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如跪在地上,躬着腰,垂着肩膀、低着头。不远的台阶上,一只巴儿狗正咕噜咕噜地晃着身体,得意洋洋地看着她。青石板从地底下透出的寒意,像细细的钢针顺着毛孔插进膝盖的每一寸缝隙,又如荒山间的荆棘一般在她的腿上蔓延。
她这样一动不动跪着已经有一柱香的时间了,可嬷嬷的骂声丝毫没有疲惫,反而越来越大。说实话,定如并不太知道嬷嬷在骂什么,想必嬷嬷自己也不甚清楚,这只不过是她每月初一必须的功课,定如垂着头,心中想着嬷嬷也怪累的,还要搜肠刮肚地把所有听到学过的骂人话一股脑全砸到她身上。
嬷嬷终于口渴了,擦了擦嘴角的白沫子,抬手“啪啪啪啪”赏了定如四个耳光,这才算是完成了今天的最后功课。
“滚下去吧”,嬷嬷骂道:“好好记得自己是什么东西,别做非分之想!”
定如磕了个响头,一手撑地努力站起身,迈开像灌了铅一样的两条腿,小碎步子退出了庭院。
像这样的日子,定如已经度过了半年。因为她是御前的人,也是御前唯一的女子,所以每月初一,后宫都要安排一个老嬷嬷劈头盖脸一顿打骂,这叫替老祖宗管教。定如起初还会伤心难过,可现在已经习惯了。不过这次嬷嬷打得格外疼,定如伸手摸了摸,手上居然沾了丝血迹。她心中一滞,可脚下却不敢停,快到瀛台的时候,迎面撞过来一个人。定如毫无防备,本能的“咕咚”跪下,不住磕头。
那人满身酒气,一把掰起了定如的下巴。定如的脸被他捏得生疼,可不敢有一点儿举动。他看了半天,笑着问道:“你是妃子还是下人?”
定如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他的目光直白地在定如脸上身上打转,看到她穿着紫褐色的宫女衣服,梳着辫子,脸上的笑容更加轻狂:“你这相貌竟然只是个宫女?哈哈,是哪个主子处的,爷这就去讨了你!”
不用确认,这就是大阿哥溥俊!大阿哥的名声极坏,仗着太后宠爱,在宫里也敢沾花惹草,调戏后妃!定如害怕极了,不管不顾地伸手推开他,还似乎将他推了个人仰马翻。他气急败坏,在身后大叫着“站住”,但定如不敢回头,直向着瀛台拔腿奔去。
瀛台是这宫里最荒凉的地方,可这一刻,定如却觉得那里无比安全。
进了围墙,定如狂跳不已的心才慢慢平静。站在河边,她蹲下身子映着河水看被打的脸。左边脸颊上一道血楞子从横在脸上,她下意识撩起冰凉的湖水塌了塌,心里犹豫着一会儿如何才能掩盖过去。
过了浮桥,上了岛,正看见寇公公站在涵元殿外门口。定如赶紧匆匆上去,福身行礼。寇公公看她一眼,心照不宣地问道:“回来啦。”
定如点点头。
“那赶紧去伺候吧”,寇公公回头看了殿里一眼:“茶水房上的小崽子们都出去了,连个伺候茶水的都没有,万岁爷这一上午了,连口茶水都没喝”。
寇公公说完要走,定如犹豫着没有回礼,反而前跨了一小步示意公公稍等。寇公公疑惑看她,定如抬起头,指了指脸颊上的血道子。寇公公眉头皱了起来,啧啧了两声,可还是摇头道:“丫头,你也知道咱们这儿人手不够,而且伺候万岁爷,你也精细,万岁爷也习惯。脸上这道子也没什么,万岁爷不会在意的,你就去吧”。
定如无话能说,只得点头。寇公公道了句:“好孩子”便转身走了。
在这宫里,定如是最低贱的奴婢,她没法选择,甚至连犹豫的权利都没有。脸颊发烫,定如在冷风里站了一会儿,又将发辫尽量弄得松散一些,留了几丝遮在那血道子上,这才深深吸了口气,向殿中走去。
殿中竟然比外头还要冷。
定如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快步走到火盆旁,用镊子拨剌木炭。谁知道这火盆是什么时候灭的,现在已经凉透了。她抬头踅摸,拿起火折子努力想将那木炭点燃。
“别折腾了”,身后传来万岁爷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先给朕倒杯热茶来”。
定如赶紧起身行了个礼,向茶水房跑去。万岁爷想来早饭也用的不多,定如寻思了一下,自作主张煮了碗奶茶。
万岁爷正坐在书桌前看书,她捧着金托盘,轻手轻脚走过去,跪在地上,将茶碗高高举过头顶,正好方便万岁爷取用。皇上将奶茶取走,喝了一口,叹道:“这便暖和多了”。
定如站起身,低头垂肩,就在万岁爷身边站着听吩咐,万岁爷头也没抬,只是轻声说道:“下去吧”。
终于点着了火盆,定如又将一个熏炉放在万岁爷脚下,日头渐渐升了起来,殿中也暖和多了。整整一个上午,万岁爷都在看书。他带着瓜毛,穿着蓝色便服,身子瘦削极了,就那样伏在桌案上,时而翻书,时而写字,但更多的时间,他会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捧着书,可目光却落在别处。定如又换了三次茶,分别是祁门的红茶,安徽的黄茶和金银花茶。喝金银花时,万岁爷终于抬头瞄了她一眼,她赶紧稍稍侧脸,将那条血印子躲开。
“今儿是初一吧”万岁爷声音低缓,但是清朗朗的。
定如点点头。
他叹了一句:“你下去吧,今儿不用你当值了”。
定如站着不敢动弹,心里有些着急,这里统共只有十几个太监,又都跑出去耍了,她若不当值,哪里还有人来伺候。
万岁爷似乎明白了她的顾虑,苦笑道:“没关系的,朕一个人便好,不用伺候”。
定如还是站着,心里既酸又痛。万岁爷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走向窗边:“朕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你们不用有太多顾虑”。
定如不敢再坚持,赶紧福了个身,低头走出了涵元殿。
这是瀛台是御前是最尊贵的地方,也是万岁爷的囚室。定如在这个囚室当值了半年,而万岁爷,在这四面是水的尺寸之地,已经被囚禁了整整九年!
