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行抓地挣扎的血印子终被沿着殿外的方向拖去。
遥遥还能听到五皇子的凄厉哀嚎声。这一瞬,弘帝散尽了精气神一时间苍老许多。
他朝众人挥了挥手,略显疲惫的叹息一声:
“爱卿们都先回去吧,朕还有些事同葛先生以及宰相议论。”
听此,群臣与皇子们立即如蒙大赦起身拜别。
“臣等告辞。”
“儿臣也先下去了。”
涉及到‘外族’,无人敢在这时候触皇帝霉头。就连醉过去的李明治也被七皇子与八皇子一左一右搀扶走。
待众人下去,弘帝又挥退了殿内宫女太监。随行的一老一少两太监相当有眼色的退到殿外。
宽敞的乾阳殿内仅剩三人。
弘帝向殿门走了几步,颓然的席地坐在月辉中。
而公羊宰相与葛玄相顾对视后,分别坐在其左右。
许是没有外人,弘帝难能褪下周身气场。如一个平平凡凡的老父亲,双手在身前一边比划着,一边唠叨起往事。
“朕还记得善儿小的时候啊,就这么大一丁点儿。”
“人儿小,心思也敏感。再加上他母妃家从商没什么地位。久而久之性子变得有些孤僻。有一次,朕见这孩子亲手溺死几只鸡崽。”
“寡人便在想,给他起这个‘善’字是不是起错了?但又一想吧,这孩子够狠!”
“世道艰辛,人不狠站不稳啊…”
想到这,皇帝自嘲轻笑一声,揉捏眉心身躯轻颤。
下一瞬情绪骤变!
他眉宇间凝聚起煞气,朝地面重重一拳震的砰砰响,力度之大,令地面与手腕皮肤一同龟裂。
“没想到,这孽障如今竟敢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咳咳、咳咳咳——”
情绪波动下弘帝胸腔剧烈起伏,止不住的咳嗽如要将肺咳出来。
“陛下…哎!”
公羊宰相连忙拍了拍后背顺顺气,叹息一声。
他属实不好插话。
毕竟他儿子、孙子都挺争气的。
葛玄适时开口安抚两句。
“陛下,或许您可以同五殿下谈一谈,其中说不定有什么隐情…”
“他能有什么隐情?!”
弘帝提高嗓音暴吼一声,吼完后才意识自己有些失态,朝葛玄歉意一笑。
“先生,朕并非是冲你发脾气,而是今日实在...”
葛玄摇首示意自己并不介意。
等弘帝怒火消下去时,三个身份地位均不同的人一同望向殿外星辰。
许是上京各地失了火,烟气遮掩下的月色格外朦胧。
一时间无人再开口,葛玄便招手御来一张燕几,几碟小菜、糕点,以及一壶酒。
挨个斟满酒,月下只有酒杯交错声作响。
“砰!”
酒过三巡。
弘帝突然站起,高举酒杯遥敬明月,一字一顿:
“朕!要一统天下!”
面上几分醉意的公羊宰相与葛玄对视一眼站起。弘帝也转过身来,双手捧着酒杯朝葛玄郑重躬身一拜。
“寡人知晓先生为方外人士,本不欲过多叨扰先生静修。”
“然,今日宴上先生也见。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大同一心只求安稳,北境蛮夷却一而再再而三挑衅!”
“今内忧而外患。外患乃世仇,不得不报!内忧却为邪门歪道,朕,属实无力。”
“寡人再次拜请!望先生大义助我大同。寡人,愿以一国香火为俸!”
‘香火?那玩意儿有什么用?想毒死我还不如饭里拌两斤砒霜。’
可当葛玄直视到弘帝眼中的坚定后,沉吟了片刻。
反问一句:“陛下,你当如何评定自己的功绩?”
弘帝呆滞一瞬,一挥袖大笑道:
“寡人在民间称呼算不上好。因寡人手段果决,更称不上圣君。”
话语一顿,他侧过身遥指远方。
“若能令这片山河稳固叫暴君,那朕便是暴君!”
