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餐,葛玄看着下手位的李明治颇为感慨。
初来此方世界时他自身难保。考虑再三选择远离上京城。
虽说离开前扯了个谎作李明治的护身符,可葛玄心底终究还是有些内疚的。
毕竟他也没十足把握,完全是在赌。
如今见这小子还有一口气干三屉蒸饺的胃口。只能说,傻人有傻福。
既然他回来了,便没人能再动这傻小子。
“当~”
见葛玄放下茶盏端正神色,其他几人知道他要讲要紧事,皆端正身形坐直。
“太子殿下,可还记得同葛某的约定?”
约定?
苏霈与小丫鬟同时支棱起小耳朵,身体微侧好听仔细些。
“治,不敢忘。”
李明治连忙端正身姿,如等候夫子问话的学生,下意识便做了弟子礼。反应过后偷瞄了一眼葛玄,见其没有纠正的意思,不由心下暗喜。
“准备得如何了?”
“学生虽暂未寻得,却已有些想法,望先生指正!”
说着说着,李明治的尾音不自觉上扬了一度。
看来这傻小子相当有自信啊。
葛玄微微一笑:“那就讲讲吧。”
“是!”
李明治站起身整理衣冠时,看到两个小丫头眼中的疑惑。想了想,便先简单介绍一遍。
“治曾欲拜先生为师,然,欲与先生结缘需先解开两个谜题。”
拜葛先生为师!
苏霈抿直嘴角,面上不显,心底却已激动到泛起涟漪。视线更是不住往主位飘忽。
选择跟来上京城,其实是也有这种期待。
之所以迟迟不敢开口...还是因为她的女儿身。
就算知道先生不是那种人,苏霈仍受外界压力不敢开口。
‘或许...我该尝试一下?’
当她内心纠结时,李明挥退下人阖上门,清了清嗓子端正神色。
“先生要治寻找两物,分别为‘阴时阴历的无根之水’以及‘取得石中金的水中火’。”
这是什么考题?!
‘无根水’与‘水中火’,还有‘阴时阴历’与‘石中金’的要求。
人间真的存在这种东西吗?
苏霈蹙起秀眉冥思苦想一番无果,泄气得甩了甩小脑袋。
‘可恶,都是昨晚熬夜,晕乎乎的什么也想不到。’
李明治当然不知道她的郁闷,开口讲起这段时间所得。
“治以为。此二者分别为‘雨水’与‘金水’。”
“哦?”
葛玄来了些兴趣,抬手示意他详细讲讲。
“俗话说秧苗无根不生,无根之水。治理解为不落地之水。”
顿了顿,抬眸看向主座。
见先生微微颔首,李明治也多了几分自信,语气平稳些许:
“而‘水中火’。水,为流动之相。治以为,‘水中火’,指流动的火。再结合先生要求的‘石中金’。那么,最终的答案应该为烧红的金水。”
说完后,李明治忐忑不安地看向葛玄,等待评价。
“叩,叩,叩~”葛玄轻点扶手品味一番。并未直说‘是’或‘不是’。
点头称赞一句:“太子殿下着实令葛某刮目相看,回答得很好。”
“治,愧不敢当。”
说得谦虚,但李明治挑起的眉角还是出卖了他的好心情。
待他傻乐一阵后,葛玄看向下手位的另一侧。
“苏小姐,小环。你们二人以为这答案如何?”
“啊…先生…小环,小环不知道哎。”
一开始小丫鬟还有兴趣。可随着李明治长篇大论后,小脑瓜早就晕乎乎的。
见先生看过来,这小家伙卖个乖,‘哒哒’跑过去给先生添上茶水。回到座位后抱起一块糕点塞满腮帮子。
“这孩子…”
葛玄微微摇头无奈轻笑,倒没有苛责之意。
复又问向苏霈:
“苏小姐,你可愿尝试一番?”
苏霈犹豫过后,还是不愿放弃这个表现的机会。
抱手站起向葛玄作礼,语气虽柔却坚定:
“先生,小女子也想一试,只是若有不对之处,还望先生见谅…”
“哈哈,无妨。只是餐后闲聊,尽管畅所欲言便是。说不得,你们的回答葛某也未曾想过哩~”
葛玄眨了眨眼,估计打笑缓和下气氛。
“是!”
