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阿磐萧延年的其他类型小说《美人刀,将折腰后续+全文》,由网络作家“探花大人”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阿磐心里一阵没来由的酸楚翻山倒海地袭来,将她彻头彻尾地卷了进去,茫茫然回不过神来。这是萧延年第一次在她面前称孤道寡。中山国破之后,已经再没有君王了,也就再没有“寡人”了。他们隐姓埋名,就在中山故地谋事,想要俾守国祀,恢复宗社,让中山人都站起来做人,因而从来也不曾听他自称“寡人”。这一夜发生的事那么多,一桩桩,一件件,杀王父,弑主人,断玉,责问,巴掌,罪臣,到眼前,因了一个她不知道的罪名,连主人也跟她翻了脸。是,颈间的皮肉一破,萧延年便与她划了界限,有了隔阂。她怔忪地望着她的主人,此时此刻,她的主人眸光凝霜,冰冷得没有一点儿情愫,正漠然地凝视着她。阿磐一颗心跌跌宕宕,起起伏伏,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父亲会有什么罪呢?父亲早早就死了,她早...
《美人刀,将折腰后续+全文》精彩片段
阿磐心里一阵没来由的酸楚翻山倒海地袭来,将她彻头彻尾地卷了进去,茫茫然回不过神来。
这是萧延年第一次在她面前称孤道寡。
中山国破之后,已经再没有君王了,也就再没有“寡人”了。
他们隐姓埋名,就在中山故地谋事,想要俾守国祀,恢复宗社,让中山人都站起来做人,因而从来也不曾听他自称“寡人”。
这一夜发生的事那么多,一桩桩,一件件,杀王父,弑主人,断玉,责问,巴掌,罪臣,到眼前,因了一个她不知道的罪名,连主人也跟她翻了脸。
是,颈间的皮肉一破,萧延年便与她划了界限,有了隔阂。
她怔忪地望着她的主人,此时此刻,她的主人眸光凝霜,冰冷得没有一点儿情愫,正漠然地凝视着她。
阿磐一颗心跌跌宕宕,起起伏伏,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父亲会有什么罪呢?
父亲早早就死了,她早都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了,哪里还记得父亲曾犯下了什么罪过。
养父也不过是个教书先生,偶尔去灵寿做几回门客,她也没有见过父亲被抄家灭族,就因为战乱开始逃亡了。
若只是冤案、轻罪,那......那总还能挽救。
可若只是冤案、轻罪,怎会使他动如此大的肝火?
烟花渐歇,正旦的雪却下得大了起来,大抵太冷了,湿漉漉的袍子冻得她浑身发抖。
阿磐滚着泪,这千头百绪里,试图抓住萧延年的袍袖,抓住他的手,乞求他心软一点儿,乞求他念起一点儿她的好,能再给她一点儿温存,“主人......父亲有什么罪?”
他若不答,她便一声声地唤他,眼里的泪越滚越多,她也来不及擦,“主人......主人......”
就在这泪眼朦胧中,在这水光破碎里,能看见眼前的人眉峰分明,蕴着锋利的寒意,那人是孤傲凉薄的,那人眼里是从也未有的厌弃嫌恶,“通敌叛国的罪。”
阿磐血色尽失,眸底迸泪。
通敌叛国,叛的是萧延年的国啊。
这样的罪名,她如何承担得起啊。
阿磐木然怔着,眼底悲凉浮漫,口中的气息滚烫酸苦,一行清泪顺着脸颊骨碌一下滑了下来,滑下去,就再也止不住了。
面前的人神情冷肃,眸光凉薄,已经打算要走了,“罪臣之女,不知大义,不配留在千机门。发卖奴隶场,仍叫她做个妓子。”
“主人!”阿磐心中一酸,又惊又惧,仓皇跪行几步上前抱住他的腿,“主人!主人不要发卖阿磐!主人......阿磐为父亲赎罪!阿磐为父亲赎罪......阿磐去魏国,去做主人的刀......去做主人的刀......”
故土难离,宗庙难舍,因而保家卫国,终究是没有错啊。
道理她都懂,只是不愿做刀口求生的勾当。
乞着,求着,呜咽着,痛哭流涕着,声不成声,调不成调,这哭腔,求声,渐渐湮灭在乍起的烟花声中,也渐渐地低了下去,“主人......主人不要发卖阿磐......主人......”
