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月余,这期间日子倒是安稳,每日有人按时送饭送药,亦无下人刁难。
天色昏暗,暮色四合,她点了灯,拿起未完成的荷包一针一线尽显精巧,自她来这小院,除了父亲府中未曾有一人来过,得见兄长亦是在幼弟的丧礼上,夫人让她整整跪了七天七夜,夜半无人时兄长匆匆送来点心放下便走,最后一晚,兄长端来的是一碗热腾腾白滚滚的汤圆,看着她将整碗吃光才离去。
这天夜里,少年生辰宴结束慌忙赶来小院,却见婆子狞笑着从小院里走出。
少年心下生疑拎着婆子回到院中,却见那小小的姑娘蜷在房门口,瘫软如泥。
单薄的白衣破的乱七八糟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血痕。
兄长走近,小姑娘已然是皮开肉绽,气若游丝,唇瓣颜色尽失,全身哆哆嗦嗦像个快死的囚犯。
“何故打人?”
“奴婢发现这贱蹄子在大少爷宴厅外鬼鬼祟祟,怕是手脚不干净就抓了回来稍加惩戒。”
那婆子中气十足,毫无悔意。
抬头看时,少年表情冷的可怕,还未来得及生惧,身躯已经飞出丈余,打在灯石柱上弹倒在地。
少年抱着小姑娘进屋,却被小姑姑紧紧地抓着衣襟。
“懿兰莫怕,兄长不走。”
小姑娘双眼紧闭却似是听到了,松了手乖乖被兄长放在床上。
盖好了锦被,少年才发现小姑娘手里紧握着的荷包,一面是竹,一面是兰。
少年收了荷包宝贝似的挂在腰间。
再出来时,那婆子竟是脑袋撞到灯石锐角已经一命呜呼了。
少年寸步不离的照顾小姑年大半月,眼见小人儿痊愈,自己却病倒了。
大夫人不依不饶硬要新账旧账一起算,哭闹着非要小姑娘偿命。
相爷无奈之下将她送进了这慈云寺。
自懿兰来,原本荒芜孤寂的后院也有了些许生气。
那相爷想尽办法明里暗里的送来不少药材,琴谱、棋谱、书册一应俱全,还时不时变着名目给方丈塞银子。
方丈差我尽数将银子换做了懿兰平日的吃穿用度。
没了那些坏胚子的虐待和苛责,懿兰的性子逐渐开朗起来,个头蹭蹭地长,现下已然是个娉婷的闺秀,只是那身子依然孱弱得让人生怜。
彼年初雪,姑娘十三豆蔻。
细雪纷飞,我端了炭火进院子得见树下画中人。
银白斗篷,面若霜雪,清雅如仙。
姑娘。
小和尚小僧法号如一。
小和尚。
如一。
小和尚。
嗯。
那日,我彻夜诵经,空不异色,色不异空。
我问佛祖,佛可有心?
佛可会动心?
奈何古佛悠远,青灯易幻,佛终是笑而不语,我却依旧心如乱麻。
大年初一,她照旧进了香火,求了平安福小心翼翼地塞进新绣成的荷包收入木盒。
这便是第四个了。
这个,给你的。
她塞了新纳的布鞋在我怀里,亦是第四双。
但凡无须诵经我便来这院中。
听她抚琴,陪她抄经。
习惯使然。
小和尚,你缘何出家?
小僧不知,自记事便在这寺中。
方丈说我善修十世,今生可度得金身正果。
她满眼悲切,嘴角带笑。
我心暗许,愿我得菩提时,为她消一切苦厄。
然,愿,只能是愿。
她十五岁生辰前日,王上降旨。
相府公子帅兵出征临阵叛逃,其罪当诛。
一时间,满城风雨,皆言相府次女恩将仇报,命理凶煞,害惨了相府,死了仍不肯行善积德。
她大笑,脸颊带泪,我究竟造了什么孽,即使在世人眼中已成死人仍旧是罪大恶极之人。
小和尚,我怕是要下十八层地狱了。
不会若你成了佛可愿渡我?
愿。
生辰过后,玉兰零落半树,她楚楚立于树下,纤指轻拈,言落花是美,花落是憾。
城中再次传来讯息。
相府公子因重伤死于敌军帐中。
她一口鲜血吐掉半条命,昏迷三日苍白异常,薄唇如纸。
方丈求你救她。
无生念之人,救不得。
佛曰救苦救难,度一切苦厄,为何偏不救她。
前世因,今世果。
她自己的孽,只能她自己受。
你不救,我救!
