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
定如手托着茶盘站在皇上身后,寇公公伺候净面,定如赶紧将茶碗奉上供皇上漱口。皇上端住杯子,漱口时瞥了眼杯身上的字,这细微的动作,他人未见,定如却全都看在了眼里,茶杯递回时,那行字正对着自己,脸颊便不知不觉红了。
皇上穿着明黄色的朝袍,胸前的团龙威风肃穆。他一言不发,脚步轻快,匆匆走出涵元殿。直到寇公公的“皇上起驾”落声后,定如才抬起头,她下意识看向杯子,嘴边飘起一个羞涩的笑容。
“一帘起晨幕,茶烟落花风”。
今日,皇上的早朝格外长。定如将涵元殿收拾完毕,又殿前殿后细致打扫,还不见皇上回来。定如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她只是个无知女子,不知道什么宫廷争斗,但是入宫这半年,她知道皇上每日过得诚惶诚恐又麻木绝望。她听说皇上刚住到瀛台的前几年,天天都在等着老太后赐来的毒酒。正想着,小禄子跑了进来,着急忙慌喊道:“别收拾了,赶紧踅摸点儿值钱玩意儿吧。”说着,他便把书架上一柄小小的翡翠摆件藏进袖中。
定如不解,一双大眼睛满是疑惑地看着小禄子。
小禄子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口便说:“刚才朝堂上,大学士徐桐建议老佛爷废了万岁爷,改封昏德公!”
定如一惊,手中捧着的书掉在了桌上。小禄子擦了擦嘴:“我是看你可怜才对你说的,万岁爷这皇上做不长了,咱们赶紧各寻生路吧!”说完,小禄子跑了出去。
定如傻呆呆站着,心里难受极了,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
皇上回宫。涵元殿内不见一个伺候的奴才。不过皇上丝毫不觉,他一个人走进来,静静坐在榻上,面色恍惚,神情麻木,似在梦中,仿佛周遭的一切都看不见。定如捧着茶盘,脚步无声,跪在皇上膝边奉茶。
皇上毫无反应,定如不敢出声,只是举着托盘默默跪着。不知过了多久,殿外扑棱棱飞起一只麻雀,皇上惊醒了般,这才看见定如:“你一直在这儿跪着?!”
定如点了点头。
皇上似哭似嘲般问道:“为什么?”
定如抬起头,入眼的是皇上了无生气的眸子,她咬着牙放下茶托,端起茶送到皇上面前,皇上看了眼杯子,细腻莹润的白瓷之,了了洒脱写着“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身前有限杯”。
皇上连连苦笑,那笑声中蕴着定如从未听过的哀痛,仿佛让人深处千丈寒冰之中,看着把冰层一点点、一丝丝、一条条地碎裂,直到碎成渣、碾成末,化成血水。
定如咬了咬,将杯中的茶倒在地上,用手指沾了,一笔一划写道:“皇上是明君圣主”。
皇上看清之后,哈哈大笑,就好像是看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一样,可是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他艰难说道:“明君圣主?!哈哈,是遗臭万年还差不多!你下去吧,下去吧,不用再来伺候了”。说完之后,皇上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不再理睬定如。
定如也是满眼含泪,她固执着不走,反而拽了拽皇上的衣襟,皇上摇头:“下去吧!”
定如再拽,皇上的声音陡然一高,忍不住伸腿踢向定如,大喝道:“朕让你滚下去!”
话声未落,皇上愣住,只见面前地上大大的写着:“皇上是天下人心中的明君,而非宵小者的主子!”
一旁,定如匍匐在地,她使劲抿着嘴,神情坚定无惧。皇上惊然看着她,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定如踉跄走出涵元殿,刚迈进小厨房,一口血便吐了出来。皇上当胸一脚,悲愤中使了十分力气,定如本就瘦弱怎能挨住,刚才在殿中她极力忍着,可胸口的血直往上冒,现在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
几口血吐出来,定如眼前发黑,靠在灶台边艰难喘气,她心中难过,却不是为了自己。进宫之前,她只知道皇上是个苦命天子,可进宫之后,她才知皇上何止命苦,他是一个连命都不由自己的可怜人,可偏想着济世救民、富国强兵!泪眼朦胧中,定如看向威严的涵元殿,心中叹道:“他若真的只是个庸碌无为的昏君,这一生也许会比现在喜乐得多吧。”
那一脚比想象中要厉害多了。定如晚上便发起了高烧,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牙齿打颤身子发抖就像在冰窖里一般,可脸却红得像着了火。昏昏沉沉之中,定如听见宫外拆桥下匙的声音,她哆哆嗦嗦爬起来,本能地向涵元殿走去。
捧着茶盘,杯子一直抖啊抖啊地,放出叮叮咚咚的声音。这是皇上睡前的最后一次奉茶,定如低着头迈进殿门,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就连皇上也只成了一个虚虚的影子,她走进那影子,跪下身,托起茶盘。
皇上端起茶,让她起身。定如摇摇晃晃站起来,低着头看着脚下飘忽不定的烛影。皇上似乎再和她说着什么,可定如什么都没听见,只有脑袋中的“嗡嗡”声连绵不绝。
皇上问话,见她没有反应,声音便又高了几分,定如还是没有反应。皇上疑惑,下意识抬起她的下巴,定如一个恍惚,眼眸直定定看向皇上。眸中,皇上的表情从内疚到惊讶再变成紧张,他一直再说着什么,可定如只见皇上口唇张合,却听不到一句清晰的话。
终于她再也站立不住,身子软软一沉,向眼前的人栽去。
“定如!定如!”皇上伸手接住,急声呼唤,可怀中之人毫无反应。此时,定如的脸苍白无色,透明素蜡的像纸。
皇上高喊几声:“来人啊”,可无人回答,只有窗外嗖嗖的风声。
皇上无奈又着急,只能将她抱起,先放在软榻上。放好之后,皇上打开殿门想要唤来下人,可殿外所有的烛灯惧灭,黑乎乎一片,宫门落锁,浮桥从对岸收了起来,没有人会为了一个宫女惊动太医,皇上苦笑,何止是宫女,除非自己此刻死了,要不然亦是如此!
长叹一声,皇上转身回到榻边,伸手一摸,定如额头滚烫,早已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