冬季的太阳落的早,天幕垂下时,定如站在宫墙下,做贼一样张望。不一会儿御膳房的小太监小柳子跑了过来,将怀里的一个小口袋塞到她的怀中,她连忙从袖中拿出一副金耳环,小柳子看了看,神情有些不乐意,定如又赶紧将手腕上的银镯子褪下来给他,小柳子这才笑着点了点头:“这白面可不好弄呢,你节省着点儿吃!”
定如使劲点头,小柳子看了看她,叹了一句:“唉,瞧你瘦的也没个人样,等过段日子分米时,我给你留两把!”说完,他急匆匆走了。定如捧着半袋面,心里高兴急了。回到屋子,她赶紧将所有的门窗都紧紧关上,从床下拿出一个铁皮板子放在火盆上。打来水和上面,将葱切的细细的,面擀得薄薄的,然后一层面一层油再加上一层葱丝,放在铁皮板子上慢慢的烙。看着饼变得焦黄,香气一点点飘出来,定如竟然有些激动,从到瀛台,她便从没吃过一顿热饭饱饭,其实何止是她,就连万岁爷也未曾吃饱过。
天才刚黑,瀛台的宫门便锁了起来。整个岛上,除了万岁爷,也就十几个人,那些公公太监是不会出来的,他们整日就知道凑在一起打牌。定如提着小灯笼,拎了一个小漆盒快步走到涵元殿外。
棉布帘子上挂着一个铜铃铛,定如伸手拨弄,发出一阵脆响。殿内万岁爷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定如笑盈盈走了进去,万岁爷依旧坐在书桌前捧着书,他仿佛一整天都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似的。定如行礼,将漆盒放在案几上。万岁爷微愣,疑惑看着。定如心里激动,嘴角扬着笑,伸手将漆盒打开。
万岁爷看了一眼,毫无表情的脸上立时也旋开了两朵花。托盘中放着一碟葱油饼,一碟花生米,还有一小瓶酒。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可是两个人却如珍宝般盯着。
“这是你做的?!”万岁爷不可置信地看着定如,一双眼眸黑漆漆的,闪动着惊喜。
定如也高兴,咧着嘴点了点头。
万岁爷用筷子夹起一张饼放入口中,定如赶紧倒了杯酒放在他的面前。他吃像很好,优雅从容,不时喝一口酒,脸上的表情满足又开心。定如站在一旁看,心里也暖暖的。
万岁爷身子不强,根本不胜酒力,两杯过后,他脸颊泛红,说话也轻飘飘起来:“这……饼子做的很好,难……难为你了……”
此时,殿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定如吓得连忙伸手想要将酒撤下,可万岁爷立时伸手捂住,正好按住她的手背上,他俩大气也不敢出,一动不动地傻待着,直到殿外的脚步走远。
定如轻轻舒了口气,想赶紧收拾东西离开,万岁爷按着她的手哀求道:“让我再喝一杯,就一杯!”
他的手冰凉凉的,即便喝再多的酒也暖不热,他的眸中星星点点,带着哀伤。定如心软了,比出一个指头。
万岁爷孩子般听话地点了点头,定如便又给酌了一杯。
万岁爷吃着吃着,脸上露出哀伤神情,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愁苦与恐惧如影随形,定如从未见他高兴过,即便有笑容也是稍纵即逝,转眼就成悲伤。每次,定如都想安慰,可惜像她这样的下人奴婢根本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这样一顿凄凉的烙饼吧。
吃过饭,万岁爷便要上床就寝。宫室本就宽大,内廷还故意少了御前的火炭,而且窗户破了,也不知道修补。这殿中四面透风,人坐着都打哆嗦。定如铺床落被,将五个暖手炉都塞进被褥中。正要伺候他更衣时,万岁爷发现了她脸上的血道子。
定如站在他面前,正为他解着扣子,皇上发现了什么,伸手便拨弄开了她脸上的垂发。定如吓了一跳连忙退后下意识捂住,可是他已然看到,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定如虽然低着头,但能明白地感觉到头顶上那双眸子里射来的哀痛,皇上嘴唇颤了颤,但终是什么也没有问。定如的心里涌起说不尽的委屈悲愤,可还是咬着牙抬起头,对着他摇摇头,又灿烂地笑了笑。皇上没有半点回应,目光蕴含着最深刻的孤独与哀伤,虽然没有一滴眼泪,但却仿佛正在失声痛哭。
定如想告诉他没关系,但却不能,因为,定如是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