可那人啊,可那人即便不曾将她踢开,口中却并未留一点儿情分,“细作当学会自救,自救不了,便自行了断。你该记得,求人是最无用的。”
是,早就学过了,细作的归宿,不过两条。
不能自救,就自行了断。
年关的雪下得滔滔不绝,那雪糁子扑着,打着,打得她眼里心头一片冰凉。
真是满腹怅然,百般的滋味全在心头,一重重地压下来,又一重重地迸裂开,再压下,复又迸开,压下,迸开,人就在这百般的情绪里浮起、溺死,再浮起,再溺死,直到脑中空空,什么都不再去想。
人还兀自怔在原地,萧延年已经下了命,“带回门中,进棺思过。”
他有些心软了,到底没有发卖。进棺思过,那也好,那也好,他愿意留她,不管干什么,都好过被发卖。
失魂落魄地被陆商和孟亚夫带了出去,一开门灌进来一片大雪,那湿透的衣袍顿时叫她全身结了冰,人在雪里打着寒颤,那也比不上心里的冷。
带出驿站,塞进马车。
马车还是来时的马车,回程时却落了锁。
那凛冽的冬风一寸寸地灌进来,灌进她的每一寸肌骨。
阿磐透过车窗怔怔地朝楼上望去,阑干上积满了一层厚厚的雪,而萧延年此时正于楼台雪中立着,间或咳上数声,许久都不曾进屋。
偶尔乍起几朵烟花,在他脸上映出晦暗不明的颜色,烟花一灭,连那片刻的颜色也没有了。
月色如银,疾驰的马车在皑皑飞雪之中横穿。
楼台那颀长的身子在雪里渐渐变小,于夜色中渐渐地成了一个黑点儿,再也看不清了。
阿磐怃然泪下。
记得第一回上马车,萧延年见她冷,曾给过她一件大氅。
那件大氅她爱惜得紧,成日裹在身上。
后来大氅被陆商抢走了,但萧延年仍旧待她是好的。
如今在这更冷的除夕夜,她湿透了身子被带走,那人却再没有怜惜,也再不会给他一件暖和的大氅了。
一回千机门,她就被拖去密室,钉进棺椁。
孟亚夫低声叹着,“便当自己死了,以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就在棺中想个清楚明白。”
陆商冷嗤一声,“孟师兄与她费什么话,一个无用的废物,偏偏又是罪臣之后,早早地就得死了。”
长长的钉子一下下地敲着,把棺木敲得砰咚作响,眼见着缝隙中的天光一寸寸地消失,阿磐的心也跟着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她关于幼时的记忆不多,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见过许多人这般钉过父亲的棺椁,钉子落下去,活生生的父亲便再也没有了。
没多久,又见有人这般钉过母亲的棺椁。
那时候周遭的人已经不多了,棺椁也是单薄薄的一副,人进了棺中,钉子钉了下去,活生生的母亲便再也没有了。
阿磐不记得那时自己几岁,只记得养母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捂住她的双眼,也捂住了她的耳朵,不要她去看、去听、去想。
那样的父亲母亲,那样的养父养母,怎么会犯下通敌叛国的罪呢?
她蒙在鼓中,活得简单,连一点儿风声苗头都不知道啊。
棺椁的缝隙钉得越来越严实,隐约还能听见孟亚夫的话,“也是个可怜人,陆师妹,还是对她好一些吧。”
陆商哂笑起来,“谁又不可怜?我不可怜吗?还是你不可怜?孟师兄可千万不要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犯了门中的忌讳,到时候,恕我不会保你。”
最后一颗钉子砸下去,阿磐忍不住滑下了泪来。
对此,陆商简直不遗余力。
她带阿磐去女闾,命阿磐亲眼观看活春宫,看闾里的姑娘们是如何施展一身的本事,目挑心招,扇惑人心,轻易就叫男人们催情发欲。
可阿磐不愿。
她可以刺探敌情,搜集军报,哪怕真正去为非作歹,杀人越货,都不愿去学这样污秽的东西。
不愿,因而垂眸不看。
可陆商这个人,她永远只盯着阿磐,也永远都充满了恶意。
她就跪坐于阿磐身后,强行掰起她的脸来,迫使她一五一十地看,事无巨细地听。
阿磐挣不开。
一个常年练剑习武的人,有着她难以想象的力道,那双生着茧子的手就似对青铜铸造的钳子,牢牢地钳制着她,叫她丝毫也动弹不得。
你瞧,还要在她耳边揶揄,一字一顿的,生怕她听不清楚,“都是做过营妓的人了,按理说早就身经百战,千机门上下谁不知道,还在本教官面前装什么无辜淑女?”