这一来果然有效。苏霈紧张的情绪缓和不少,缓缓说出见解。
“得太子殿下所言,小女子受到些许启发。所以,要先谢过太子。”
“哪里,哪里。”
李明治本就不是持拿身份的人,见她作福连忙抱手回了一礼。
苏霈轻声说道:
“关于无根水。小女子曾在书中见过一种名为‘冷香丸’的药物。由白露、霜降、小雪等不同时节的雨水所做。为不落地的雨雪霜露。”
开口后苏霈便进入了状态,一手捏着下巴,另一手呈捧心状,在室内来回踱步。思索间捋起耳畔秀发,仪态万方却又妩媚动人。宛如微风抚细柳,静湖映明月。
“除此以外,小女子曾听闻‘阴阳无根水’。听似玄妙,实则为男女之泪。若要符合先生要求的‘阴时阴历’。换作时节难度颇大。但若是换成生辰,或许更加符合…”
说罢,苏霈立即回过神,脸蛋‘噗’地红成一片。
若只说前半句也就罢了。可后面又加了一句,岂不是在打太子殿下的脸!
想到这,她急忙道歉:“太——”
“妙!妙!妙!”
李明治越听越妙,连拍掌心赞许。眼中甚至闪烁着精光,神色激动无比。
“苏小姐学识渊博,治,佩服!”
“啊,这…”
苏霈揪着衣角,低头瞥过视线。
阿父常说,李家的话都不可信。谁知是真心夸赞,还是留待日后报复?
“啪,啪,啪~”
葛玄也轻拍几下掌心,目露赞许:“苏小姐兰心蕙质。葛某期待你下一个回答。”
“是,是!”
苏霈背过身捧起热腾腾的小脸。
被先生夸奖了哎!
等小脸降了些温后,依旧粉扑扑的。
“至于‘水中火’。小女子的想法与太子殿下略有不同。此处的‘水’与‘火’。小女子以为当是‘性质’。水,柔也,顺也。火,烈也,刚也。‘水中之火’,实为刚柔并济。应当为…酒!”
“酒?!”
听到回答的李明治目瞪口呆。
酒与‘水’倒是能沾上边,可火呢?火又在哪?
但再仔细一想,却是越想越妙。
上等好酒近似水色,入腹后却如一团烈火燃烧。
如此一想,‘酒’确实可以算作‘水中火’。
那…‘石中金’又该作何解释呢?
苏霈也没吊人胃口,继续向下讲道。
“至于‘石中金’。小女子曾听过一句诗‘荒年谷价贵比金,千金难买千斤粟’。石,土也。石中之金,当为土中之粟。所以,小女子以为,这道题的答案应该为‘荒年谷物酿造的酒’。”
话落,室内寂静无声。
等待评价的苏霈心下一沉,小脸都有点绷不住严肃的表情。
‘难道是我回答得不对吗?果然…只看话本学识还是太浅薄了。’
“啪,啪,啪!”
先是葛玄轻抚掌心,紧接着回过味的李明治跟着鼓掌赞叹。就连没听懂的小丫鬟也跟着凑热闹,手掌拍得啪啪响。嗯,还打了个嗝,
“苏小姐,实乃大才!”
李明治当即作揖赞道。坦然自若地承认自己不如一名豆蔻少女,并无半点不好意思。
自幼被鄙夷到大,他始终坚持‘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承认自己的愚笨,再向达者请教,方有长进。
“太子殿下万万不可!”
苏霈连忙回礼,语速急促着解释道:“小女子能有想法。一为太子殿下珠玉在先。二来…也是得了先生赠书所悟。”
“赠书?”李明治眨巴眨巴眼。
“是的~”见先生没有不满,苏霈小心呼了口气。
“先生曾赠小女子一本《醉梦化蝶》。书中,讲了一名体弱多病的闺中女子,在梦中梦到一仙人。让其在床边摆一碗酒,这样便可遇到良人。女子照做后,再次入梦竟化作一蝴蝶,随着一名侠客见识天下。最终...二人竟真的在现实中相见…”
说完,苏霈忽然想起那天砸香囊砸中先生的白皙女子。
似乎和故事中的女子…很像呢。
想到这,她悄咪咪偏移过视线,见主位上的先生只是端起茶盏,并无太多反应。
“当~”
葛玄抬手示意:“都先坐下吧。”
待二人坐下,他才继续说道。
“二位所说所讲,在葛某听来都相当巧妙。一时半会也难以分辨谁更胜一筹。不如这样。你二人自行评判,如何?”
