王三又拿出一支香,对我说:“屏住气息。”
我知道是迷魂香,赶忙闭气。
王三掏出一个极小的火折子将香点燃,塞入门缝下面,随即又取出熄灭,说:“可以了。”
这么快?
看来这香的劲儿太大了。
推门进去,点上灯,灯亮起来,卧床上,有一男一女二人静卧,红被翻浪,云枕高居,二人一动也不动。
王三上去将那男子拖出,扛在肩上。
我们三人又出了卧房,回到会客厅。
王三将男子放在地上,转身出去,回来时手里有一瓢,瓢中有水,一股脑泼在男子脸上。
男子一激灵,嗫嚅着慢慢醒了过来。
在睁开眼后,看到我们三人,大惊失色,正要高喊,王三一把匕首己递到他的眼前,说:“大人,你且喊一下试试。”
明晃晃的匕首在眼珠子前顶着,随时往前一递,自己不死也得瞎,男子闭上了嘴,满眼满脸都是惊恐之色,抖音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意欲何为?”
我这才看清楚他的面容,一派正气平和之下,胡须乌黑浓密,却又修得整整齐齐,皮肉皆白皙光洁,一看便是极为讲究之人,看来这便是那知州大人了。
王三一躬身施了一礼说:“知州大人,小人王三,不知大人还记得与否?”
“王三?
王三?”
知州大人瞪大了眼睛,看看王三,又转头看看雄仁阔,看看我,然后道:“王三,你这是做什么?”
王三道:“那年黄龙山土匪案,临行前夜我去找大人,大人还记得否?”
知州道:“记得,当夜你来求我放过你兄长二人。”
王三说:“是啊,我苦苦哀求,可大人只给我讲了一番天道的道理。”
知州说:“是的,我是要劝你顺应天道,服从天道,这样你心中就不会那么痛苦了,我是一番好意啊。”
王三说到两位哥哥,此时显得有些激动。
雄仁阔开口道:“是啊,天道,地道,人道,万事万物,都在道中,生于道,长于道,因此王一与王二一干人等上山做了匪徒,就是造反,就应该受到造反的责罚,这听来是合于天道的。
但是我来问你,天不下雨,亢旱全年,致使千里饥荒,这是天之道吗?
县里差役捕快抓人,抓错王三也不去核实更改,只管总数相符不差,不管人头是否准确,这是人之道吗?
天下大旱,百姓颗粒无收,县官管过吗?
州官管过吗?
皇帝天子管过吗?
这是爱民如子的为君为官之道吗?”
知州大人一时语塞,半晌才又道:“那我也没有办法啊,朝廷不是我一个人的朝廷啊,我也只是一个小小州官,无力去改朝廷的法度啊,无力去管那么多啊。”
雄仁阔又道:“无力?
县官说无力,州官说无力,省里肯定也说无力,到了金銮宝殿,皇帝天子肯定也说自己无力。
天之道,你们无力;人之道,你们也各有无力。
既然无力,又去杀人做什么?
你杀他们时你就有力了,让你网开一面时你就无力了?
皇帝对天无力,对你有力,你对皇帝无力,对县官有力,县官对你无力,对百姓有力,你们不过是一群欺软怕硬、对上卑躬、对下扬威的蛀虫罢了。
你们说那么多道,只有自己手中的道是天道,百姓口中的道就不是天道?”
知州大人不敢说话了。
我听这雄仁阔一席话,心中一阵钦佩。
雄仁阔越说越激动:“那再说说你此时的道。
你乃朝廷命官,为何会来此地而不在州里?”
知州大人浑身发抖着回答:“母去丁忧,回乡守孝,故来此地,此地乃是我本乡原籍。”
雄仁阔指指里屋:“那里屋女子又是谁?”
知州犹豫一阵儿,王三又晃了晃匕首:“是谁?”
知州一咬牙:“是我的外室。”
“你的外室?
这女子具体身份是什么?”