“若能让大同境内人人吃得饱、穿得暖叫昏君,那朕便是昏君。”
“朕做的是对是错,谁敢评定好坏!”
“功绩?谥号?等朕百年后,再留与后人分说!”
弘帝一番发自肺腑的话语慷慨激昂。将公羊宰相感动到老泪纵横。
就是葛玄心底也有一丝触动。
他能听出,弘帝这番话是真心的。
身为皇帝,弘帝无法爱民如子,更不可能宣传人人平等。
但,能做到‘吃饱穿暖’就已经相当了不起!
想到这,葛玄忽笑了一声,端起酒壶亲自为弘帝满上。
“宴席前,葛某曾提及世道变化之大,不知陛下可还愿听?”
“先生请讲,寡人洗耳恭听。”
摩挲着杯沿,葛玄盘膝望向远处唏嘘道:
“葛某此行当真长了不少见识。见过就这么高的女娃娃在葛某怀中一命呜呼;也见过正值二八芳龄的少女,因他人贪婪腐为骷髅;还见过不肯接受亲人离世,甘愿入障的痴人…”
他不会讲故事,只是以第一人称将一路见闻简单讲述一遍。听的二人唏嘘不已。
“这天下应当更好。如今的乱世,葛某不喜。”
“葛先生——”
弘帝大喜下一把丢开杯子,握住葛玄的手。
这一次,葛玄微笑着应下,没再推辞。
他双手交叠向前一拜:“承蒙陛下之恩,葛某愿添为国师一职。可葛某毕竟是方外之人,不易参与朝政,只能竭力震慑造孽的‘玄修’。”
玄修?这应该就是方士的真正称呼。
弘帝思绪过后,将威逼亦或利诱,怎样也没得到修士回应的过往尝试坦然讲出。
这更令葛玄确信了他入京前的猜想:上京城是一滩浑水。
准确来说,但凡会改变人道走向的行为,无论好坏,都会带来极大因果。
修士碰不得!
玄修敢在暗地中划分地域炼化灵气,却不能染指一国走向。就是想做空一县,也必须一步一步蚕食。
除非是旧日灵修余孽!
而葛玄虽然特殊,却同样无法规避‘因果’二字。
他有一种预感,至今为止所有‘因果’均已暂时攒下。将有一日顷刻爆发!
在那之前,必须要令‘善因’多过‘恶因’。否则,身死道消都是小事...
想到此,葛玄起身郑重作揖一拜:
“修士葛玄,拜见陛下!”
弘帝大喜,忙起身整理衣冠,而后同公羊宰相齐躬身拜道:
“大同李定弘,见过国师。”
“大同公羊真,见过国师。”
说罢,三人对视一眼仰首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好,好!”
定下此事,弘帝一把牵着公羊宰相一手扯过葛玄,甚是欣喜:
“今夜已深,干脆葛先生也暂在宫中留宿一日,我三人同塌而眠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
葛玄寻思着,弘帝耳朵也不大也不姓曹,究竟哪来的毛病?
他虽然不挑床,却也没同两个老头子同睡的癖好。
勉强挂笑婉拒:“葛某多谢陛下美意,但家中还有些事要处理。”
弘帝虽有些惋惜,却还是叹了一句‘来日方长’。
“也罢,那时间便定在月中如何?”
三人讨论的是何时举行‘国师礼’。这一职位是大同先例,再加上弘帝有意造势,准备搞些大动作,需挑个好日子才行。
公羊宰相的提议深得弘帝的心。
月中又逢朔望日,可邀上京百官一同上朝。
葛玄无甚意见,吉日与否倒无所谓,无非是走个过场。
婉拒了弘帝的送别,他洒脱大笑着转过身,步入月色身影淡去。化作一缕清风,此去无踪!
直至身影不见,弘帝负手叹道:“先生真乃神人也。”
眺望片刻,再转过身时脸上哪还有一丝醉意?
公羊望着弘帝的背影,回想到五皇子被拖走时的话语,迟疑片刻还是说道:
“陛下...五皇子当时所言...”
