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只是个开头。
\r船行一夜又是半个白天,解押他们的士兵有饭团、锅巴吃,其余人被饥饿、疲惫、气愤、悲伤与恐惧缠绕,已经不再哭号、不再咒骂,听天由命地坐以待毙。一船人只有强儿最小,他偎依在母亲怀里,小声喊饿。
\r昨晚,林容已经趁黑换上军使的便衣,束缚了长发,脸上抹了灰,装扮成男人一样,让儿子叫她叔叔。见船靠江边行走,河里的鹅卵石看得清清楚楚,她眼睛盯住河底,猛然伸手,一个河蚌抓起,搬开来,掏出里面粘糊糊的东西,往他嘴里塞。强儿被散发出腥臭的东西吓坏了,连连摇头,双手把嘴巴捂得紧紧的。林容也不做声,示范一般,将蚌肉放入嘴里,强行咽下,又捧起河水喝了几口。这才轻声对儿子说,要想活命就要吃东西,否则再也见不着爹娘了。
\r强儿听话,也强忍着恶心,吞下了小蚌。虽然太难吃,但比饿肚子强。船上人也效法他们,捞出河里的螺丝、水蚌充饥。林容还教他们把大蚌壳留着,说可以舀水喝什么的。果然以后派上了用场,因为,更艰难的日子还在上岸以后。有认识路的男人说,叛军把他们往泸州带。那可是山高水远的地方。
\r上岸后,林容牵着儿子被挟裹着前行,身后传来一个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叫,一个男人狂笑着:“小美人,你还是跟我骑马吧!”。原来,那女子不愿意走了,被叛军扯着头发活生生地拉上去的。林容毛骨悚然,赶紧在地下抹了把灰涂上了脸,个人安危是小,儿子不能没有母亲啊。
\r一天只有一顿稀饭,没汤没菜,连碗筷都没有。幸亏林容叫大家带上了大蚌壳作碗,每天能舀到一点热饭吃,但没有一个人能吃饱的。林容从小跟着父亲采草药,认识许多能吃的野菜,娘儿俩吃了还告诉同行的人们。
\r一个年轻的厨师,吃了生冷拉肚子,虚脱得瘫倒在路上。一路上大家见得太多,走不动的人都被杀死了,林容见状,鼓励他站起来。他有气无力地说:“不走是死,走也是死,只有随他们处置了……”
\r林容掏出一把草药给他:“我在前面的路上扯了点草药,你吃了就会好点的。”
\r年轻人不信,林容对他说,自己姓林,父亲是医生,从小学了些医术,让他放心。厨师吃了,似乎长点力气,边走边咀嚼,对她感激不尽,称她为救命恩人。林容声音浑厚,男装打扮,平时深居简出,现在谁还认得她是张夫人?同是天涯沦落人,见她和气又聪明,教大家用蚌壳作碗,识别无毒的野菜,一路还采摘草药为人防病治病,都亲切地喊她“林大哥”。
\r一路上啼饥号寒、风餐雨宿,可是生存的条件太恶劣了,渴死的人就有数百,好不容易盼来了雨,它不是救命的甘霖,而是要淹没他们的祸水呀!滚滚雷霆,震天动地,狂风怒嚎,大雨如注,闪电如银蛇发出万丈碧焰,像要趁火打劫似的,疯狂地撕裂着密布的浓云。
\r雨越修越大,最后简直是倾盆似地倒下来,崇山峻岭都仿佛成为浪尖上的船,一片旷野全混成黑黝黝的沼泽,似乎要把所有的行人都陷进泥里去。
\r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虽都是青壮年男女和半大的孩子,可一个个蓬头跣足,衣衫褴褛,面无人色,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在茫茫原野上无遮无拦地走着,任凭风雨雷电的蹂躏。
\r天啦,你是不忍见这人间悲剧,才发出这摄魂夺魄的怒吼吗?雨啊,你是助纣为虐,存心要将这无助的人群葬身于这艰难困苦之中吗?
\r还是死了好!几乎所有的人都发出了这一心愿。有人实在走不动了,跪在泥水中仰面乞告:雨啊,把我们冲到大河里去淹死吧!风啊,把我们吹入泥淖中埋掉吧!雷电啊,把我们劈死算了……活着为人奴役,受尽折磨,不如死去啊!
\r林容没跪,也不祈祷上苍,她半蹲下来,像护雏的母鸡,把儿子搂在怀里,让宽厚的脊背为他遮风挡雨,擦拭着小儿脸上泪水与雨水,她心底流血,希望噩梦有醒来的时候。
\r押解他们的官兵骑马走得快,都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哪容被掠的人延误时间?用刀背砍,用马鞭抽,要大家快快赶路。
\r“妈妈——我实在走不动了。”强儿全身发软,忘记了母亲的嘱咐,抱着林容的腿说。
\r她狠心抽了他一耳光:“怎么又忘记了?”