全城的大夫被我在雨夜求了个遍,来人各个摇头叹气。
我在房中陪她七日,终是见得她苏醒。
看我时,她倏忽笑了。
小和尚,兄长未死。
你怎知。
我在那阎罗殿上大闹,求了许久,用我余生寿来世命换兄长无恙。
那阎罗王怕了我,应允了。
塞北雪原,风刀霜剑,狼烟滚滚。
大军压境,昔日少年如今长枪立马,银铠威威,白氅加身,风华正茂。
号角响彻天际,少年一骑绝尘杀得对方将领人仰马翻,包围圈内他调转白驹,却未见援军踪影。
单枪匹马,满身是伤,好容易杀将出来回到营地却防不胜防,中了手下叛将的暗箭。
箭头淬毒,危在旦夕。
相爷权倾朝野,少将军战功卓著,王上岂能容之。
少将军通敌叛国的书信国舅爷早已备好呈于王上。
可惜王上垂垂老矣,没了相爷辅佐更是无力坐拥这锦绣江山。
这天下终是要随国舅姓了。
哈哈哈。。。。。
盛怒之下,少年一枪刺穿了叛将胸膛,笑声戛然。
黯淡的落日下,少年藏身树林,自行处置了伤口。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伤口,喷出一口黑血。
此时,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面无血色,与那曾被自己护在怀里的小姑娘别无二致。
夜色降临,少年仰头望见星空璀璨,伸手摸摸腰间荷包,那空中便有了小姑娘娇弱的笑颜。
懿兰莫怕,兄长来陪你。
冰天雪地,少年郎嘴角带笑,闭上了眼睛。
她的身骨日渐消瘦,走路都打晃,有时真怕哪里来一阵风将她吹走。
她问我:经典云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佛曰四大皆空,为何偏不度我脱苦?
我哑然。
她咳得愈发严重,手中的针线却未停下。
小和尚,我不甘。
我怕来不及,待得兄长回来。
院中玉兰凋零殆尽,只有高处的枝桠上还有数朵已然有些蔫黄的残花,似她一般带着不甘。
花到荼蘼,终须落。
她说。
花开本无色,花落亦无相。
尽管如此,我却仍想挽住这一地的香……半月后。
少将军奇迹生还,班师邻国,清剿叛军。
风光凯旋。
小和尚,我好想再见兄长一面,哪怕只远远的一眼。
我背着她,自后院穿行至巷口,看见白马银铠的少将军。
人人皆言少将军得天帝庇佑,必是人中龙凤,既定的天下之主。
马背上的人气宇轩昂,却不知角落里的小人儿终是到了油尽灯枯。
那枝桠上的玉兰终是落尽了,却再未长出新叶。
我的心被掏空了。
我知,我是无法成佛了,哪怕是坐化在菩提树下。
因为那满树的落花,因为那初见的回眸,我心底早生了孽障。
方丈长叹: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
原来,佛亦会动心,不然怎有起灭。
我畅然。
再过一次奈何桥,再喝一碗孟婆汤,生生死死又何妨。
只愿来世再见一如她初见时的模样。
若干年后,我再次得见昔日少年郎。
身姿挺拔,言谈气度尽显王者风范。
如今,他已然是这锦绣江山的君主。
他伫立于那枯树下,颀长的手指紧握着木盒。
极力压抑着喉咙里一股翻腾的腥热,无法出声,无法叹息,只有唇瓣微颤,胸口起伏。
许久,他终是一声悲吼,凄厉地哭出声来。
眼泪满襟,他却自嘲似的苦笑起来。
这许多年,我竟以为她真的死了。
我竟将她一人弃于这荒芜小院。
懿兰,兄长有罪。
人人皆道相府次女心肠狠毒,阴魂不散,人死还要勾走兄长的魂,闹得佛门净地不得安生。
此后,君王日日饮醉,夜夜独语。
慈云寺内,再无香客熙攘,只闻得后院里那日夜不休,愈加沙哑的诵经声。
那忘川尽头的彼岸世界,似有一白衣女子,倩影婆娑,拈花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