弘帝背手转回殿中,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中多了些阴影感。他漠然的走过满地红尸,抽出一柄剑挨个割开脖子。
鲜血倾洒,处处哀鸣。
“当当当~”
弘帝踩在血泊之中,长剑脱手落下。他喘了几口粗气,转身瞥向公羊宰相。
“朕知道。”
“来人,取舆图!”
…
金玉街坊处的火势不算大,只街脚几户富贵人家外墙被烧。火势也并未影响到如意居。
主院庭院中灯火正旺,夜色已深却无人入眠。
几名侍女靠在亭柱旁,苏霈与小丫鬟则在坐在圆桌旁托着香腮。
“怎么都没睡呢?”
凭空出现的葛玄将众人吓了一跳。
苏霈与小丫鬟见他安然无恙,惊讶后便高兴的小跑迎了上去。
“葛先生,您回来啦?”
而侍女们虽早已猜出她们家老爷非凡人,可真见到时还是有些害怕的。只敢远远的委身行礼。
“奴等拜见老爷~”
葛玄挥了挥手柔声道:“让你们担心了,都下去休息吧。”
见温婉女子非要挑着灯跟随,葛玄在进入书房后便吩咐一声:“月伶,去帮我寻一副舆图来。”
…
书房中灯火明亮。
好说歹说才把非要陪同的月伶挥退下去。
葛玄倒没想到,这丫头有如此执拗的一面。
摇头轻笑一番,引出一缕墨线在半空中按照舆图勾勒出简略沙盘。
着重点出上京城,以及中原与北境接壤的关山道。
葛玄敢肯定,今晚宴席上的一幕幕都是做戏!
无论是异人刺杀、五皇子勾结外族、还是上京城中火光四起…
这一切,都是做给诸位大臣、大同天下看的一场大戏!
而葛玄,同样是观众之一。
“老皇帝演这么大一出戏的目的,绝非借口北伐那么简单。”
没在人前,葛玄丝毫不顾及弘帝脸面。
当时,弘帝看似愤怒到失了理智。可若是有心留意,能发现他每一次爆发,都恰好打断五皇子要出口的话。
似乎,弘帝就是要在众人面前落实五皇子勾结外族的罪名。而大皇子、二皇子以及九皇子这三位未出席的皇子,说不得也参了一手!
至于为何要以诬陷一名皇子为借口北伐。
葛玄猜测,或许是为了‘军费’。
他曾听李明治说,五皇子母妃出身为大同四大商号之一——‘宝通’。
宝通商号下的主要商品为‘茶叶’与‘三锦绸’。
尤其是茶叶,近乎垄断了整个东鼎洲的高中端茶叶货源。
要知道,就算是贫瘠之地的西土诸国也少不了茶,更别提士大夫阶级分治的富饶南国。
行商一次,用车队装回金子都要来回几趟!
称一句富可敌国真不算夸张!
弘帝想北伐。打仗需要投入人力、投入资源,这些统统都是钱!
若换做其他皇帝或许会加税、‘养贪’。
而弘帝就狠多了。
恐怕他从纳娶五皇子母妃之前,便已谋算到这一步!
借诸国之力饲喂一只生蛋母鸡,等急需钱时便找一个‘取死之道’的借口宰了母鸡!
五皇子,注定是一枚弃子!
...
接着,葛玄又重点圈出陵安县,在一旁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说实话,这也是他一直搞不懂的一点。
陵安县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后来更是派遣了方司等人前往,明摆是看出此地有问题。
可弘帝为何会没动静?
招揽也好,示威也罢。
可那里的陵安县县令却毫不受影响。
安安稳稳当着修士的庇护伞!
那时,葛玄一心逃跑并未想太多。
但在对修真界与‘因果’有所了解后。此事越想越是离奇。
“县令必定是一名凡人。否则一旦踏入修行,修行越高,‘因果’的束缚也会越强。”
这是葛玄的切身体会。
刚穿越而来时,他懵懂无知肆无忌惮,就算在朝堂上信口开河也是无畏。可今日仅是与皇帝口头定下‘国师’一位,灵台上便隐隐有股沉重感。
这更可以说明,当初清道人指的‘天上’,针对的便是修士。
想通这一点后,陵安县县令的身份越发扑朔迷离。
是与修士勾结的凡人?