湿凉的口气扑在阿磐颈间,阴森可怖,叫人忍不住打起寒颤,生出一身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来。
阿磐心中郁郁,不去驳她。
谁敢驳那个夜叉呀。
凭着自己在门主面前得脸,又是这一拨新人的训导教官,倚势挟权,肆无忌惮,就差行凶撒泼了,偏偏无人管她。
阿磐被迫望着红纱帐内拨雨撩云,颠鸾倒凤,发出求欢声,调笑声,喘息声,还有嬉笑怒骂之声,还要受制于人,不得不听着身后的人凑在她耳边阴阳怪气地说话,“听说魏国王父私行不谨,欲求无度,常白日宣淫....啧,你若不学精学透了,怎么能拿得下他?啧啧......”
阿磐心绪蓦地一晃,失张失志,整个人都茫然若失起来。
从前只知道自己要做个细作,从没有人告诉她还要去拿下魏王父啊。
陆商倒仿佛又蓦地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似的,忙不迭地赶紧补充起来,“哎呀!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魏王父,那可是个相貌奇丑的老头子呢!”
阿磐苦身焦思,心中煎熬。好一会儿过去仍旧又惊又怔,喃喃问道,“陆师姐,这可是主人的意思?”
她想呀,她最初不过是想求条活路,求个安稳,怎么一步步地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陆商哑然失笑,“不是主人的意思,难道还是我的意思?”
阿磐一凛,怅怅然回不过神来。
原来主人从来也没有打算留她。
忽又听耳边声音冷了下来,“叫一声,我听听。”
“陆师姐要听什么?”
“像那妓子一样叫。”
阿磐不肯,咬紧牙关,一张嘴巴牢牢地闭着。
陆商便去捏她的嘴巴,“学不会,你就活不了。你知道,我是最想你死的。”
阿磐茫然问她,“陆师姐为什么想要我死?”
陆商扭住她的脊骨,低低笑了一声,“看不上你这具软骨头,这幅贱模样。”
阿磐心中郁郁,吃了疼也不肯在陆商跟前出声。
她是软骨头吗?
也许是罢。
她只是不愿在刀山火海里活着,只想做个清闲的山人,若能留在主人身边,哪怕只做个洒扫侍奉的奴仆,干什么都好,这原本是没什么错的。
她有贱模样吗?
她是有过不堪的过往,在魏营中走了一遭,失了清白,可仍旧算是个自重自爱的人,哪里就有了一副“贱模样”呢?
没有。
阿磐心里大声地驳斥,没有!
然而不管她愿是不愿,学没学通,关于媚术的考验很快就来了。
六个新人一同被送进女闾,也都不知道考验自己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就似不知道当初要送去侍奉的那位魏国贵人到底是个年过五旬的老者,是个凶狠狰狞的莽汉,还是个肌骨粗糙的行伍。
也许是个陶匠。
也许是个乞儿。
也许是个寺人。
也许是个贩夫走卒,马夫田奴。
千机门的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业,因而什么人都有可能。
一个个地进了女闾,视死如归一般。
阿磐一路心事重重,进屋前才留意到陆商的脸黑得能凝出墨来,一双眼神似锋利的刀刃,也不知在她身上扎出了多少个洞了。
开口时冷言冷语的,极尽挖苦嘲讽之能事,“主人说了,通不过考验,你不会活着离开千机门。我就在这外头瞧着,你要敢偷懒耍滑,我就敢要你进棺。”
进棺思过是千机门的刑罚,阿磐是听同门讲过的。
听说是把人活生生地钉进棺椁之中,少则一日,多则三天,但看什么时候省思好了,什么时候才被人放出来。
阿磐最怕进棺,那比跪香可怖十倍都不止。
见她白了脸色,陆商轻蔑的眼风扫了过来,还要再补上一句,“无用的东西,留着到底有什么用?”