自行评判?
李明治同苏霈对视一眼,片刻,前者率先开口。
“苏小姐的答案远超于治。治,自叹不如。”
其实,李明治心中还是略微有些不甘的。
为了找出两个答案又不假助他人之手,他几乎一得空就呆在万卷阁中。努力数十日终于从字里行间中找到答案。
但…或许在天赋面前,努力真的一无是处吧。
他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找到的答案,却远不如苏小姐随机应变得来的巧妙。
“呼~~”
李明治叹了口气,抿唇压下心下的失落,再次一拜:“治,受教。”
“不不不!”
苏霈谦虚推辞道:“小女子是取了巧,而且还借了太子殿下与先生的助力。当不得,当不得!”
“你受得…”
“.…..”
葛玄含笑看着二人互相推辞,并不打断,见二人在推辞的过程中开拓思路,互相增进。
这,才是论道啊!
过了一会,两人说的都有些口渴了,端起茶盏时冷静了一下。才愧疚地看向先生。
歉意道:“先生,我二人实在不知何为真。还请先生教我!”
“哈哈哈哈哈哈~~”
豪放爽朗的笑声感染二人,连带着心胸也舒畅不少。
葛玄唇角还挂着未散的笑意。
“何为真何为假,现在还重要吗?”
“这…”
二人面面相觑,或捧腹或掩唇轻笑。
现在他二人懂得先生是何意了。
一个想法观点再好,只锁在心底也是无意。只有说出来与人交谈,才能知晓其不足,与可取之处。
葛玄见效果达到了,便开口总结。
“葛某闻你二人所言。太子殿下重于‘形’,而苏小姐则偏重于‘意’。有形无意,仅为空壳;有意而无形,则是空中楼阁。此二者,均不可缺失。”
待二人消化一阵后,葛玄随口便抛出一惊天动地的秘闻。
“你二人此次的辩论,实际已蕴含了‘修真’的本质。”
“先生!您是说——!!!”
二人顿时激动无比,葛玄没急着泼凉水。
“你二人言‘无根水’,答案虽略有差异,实则殊途同归。认为‘无根’为‘无底’,是也?”
李明治与苏霈又对视一眼,迟疑着点了点头。
“无根之意,你们解释为脱离水源,不沾地面脱离红尘。此为‘遁世’。讲究不沾因果,不昧诸缘。然,流动之相方为水之本质。若是脱离了‘流动’,仅一滴水又怎能长存?”
二人懵懂,隐约能听出葛先生在讲求仙路的隐秘。却难以理解,只能强迫自己先行记下。
葛玄继续讲道:
“解释‘水中火’时你二人有了歧义。一人坚持表象,一人却坚持其意。表象已将‘水’给去除。而意象却走了曲解之意。无论你二人作何回答,实则已偏离了‘相克’一道。”
讲到这时,二人彻底茫然了。
葛玄也不勉强,毕竟他们并未踏入修真界。并不知其意。
‘无根水’与‘水中火’,实则对应如今修真界中两大类。
一类遁世修行,躲避世间因果。
而另一类,偏偏要做那‘水’包‘火’的行为。肆意妄为,放浪形骸!沉迷于修为的快速增长,而将万物生灵畜作猪狗。
那水便是修士本身,‘火’便是造下的‘因果’。
初看,水还能压住火。可别忘了,灭火的同时水也会蒸发!
如此以来,平衡早晚会被打破。
葛玄注视着二人,并未向他们详细解释这些。
无他。修真一道,无论作何选择都难行。
选择前路求稳的人,多少燃尽寿元也无力更进一步?
恐怕选择后者,追求修为增进才是大多数!
想增进一段修为,破了桎梏便收手?
葛玄可不觉得还有这好事。
凭他的心性都会受到影响,也不说所有修士了。但至少九成九的修士都无法抵御!终将心智扭曲,跌入无底的癫狂!
简单介绍两句求道的艰辛后,室内的气氛越发沉重了。
他们只从话本或说书人口中,听过方外人士逍遥快活的故事。却不知要想得到那份快活,又需付出多少代价...
小丫鬟见状跳下椅子,挨个给每个人添满茶水。
“谢谢小环。”
葛玄笑了一声,今天讲的够多了,也该为讲道画一句号。
“当然,葛某所言均为寻常修士。这世界,可大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