\r“是,叔叔,不能等雨停了再走吗?”他的泪水和雨水流成一片,小脸被冲刷得惨白。
\r“要想见你父亲,就得拼命地走下去。”林容不敢背着他走,凡是被背的人,也都被解押他们的叛军杀了,说那是他们的累赘,她只有扯起儿子,一步一滑地往前挪动。身边,一个瘦弱的女人又滑倒了,被马鞭催着赶路,赤脚早已被磨破,又在泥水中泡烂,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她干脆坐到泥中抱着脚哭。
\r林容正要去拉,两个骑马的驰来了,她连忙拉儿子避开,就听到男人刺耳的狂笑:“你不走就在这里洗澡吧!”跟着扯起女人,褪鸡毛一般将她剥光衣服,四仰八叉地扔在泥里,女子想挣扎起来,身子被稀泥粘住了,只有手脚在空中乱划,像狂风中光秃秃的麻杆。
\r林容忍无可忍,推了把儿子让他自己走,正要回头来救助,后面挑夫赶上来了,一见妻子遭殃,扔了挑担扑了过去,扭头泼口大骂:“一群畜生!你们不是娘养的吗?天雷怎么不把你们劈死——”话未说完,两个禽兽二话不说,勒马回身,就从泥中的夫妻身上踏了上去,几个来回,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骂都销声匿迹,大雨哗哗的响声中,夹杂着几声炸雷,像是代替苦难的合州人发出不平。
\r林容眼见众人疲劳不堪,再走下去都将倒闭,一腔悲愤淤积于胸压抑不住,脱口唱出:“雨哗哗,地滑滑,湿了衣裳湿鞋袜,湿鞋袜。
\r滞后遭毒打,不走被残杀,遥望家乡在天涯,何时能还家?”
\r歌声苍凉悲壮,吐露出大家的心声,儿子跟着唱了起来,周围的人也应和着唱起来,一传十,十传百,听到歌的人都驻步不前了,任大雨浇,任泥水泡,树桩一样立着,歌声盖过了雨声,雷声不响了,闪电不亮了,只有大家的歌声如雷鸣,众人的目光如巨电,让马背上的凶手也有些胆寒。
\r叛军首领杨大渊正从这里经过,从车里钻出来也有人打伞,他厉声问道:“为什么不赶路?”
\r无人应答他,只有更响亮的歌。
\r“谁在唱反歌?”
\r叛军们一声声重复着首领的问话,没人回答,一起坐到泥水中了。几个军士挥起大刀就要砍人,杨大渊止住了,他知道众怒难犯,擒贼当擒首,谁是首领?于是令手下人去抓孩子。果然,孩子们被带到坡上之后,不仅歌声停了,大哭小叫声停了,连风雨也收敛了。杨大渊这才发出了狞笑:“反歌是谁编的?我数三下,没人回答,我就把这些小娃娃全杀了……”
\r没等他数出二来,林容直奔而去:“是我编的,我先唱的,要杀就杀我吧!”
\r几个士卒一拥而上要捆她,强儿吓得惊叫:“妈妈——-”
\r众人一愣,望着跑出人群的“大哥”发呆。杨大渊更是吃惊地打量着跑上坡来的人:雨把脸上的灰垢冲洗干净了,露出她凝脂般的皮肤;全身被淋湿了,衣服紧贴肉体,硕长的身躯曲线毕露,好一个健美的女人,像是大汗身边的蒙古美女。他灵机一动,一个主意涌上心头,制止了下人的行动,问:“你是个女人?”
\r意外的惊叫暴露了女人身份,儿子后悔莫及,用拳头死死地塞住嘴,林容量他们来不及发现谁是她的儿子,为了那群孩子豁出去了。于是定定心,扯下透湿的包布,一头青丝披齐腰际,如黑缎似地发着乌光,镇静地说:“与你是汉人同样千真万确。”
\r杨大渊被无形的软针刺了一下,却不动声色地问:“一个女人也会编歌?”
\r“粗通文墨,喜欢唱歌。”
\r“你想回乡?”
\r“我们不是卖国卖家乡的人,你不想家?”只求救出所有孩子,林容说话毫无顾忌。
\r杨大渊心中恼怒,却被自己的计划兴奋着,反而和颜悦色地问:“你知道为何要带你们背井离乡?”
\r“因为你的主子无能。”
\r反了!杨的部下不懂,将军为什么要为这女人耽误时间,又听她出言不逊,几个人都拔刀上前,他又止住了,反而饶有兴趣地问:“此话怎讲?”
\r“一个小小的钓鱼城,还劳大大蒙古国君亲自来打,大汗率精兵数万围攻几月,也没打下来,怎不恼羞成怒?于是你们吃柿子专捡软的捏,把钓鱼城合州家属掠去作人质,以动摇山上的军心,来达到协降的目的,不是吗?”她边说边将散发拢起,盘到头上,更显出端丽。
\r“你丈夫也在山城上?依你的非凡的见识,他是个首领吧。”。
\r“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谈不上什么见识,丈夫也只是个普通的爱国者。”林容不能暴露丈夫的身份,她只想让疲惫不堪的乡亲们多歇息一会,自己在临终前偷偷多看看儿子,于是尽量延误时间。
\r雨已经停止了,杨大渊拂开为他遮雨的士兵,又上前几步。他对眼前的女人越来越感兴趣,如此才貌双全、有胆有识的女人,可真与良将一样难求哩,用得着她!心头的主意渐渐明晰了:“你既然会唱歌,就唱唱钓鱼城吧。”
\r“城里只有守土保国的忠臣良将,他们同仇敌忾、杀声震天,哪有闲情唱歌!”