阿磐堵着一股气进了屋,卧榻上已有人在等着了。
红纱帐朦朦胧胧地垂着,看不清那人身形,面朝里,更不知是什么模样了。
知道陆商阴魂不散,此时必紧紧地盯着,阿磐心一横,宽了外袍,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那人的卧榻。
甫一上去,心里又开始挣扎个不休,适才堵在心里的勇气已然消了个七七八八,因而就开始拖磨了起来。
实在是下不了手。
那人背对着她,一动也不动,似是等久了竟睡了过去。
但好在看起来年轻干净,宽松的袍带上沾染着室内的兰草气,仔细去闻,这兰草气之下隐约还有一股浅淡的药草味。
阿磐拖拖磨磨地跪坐榻上,挣扎了半晌,蓦然听见外头的人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门板,好似再说,“进棺,进棺,进棺。”
知道是陆商在提醒,阿磐心一横,闭紧了眼去宽那人的长袍。
可那人身子一转。
可那人身子一转。
阿磐咯噔一声,人几乎吓掉了半个魂儿。
怔怔然愣在了当场,失张失志,愕然叫道,“主人?”
那人抬眸,眸光清冷,问她,“为何要停?”
烛花摇影,映得他神色不定。
阿磐心口慌乱地跳,怎么都缓不下来。垂着眸子不敢乱动,说话顿时就没了底气,“阿磐不知是主人。”
那人道,“美人计只有一次成功的机会,今夜的人若是魏王父,你十条命都不够用。”
是了,阿磐知道。
从最开始她就知道,细作刀口求生,要学会瞒天过海,保全自己。一旦败露,落入敌人手里,那便是斩以铁钺,杀以刀刃。
道理她都懂,可他是主人。
那人目光沉沉,平静地命令,“继续。”
好在,他没有问这样的话。
他是个体面的人,他大抵也并不关心她有没有慰过军,他问的是,“见过你的魏人,多么?”
阿磐深深地埋下头去,低低地回话,“只有一位贵人,一位将军。”
那将军姓关,曾选中她进帐侍奉。
也许还有旁人,比方说第三日将她带走慰军的,但那个魏人大约已经死了。
那人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什么贵人?”
阿磐老老实实的,“不认得,因蒙着眼睛,不曾见过贵人的模样。”
“旁人叫他什么?”
“都叫他主君。”
那人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沉吟了一句,“主君。”
是了,主君,这样的称谓,中山国也曾有过吗?
阿磐不知道。
适才还疾驰的马车,也未曾留意什么时候就缓了下来,没有扬鞭打马的声音,车轮子在雪地里轻声地走,赶车的人和持弓的人好似在细听车里的问话。
那人又问,“那将军是谁?”
阿磐道,“只知道姓关,脾气很坏,旁的也不知道。”
那人的眸光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阿磐便问,“主人认得那位贵人吗?”
还没有等来那人答上一句什么,赶车的人附在车门禀起了话,“主人,就要过宛城了。”
哦,过了宛城,也就到中山故地了。
从前被人驱赶着俘了过来,如今乘着马车,正大光明地回来了。
不不不,不算光明正大。
因了这一路走得心惊肉跳,经过了无数的关卡。
你瞧这魏地的边关,每每于山谷沟堑险要之处设有关卡,更不必说城门、关隘和桥梁。
因了几国交战,形势严峻,为防细作混入,但凡能走人的地方,均有巡卒候骑仔细查缉来往行人,盘查通关文牒。
凡行迹可疑者,不听辩白,不问缘由,悉数抓捕。
阿磐便亲眼见着没有文牒的人被守城的巡卒当场缉拿。
或被拦在关卡之外,或因拒捕被当场斩杀。
因而每经一道关卡,便似过了一回鬼门关。
只心惊胆战地蜷在车舆一角,一动不动,不敢出声。
若被魏人发现她是逃跑的营妓,必要抓捕归案,抑或送回魏营,抑或就地斩杀。
那人掀起眼帘,朝她抬起了手臂,话声平和温软,谦和有度,“过来侍奉,不必害怕。”
阿磐知道这车上三人有通天的本事,也笃定他们必能将她完好地带回中山故地。虽不清楚这凭信从何而来,但他们的主人只阖眸安稳地端坐车中,就让人无端地踏实下来。
阿磐忙挪到那人身边,搀着他的手臂,轻声问道,“阿磐会不会拖累主人。”
那人难得地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有她看得懂的悲戚神色。
都是中山遗民,因而她能看懂。
好在赶车的人有通关文牒,也能说一口地道的魏音。
遇到盘查的魏兵,只说是,“我家主人是大梁人,眼下病了,正要往北地求医问药,请诸位军爷行个方便。”
若有人推开车门查看,问起阿磐来,赶车的人便解释,“哦,这是主人的家奴,哑巴,不会说话。”
是,她只会说中山话,一开口便要露了这一行人的底。
过了宛城,天色将暝。
那人推开车窗,呛进来一脸的风雪。越往北走,腊月的雪便愈发地多了起来。那人因了这风雪的缘故咳着,咳得厉害。
外头的孟亚夫低声提醒道,“主人该进药了。”
阿磐应了一声,赶紧侍奉那人饮下汤药,
想去掩窗,却被那人钳住了手腕,那人神情凝重,问她,“你可认得这片疆土?”