还是被洗脑控制的凡人?
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
干脆推开门外出透透气。
漫步经过偏院时,见客房中灯火还亮着,窗纸上一道剪影安静乖巧。夜色静谧,‘沙沙’的翻书声整齐有序。
经过几日相处,葛玄也发现了苏霈这孩子有熬夜看书的坏毛病。天天早上哀嚎惨叫,晚上又不长记性继续熬夜!
他微微摇头,走过花园时又望到那处圈养兔子的栅栏。
没了小丫鬟阻拦,那头杂毛兔还是撒欢冲刺了一番,这会累的毛色都暗淡不少。
“呵,还真是——”
忽地,脑海中闪过一缕灵光!
葛玄猛瞪大眼睛,也顾不得在室外,忙调出大同舆图点出几个点后退数步。细细观察过后,呢喃自语:
“金沙、北临、关山!此三道恰好为三角区域!,莫非——”
“嘶——!!弘帝啊弘帝,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好大的手笔呵!”
乍一听有些难理解。
其实结合已有信息相当好推断。
葛玄一直将陵安县县令当做修士的庇护伞。可在看到圈养的兔子后,他悟了。
县令不是在庇护,而是在饲养!
饲养的也并非是平民。
而是…那个散播‘灵气’的狗脸人!!!
天下修士都有意躲避与官府、皇命接触。
既然弘帝怎样也寻不到,便想了一个主意:圈养!
不是大同遍地闹邪修吗?
不是出动人手也抓不到、招揽不到吗?
好!
那他就划分出来一片区域,任由修士在区域中分食,只要动静不太过分,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怕修士不去?
南地戒严北地松弛,这本就是一个信号!
这也解释了为何葛玄去哪哪遭殃。
合着他去的本就是‘雷区’啊!
弘帝之所以出此招,是为了将修士圈养在金沙、北临之间。将此三角区域开辟为‘牧场’与战场!
而后,以关山道为阀门与先锋基地。监视北境诸国动向,挑选时机北伐。
若是出了意外,那便舍弃关山道后退。届时,留在三角区域中的修士们将成为第二道缓冲线,强迫他们与北境诸国开战。
再失败?那就都别玩了!弘帝敢这么做,必然有掀桌的底牌。
若是一切顺利?那就更好了!处理完北境后,直接收紧三角区域的袋子口将修士一网打尽!
想来,弘帝早已隐约猜测到修士背负的束缚。
饶是葛玄也是一阵叹息。
“好狠的心…好毒的手段。这计谋,完全是用人命来填!”
难怪会将武宰相派到关山道做观察使。
此事不管成与不成,注定被史书写臭。弘帝说的慷慨,却仍找了一个有分量的人坐镇背锅。
“谋略数年。不…恐怕从数十年前,弘帝便有了北伐的心啊…”
葛玄叹息一声,状若无奈。
他看着那几只嚼着菜叶子、不知饥饱的傻兔子,微微勾唇。
“想必,葛某也被当做棋子了吧?”
“呵呵呵~有趣,有趣。”
以手抵腮坐香亭,葛玄就这么阖起双目睡在了夜风之中。
…
乾阳殿内。
公羊宰相满头冷汗的放下舆图。当他再望向那道背影时,顿觉分外恐惧。
“陛下…”
您,真的还是那个陛下吗?
他张了张嘴,却没敢说出那几个字。
若是葛玄在场,或许会发现两处舆图重合点许多。
只是这一副更加精细的舆图上,标注的点还包含了西方…
“皇儿...莫怪为父。”
弘帝阖目逆光背站,低声呢喃,无人能看到他的神色。
再睁开后已是一片漠然,他望着高台后的烈日壁画,眼底多了一抹癫狂。
“天下!”
“朕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