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打斗过后,我很快就后悔了。而且“肠子都悔青了”。
这是因为,打架对我的“进步”可是大大地不利啊。
我到医院当兵之前,曾给老爸立下了“军令状”——到了部队,一定要努力再努力,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
那年月,入党是每个要求进步的年轻人首先要迈上的第一个台阶。像如今高中生几乎人人都要读大学一样,是个必须经过的“门槛”。不入党就意味着你没有“政治生命”,那你不就是一个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吗?
老爸是“老八路”出身,刘邓率领的第二野战军麾下的一名基层指挥员,想当年由北到南解放全国久经沙场战功累累。对共产党忠诚得一塌糊涂的他,希望女儿继承他的光荣传统,在解放军这座大熔炉里千锤百炼,做一个处处争先事事拔尖的响当当女兵。
况且,在我之前入伍的哥哥梁楚雄早已入了党,我必须步其后尘尽快进入党温暖的怀抱。玉溪和楚雄是云南的两个县,老爸为了纪念当初解放大西南的辉煌战绩,大笔一挥把这两个地名安在了我和哥哥头上。
老爸喜欢喝点小酒。记忆中,他总是用哪种细高细高的陶瓷小酒壶温酒。用最小的陶瓷酒盅一点一点的抿着喝。
酒酣之际,他总会把自己打仗的光荣历史摆一摆。说到解放云南的时候,他免不了就会问我们兄妹俩:“知道你们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一开始我们俩听得津津有味。后来他重复的次数多了,就觉得无趣。每当他问这句话时,话还没说完,我们就赶忙截住他提前答道:“知道知道。你参加了解放云南的战役,解放了这两座城嘛。”
“小溪,既然你要去当兵,就得当出个样来。别以为当女兵容易,要做好吃苦受累的准备哦。”我当兵离家之前,老爸语重心长地教导我。
“嗯。”我一边看书,一边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女卫生兵不外乎在病房里打打针发发药,能吃多少苦嘛。我心里颇不以为然。
“你哥哥入伍不到一年就入党了。现在已经是排长。你得向你哥看齐啊。”老爸继续给我施加压力。
“爸,你放心吧,到了医院我一定会努力表现,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我自信满满地对老爸说。
可是……可是我当兵刚过半年,就跟人打了一架,若因此背个处分,对我的进步该是多大的讽刺啊。
这可能意味着我原先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这或许让我成为各级领导眼中的一名“调皮捣蛋兵”?如此一来我的党票恐怕就虚无缥缈了……
我……我干嘛冒傻气儿跟她打起来呢?冷静下来的我开始认真反省。
一个声音说:她虽说出言不逊,但我若稍加忍耐些不就没这事儿了吗?
另一个声音说:明明是她无事生非,我若忍气吞声那不就成了软柿子,今后常常被她随心所欲地揉捏么?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度过了好几天。那滋味真像监狱里等候判刑的犯人。
终于,每周一次的晨会到来了。
宽敞的医生办公室座无虚席,门口还站立着好几个人。
内科一把手,那位满头白霜的朱主任开始讲话。朱主任脸面修长且沟壑纵横,让人想起动物中的河马。他比我父亲年纪都大,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三八式”(1938年入伍)老革命。他平时对新兵们倒挺和蔼,像个老奶奶一样和颜悦色问寒问暖喋喋不休。
“今天……我们晨会的内容比较多……大家注意听讲。”朱主任清了清嗓子,拖着他那惯有的长音开始宣布:“第一项……关于开展学雷锋树新风做好本职工作的活动。第二项……关于推荐各方面表现优秀的同志上军医大学的通知。第三项……关于郑京丽和梁玉溪违纪打架一事的讨论决定。第四项……”
一听到朱主任宣布第三项,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变大了。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咚”一阵狂跳——完了,我完了……
接下来朱主任的话在我耳边成了闹哄哄的噪音,我一句也听不进去了。直到那个决定我命运的第三项再次出现:“……关于郑京丽和梁玉溪打架一事。这件事……在院里影响很坏,说明我们的新同志……还没有很好地领会毛/主/席的教导,缺乏革命队伍团结友爱的精神。如果在战争年代……你们这个年龄早就是出生入死的革命战士了,彼此之间还会打架么?”
我扭头看了一眼另一位当事人郑京丽。对于老主任的批评告诫,她看上去丝毫没有不安和悔过之意,依旧脖颈高昂两眼斜视满不在乎地看着窗外。
窗外,阳光下的白杨树和榆树灌木丛,已经被早春染上了星星点点的嫩绿。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内科党支部……认真讨论了这件事,做出如下决定:郑京丽和梁玉溪要认真学习毛/主/席的教导,努力反省自己的错误,各自写一篇深刻的检讨……交给护士长。党支部根据你们认识错误的态度和诚意……再决定是否给予记过处分。”老主任表情严肃语气沉重地宣布了决定。
听了老主任的话,我如同遇到大赦的犯人,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写检查,并不是立即给个处分,这就意味着还有回旋余地。我知道写检查这种事儿对我来说那是小菜一碟。
我也知道郑京丽之所以满不在乎,因为她有个当大官的老爸。她老爸是军区第一副司令,据说在北京总部有着很深的根基。
我们这批女兵里干部子弟不少,但她爸的官职似乎是最高的。
让我颜面尽失的晨会终于结束了。我怀着一种大赦后的复杂心情,拿着拖把去清洁走廊地板。
今天轮到我上“清配”班,负责病房的清洁和配餐。我们这些小女兵除了当护士,还要干这些本属于清洁工和炊事兵的活计。
“小梁,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笑脸盈盈的林护士长向我招手。
我跟着护士长来到“护士休息室”。这里是夜班护士休息睡觉的地方。
“护士长,我……对不起,我错了,不该跟她打架。”一进门我立即开口检讨。护士长跟我是“一帮一,一对红”的对子。简言之,她是党支部派来帮助我这个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的。我赶紧主动认错以求宽大。
“小梁,这件事我从侧面了解过,似乎郑京丽该负主要责任。你们到科里时间也不短了,每个人的脾气性格我都有所了解。”
听了护士长的话,我心里那张绷紧的弦稍稍放松了些。
“我想跟你说的是,不要因为这件事背上思想包袱。认真写个检查,然后以自己的行动证明,你知错就改,仍然是最优秀的。”护士长说完这句话,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以示安慰和鼓励。
“嗯。我知道。”护士长的话和她拍我肩膀的举动真是暖心暖肺,我几乎热泪盈眶了。
“还有,今天晨会上朱主任不是宣布了吗,军医大学开始招生了。我们院以后每年都有名额。你要好好努力,争取上军医大。我觉得这批新兵里面,你是最有希望的。”护士长继续说。
“嗯。我会努力的。”我掏出手绢,擦去眼角涌出的泪花,更加有力地点点头。
脸颊红润得像熟透的毛桃一般的护士长,操着一口吴侬软语江浙普通话。此刻她在我眼里是世界上独一无二最美的人。就连她脖颈上那条淋巴瘤手术后的红色疤痕,看上去也如同一条项链那么闪光漂亮。
离开护士长,我握着拖把在病房走廊里一左一右“啪嗒,啪嗒”拖地。
上军医大读书?毕业出来就是正经八百的军医。我想象着自己穿白大褂挂听诊器的样子,偷偷地得意了下。
看来我这辈子做不了居里夫人,注定与诺贝尔奖无缘了。那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当一名南丁格尔般的白衣天使吧……
原以为“山重水复疑无路”呢,谁知却“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我感觉手上的拖把越来越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