阿磐呢喃低语,“是中山。”
她认得这条路。
她和云姜就是在这条路上拼命逃亡,亲眼看着魏人的铁骑斩关夺隘,也亲眼看见中山的兵马溃不成军,死伤殆尽。
那里曾经伏尸流血,饿殍载道。
恍惚间,又听那人问,“你可知道那雪下横着的,是什么?”
阿磐顺着那人的眸光往外瞧去,心里清楚他问的是什么。
是枯骨,是尸骸,是无人收殓的野鬼孤魂。
她轻声细语的,不愿勾起他们的伤心事,可自己也抑制不住地低低一叹,“是中山的兵马和百姓。”
忽而颈间一紧,那人倾身扣住了她的后颈,正色问道,“中山人,告诉我,你可愿做亡国奴?”
那人叫她“中山人”。
阿磐抬眸,见他眉心紧蹙,昏暗的天光下依旧可见眸正神清。掌心的疤仍旧粗糙不平,这粗糙不平便全都与她的后颈嵌于一处,真不知那里曾经是怎样的皮开肉绽。
那凛冽的风和逼人的朔气从窗中一寸寸地灌进来,那人的神情在冰天雪窖里便尤其显得悲戚。
阿磐忍不住想,面前的人,从前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那只手无意识地收紧,又陡然用力,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她极力正视着那人的眼睛,想起了魏国贵人的话,“你不像个营妓。”
谁天生又是营妓,谁又天生愿做亡国奴呢?
亡国之奴,如丧家之犬,人人喊打,无处可奔。
阿磐答道,“不愿。”
不愿。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那人长叹一声,掌心的力道松缓了下来,“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阿磐问道,“去什么地方?”
那人眸色微深,定定地答道,“一个能让中山人站起来做人的地方。”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阿磐没有再问下去。
只是隐隐地想起了那人最初的话来,“上了马车,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你可还上?”
阿磐绷着身子,仿佛被定住了一样,周身都动弹不得。
动弹不得,却又坐卧不安,如芒在背。
因而磨磨蹭蹭,带水拖泥,只想着他能大发善心,或不胜其烦,就立刻将她撵出去才好。
外头叩门板的声响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却又换作了有些急促的踱步声,她的同门大抵已经得手了,便是在这间二楼的小阁里,也能依稀听见姑娘们辗转承欢,男人们打情骂俏。
她们都将通过考验,唯有阿磐不能。
识毒,用药,献舞,礼乐诗书,为不辜负主人,阿磐什么都想做好。
抗住了无休止的熬鹰,也受住了陆商的苛待、折辱、告黑状,偏偏考验的时候不争气,竟折在了主人的榻上。
那人默着,不知在这静默的时刻,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是怒其不争,还是在想到底该不该似陆商说的,通不过考验,就不会叫她活着离开千机门呢?
心里这样想着,当真是难过啊。
千头万绪,心乱如麻,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着,一双手在袍袖里不安地攥着,绞着。眼泪就在眼里,哭声也就在喉间,她知道自己不会继续下去,也不敢抬头去看那人的神色,只有委宛低语,“主人......求你......”
忽而颈间一紧,一只手抬起了她的下颌,另一只受了魏国督军一剑的掌心扣住了她的后颈,其上仍旧粗砺不平的伤疤咯得她刹地一凛,还不等抬头去分辨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人已垂头俯身猛地吻了下来。
看似那么温润的人,他的吻竟有十足的掠夺。
阿磐几乎喘不过气,憋得脸色通红,适才就凝在眸间的泪霍地滚了下来。
愕的人也不止阿磐自己,门外守着的人比她还要惊骇,手中的佩剑霍地撞上了木纱门,阿磐几乎听见了那一声极力压着的“主人”二字。
这一声极低,但到底使那人松开了手。
阿磐大口喘着,愕然去望身前的人,见那人瞳孔漆黑,眉梢眼角都蒙了一层淡淡的阴翳,但面色仍旧苍白,并不带半分情欲之色。
一个惯是冷静自持的人,连这个吻也不过只是个冰冷的考验。
适才发生的一切好似不过是他寻常在教她礼乐诗书,他的话声仍旧平和温软,举止也仍旧谦和有度,他说,“传闻魏王父阴骘狠厉,床帏之内尤为暴虐,王父若是这般,你又该如何?”