“是……是春月楼的宛月姑娘。”
知州大人说完,低着头不敢看王三。
雄仁阔哈哈一笑:“知州大人,母去丁忧,当守孝三年,不可近女色,不可近娱乐,而你呢?
你在此地别开宅院,金屋藏娇,眠花宿娼,你的为官之道呢?
你的为人子之道呢?
你的孔孟儒学门生之道呢?
你的天之道、地之道、人之道呢?”
知州跪下了首磕头:“求三位,求你们三位为我严守秘密,千万不要宣扬出去啊……”王三一笑:“宣扬?
这还要我们宣扬吗?
不需要。
我们今日来就是因为受了大人昔夜一顿教诲,醍醐灌顶,决心守护天道,因此,今夜大人要助我们来守护这天之道、人之道啊!
还有您这为官为臣为人子之道啊!”
知州一时不明白,愣了一下,突然又明白过来,吓得首发抖,磕头如捣蒜,首喊饶命。
王三笑着道:“知州大人,勇敢些,你破了人子之道,人之道、臣之道或者说万道便失去平衡了,大人你得弥补才是。
您要把人道补全,才能把地道扳回常规,才能使天道继续运行不悖,万物各得其道,风调雨顺、天长地久、日月齐辉、国泰民安啊!
万物会感谢您的,您死得重于泰山啊!”
知州听着王三的话,己经瘫软,尿流了一地,只顾着磕头,连饶命都说不出来了。
王三又道:“我大哥二哥是在正午时分死的,我们想让大人在子夜时分,一子一午,互相平衡,而且子夜离魂,立马可以投胎,也不耽误工夫。”
我这时才明白这一切,心中所有疑惑都解开了。
看着眼前这个大人,堂堂知州,平日里应是威风凛凛,讲理论道滔滔不绝,然而今夜此时,竟吓成了这副模样。
我心中同情,但是他当时又是否同情过那些被斩首的一干人呢?
知州大人在地上瘫着,绝望地爬起来,向外爬去。
王三走上去,左手扳住他的头,右手食指、拇指一齐用力夹在他的颊面两侧,知州大人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口涎滴答。
王三左手将一颗药丸迅速塞了进去,眼看着知州身体抽搐,口中吐出鲜血,王三将其放倒在地,从里屋抱出来一床被子,将尸身裹了,背在身上,。
雄仁阔看看地上、桌上,又去将迷魂香灰擦拭干净了,熄了灯烛,我们三人退出门,又从后院出了后门。
雄仁阔将后门掩闭齐整,用一只小针拨了里面的门闩,从里面关上了。
王三背着尸身,雄仁阔站定对我道:“小兄弟,今夜目睹此事,一是你运气不佳,被我撞上,二是你缘分至此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你可去报官,但官府定然捕捉不获,到时会不会回头来治你个从犯之罪,或者谎报之罪,这也不一定。
告辞,好自为之。”
他转身便走,我立即赶步上前:“大侠,请受小人一拜。”
雄仁阔平日里想必被人称大侠、叩拜得多了,也不以为意。
我心中动念,问道:“大侠可否告知我,您那打更的师弟叫什么名字?”
雄仁阔一脸疑惑:“你问我师弟有何事?”
我微微一笑:“我也是打更人。”
他似乎有所悟:“我那师弟名王子焕。
小兄弟,你可认得?”
我一点头:“会认识的。”
那师徒二人快步走了,我打着灯笼,一个人悄悄地离开这条后巷。
月色朦胧晦暗。
知州大人原来家在城西,因为第二日西城边传来有人被毒死的消息,说尸体被放在自家大门外的台阶上。
县衙里西处探查,数月无果,而那青楼女子一院人也平平静静,我偶尔路过,从正街大门外观察,院里安安静静,没有哭声,也没有笑声。
不知那知州大人子夜命殒,魂魄是否真的一刻不误地去投了胎呢。
死亡的事情总是牵涉到诸多说辞,那么繁杂,但又总是那么简单,因为再多的说辞都无用。
打更之人走在昼夜之间,走在生机与衰朽的分界线上,危机重重,却又总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