\r义正词严,句句带刺,好果敢!好口才!他还有点难以置信:“你说歌是你编的?我不信。”
\r林容有点着急,她着急的是不能代替儿子去死:“怎么让你相信?”
\r“你不能为钓鱼城编个歌吗?”
\r“城里事物万万千,编哪段?”
\r他去过钓鱼城,与那里的诸将讨论过联防,知道那是风景名胜地,古往今来,有名的景点说不定被人都吟哦过了,不如出个难题,看她如何应对:“钓鱼城里有座卧佛你知道吗?”
\r“当然知道,那佛在护国寺前右方的钓鱼台下,身长三丈六尺,身宽五尺九寸,就连双耳间的距离也有四尺七寸。”林容想,多说些话,百姓们就能多歇息一会。
\r“哦,你既然如此熟悉,那就为他唱支歌吧。”
\r叛军们哈哈大笑,百姓们忧心忡忡,林容也有些为难:笑佛为不敬,礼佛又有些不甘。合州人民一年四节,谁不上山朝卧佛?烧香礼拜多少年,不就为求风调雨顺,四季平安吗?可是它一睡了之,何曾关心过人间疾苦?否则我们也不会遭此大难了。如果山上的丈夫也像那样沉睡不起,山城早破了,蜀地早灭了,大宋早亡了,还敬它作什么?!
\r想到这里,一支通俗明了而又意味深长的歌脱口而出:“卧佛啊——你倒睡得好,一睡万事了,众人都去睡,江山谁来保?”
\r她的声音浑厚、高亢,具有不可抗拒的磁力,穿透了茫茫原野,传送到每个人的心上,官兵们如被利箭穿心,失去了飞扬拔扈的活力;百姓们像被阳光普照,看到了光明与希望,想一死了之的人也打起了精神。
\r杨大渊的心中隐隐作疼,一个女人如此爱国,岂不让须眉男子羞愧而死?难怪钓鱼城固若金汤,连将士家属也深明大义,如果大获城有那样的地利人和,也不至于昧着良心叛国卖祖、为虎作伥了。
\r想当年,他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身高八尺,声如洪钟,依仗着大获城峭壁悬崖、江水环抱、墙高池深,奇险天成,蒙军攻它不下,派宋朝降将王仲城下劝降,被他当场射杀,惹得蒙哥大怒,让总帅汪德臣亲率重兵攻下外堡,又取了水门。杨大渊眼看城池难保,宋军又不救助,拟假降以作退路,没等到他内应的义旗高举,宋军已把他在铜粱的一家老小杀得尽光,反让他死心踏地归随了蒙哥,被授侍郎。铜粱正属合州辖管,岂不是钓鱼城将帅所为?因此,他得到掠城的命令正好借此报仇。
\r而今,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女人面前,他自惭形秽,泯灭的良心复苏了,后悔杀了那样多的合州人,百姓何辜?!就拿这个才德兼备的女人来说,歌唱得真好,长得真美,那长相,那声音,怎么都像蒙哥身边的史卑三汗后呢?要是自己拥有这样一个红颜知己,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r可是,眼前是一群面无人色的合州人,无数双愤怒的眼睛提醒了他,既然已走到这一步了,即使悬崖勒马也悔之甚晚,大丈夫为人做事无怨无悔,为了今后的前途,他要把她派更大的用场。于是赞道:“唱得不错,那就多学几首歌吧。”
\r要让自己当歌妓?哦,不如死吧。她偷偷望了望强儿一眼,小拳头仍然塞住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我一死了之,儿子还有活路吗?他才八岁呀,死前的疼痛他怎能忍受得了?多次劝丈夫纳妾,让他在山上也有人照顾,他执意不听,还说:“我的夫人才貌双全,我的儿子聪明有为,我的高堂双亲健在,还能何求?”即使公公婆婆幸免于难,张家从此要断后了。他会伤心到何等程度?一时忘情,她直盯盯地看着儿子,居然目不转睛。杨大渊察颜观色,发现了强儿,使个眼色,手下人就拖了孩子出来:“为了你的儿子,我看你是能够为人献歌的,是不是?”
\r林容大惊失色,心一横,干脆闭了眼睛:“如果为这所有的乡亲呢?”
\r大渊胜了,如果俘虏都死了,违背了主子的初衷,还不如在当地处理了省事得。于是点头道:“那我们就说定了,孩子还给你吧!”
\r他顺手一推,强儿扑过去,林容赶紧接住,忘情地亲吻着,母子俩的泪水掺和到一起,杨大渊想起自己惨死的儿女,不禁为之动容,却装着不耐烦地说,“别耽误时间了,赶路吧!”
\r林容含着眼泪,朗朗地说:“我可是献艺不献身的。”
\r那由不得你了。大渊心想,没说出来,只是含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