也不知怎么,竟让阿磐想起了魏国那位贵人。
她在贵人帐中三日,贵人床帏卧榻之间,亦是粗暴凶蛮,天亮方休,没有一点儿的温柔。
不,贵人也给过她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
旁的不说,至少那个吻是温柔的。
可若魏王父是那样的人,主人也依然忍心将她送去王父的卧榻吗?
正因了他什么都知道,因而听起来便愈觉得残忍。
仔细想想从国破那日开始,这条命也早就由不得她了。
眼泪断珠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可那人说,“擦掉你的眼泪。”
阿磐忙抬袖去抹,可越抹越多,眼泪越似决了堤的洪流,怎么都抹不干净了。
那人眉心微蹙,但声音仍是平和的,问她,“到了王父榻上,也这么哭么?”
还问,“‘沈审紧密’四字,你做到了几个?”
沉稳谨慎,细心周密,是一个合格的细作该有的,可她眼下一个也没有做到,甚至辙乱旗靡,方寸大乱。
木纱门外明显躁动了起来,是陆商在说话,“主人,她已经失手了!”
那人没有理会,仍旧与她说话,“轻易就乱了阵脚,你在东壁活不过一夜。”
阿磐低声下气地求,“主人......阿磐......”
原本想说,阿磐不想去王父的卧榻,也不想用美人计,不想,都不想。
可也不能中道而止,在那人面前打退堂鼓,再去应了陆商的话,说她是个无用的东西。
她埋着头,心里的话到了嘴边,到底婉转成了一句,“阿磐不敢亵渎主人。”
可那人双臂张开,垂下了宽宽的袍袖,松垮的白袍在胸前半敞着,“来吧,当我是魏王父。”
你瞧,这适才发生的事仍旧未完。
阿磐伏在榻上,长睫轻颤,几不可闻地哀求,“主人能不能换一个人.......”
那人一气,呼吸乍乱,又咳了起来,“能指望你什么。”
他咳,阿磐竟也不似从前一样敢去碰他,只清清楚楚地听见门外的人冷笑一声,“无用废物。”
阿磐知道不能转圜,不得不硬着头皮为他解带,那疏冷的眉眼淡淡地垂眸睨来,她愈是心慌意乱,愈是手足无措起来。
这两月在千机门学下的东西,全都忘了个干干净净,在女闾里看过的听过的媚术,也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连点儿渣滓都没有余下。
阿磐啊,到底是不愿违逆本心,做出迎奸卖俏的事。
恍恍惚惚地解开了那人腰间的帛带,又一层层地为他褪去了衣袍,那人轻轻抬起她的脸,“这般模样,王父可会动心?阿磐,动不了心,便乱不了谋,我问你,该如何成事?”
身前的主人还与她语重心长地说话,门外的陆商却早就按捺不住了,那个急躁又暴脾气的人险些忍不住闯进来,“一个肮脏的妓子,怎能就这么平白污了主人圣体......”
阿磐闻言脸色煞白,瑟然轻颤。主人就是从魏人手中把她救下的,她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主人也全都知道。全都知道,也仍旧待她好,就连孟师兄也从不在主人面前说她是个“肮脏的妓子”。
那人眸光幽深,气息沉沉,别过脸去轻斥一声,“下去。”
门外的人再不敢多说什么,狠狠地一跺脚,咬着牙扭头就走。
那人话中夹杂着一声重重的叹,“今日若不能使我动情,就不要妄想下了这张榻。”
阿磐抹着眼泪为他解开了轻软的里袍,那么尊贵儒雅的人,胸膛上竟横着一条长长的刀疤,看起来十分骇人。
与他掌心的剑伤一样,还不曾愈合完好,难怪他总是咳,咳得停不下来。
那大抵也是魏国督军的手笔。
阿磐硬着头皮,咬紧牙关,去轻抚他的肩头,顺着那道长长的疤,从肩头缓缓滑向他的胸膛。
他是清瘦的,他肩头的骨形带着棱角,胸膛的刀口骇得人头皮发麻。阿磐沿着那长疤轻轻摩挲,忽而听见他几不可闻的一声,见那人喉头滚动。
弄疼他了。
不知道这只手的主人,曾经遭受过什么困厄。
阿磐还不等握上去,一旁那持弓的人却有些急了起来,伸手一拦,她的手就被那横过来的大弓打了下去,“主人尊贵,怎能......”
车内的人眸光微微一沉,轻斥了一声,“亚夫。”
那叫亚夫的人闷闷地垂下大弓,扭过头去再不敢言语。
车内的人径自握住阿磐的手,那人的手不算暖和,但阿磐在冰天雪地里冻得久了,仍然觉得那是一只十分暖和的手。
那人作力一拉,将她拉进了车舆(即古时的车厢),阿磐身形纤细,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但仍使年轻人咳了起来。
叫亚夫的人忙回身探进车舆,为年轻人捶背,那么魁梧的人却轻声细语地说话,“主人当心身子。”
车里不算冷,药味却浓。
阿磐猜想,若是手上都有新疤,那大抵身上也少不了伤口。
车外这两个戴斗笠的男子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个个儿身手矫健,气宇不凡,连这样的人都甘愿臣服,便能推断出那年轻人也绝不是平庸之辈。
阿磐大着胆子凑上前去,为年轻人轻抚脊背。
阿磐在云姜家中寄养多年,寄人篱下久了,知道该怎么照顾人。真是个清瘦的人。
这脊背上能触到清晰的脊骨。
叫亚夫的人出声想拦,想起适才年轻人的轻斥,才要出口却又赶紧戛然忍住了,虽一时由着阿磐侍奉,一双豹眼却紧盯不放,生怕她干出什么行刺的勾当来。
可她又能干什么呢?
她无非是要报年轻人的救命之恩,登车之恩,还有她身上这一件大氅的恩情。任哪一桩,也都是天大的恩情啊。
她对年轻人满心只有感激罢了。
何况,她整个人都冻得僵直。若没有这驾马车,她不必等到晌午,就要与那些埋在雪里的尸骨一样了,待来年开春,积雪一化,谁还知道这尸首又是谁的呢。
他若能给她一个好出路,带她回家,若还能为她寻一个安稳的去处,那,那就更好了。
身上的冷还没有驱走,阿磐仍旧尽心侍奉,到底使咳声缓了下来,她轻声问道,“大人可好一些了?”
那叫亚夫的人提醒道,“既上了车,就该叫‘主人’了。”
阿磐是个乖顺的人,恩人说什么,她便听什么。就似从前养母要把母亲留给她的玉拿出一半来给云姜,她也不会说什么。
她乖巧地坐在一旁,拢紧大氅,垂着眸子细声叫道,“主人。”
大人,主人,于她而言终究没什么两样。
救了她的命,便认他做了主,是入情入理,也都心安理得。
还在胡思乱想着,忽而下颌微微一紧,那苍白瘦削的手兀自抬起了她的下巴,垂眸左右审视着。
有嵌在车身的小铜炉可烤,炉子上温着汤药,牢固厚实的车舆将冰天雪地全都隔在了外头,只是大氅适才落下了肩头,因而不曾被裹住的地方还是冷着。
阿磐被审视得心里发慌,才回暖一点儿的身子与长睫一同,益发地战栗起来,被看得久了,忍不住脱口问道,“主人在看什么?”
好一会儿才放开手,顺着她的下颌往下去,顺手将她的大氅拢在了一起。
谁也不知道他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里究竟都想了些什么。
片刻命道,“给她一口酒。”
阿磐想起,就在前夜,魏国的贵人曾也要她饮一杯酒。
酒能驱走这数九寒冬的冷,也能叫人思淫欲。
她记得饮了贵人的酒,呛得连连咳嗽,饮下去便红了脸,一颗心也就随之滚烫了起来。
一旁的人有些不肯,“那是主人的酒,主人怎能与一个......”
阿磐眼皮骤然一跳,下意识地攥紧大氅,腹中暗忖着,他大约要说,“主人怎能与一个营妓饮一壶酒。”
但年轻人冷肃着脸,蹙起的眉头叫他没有再说下去,原本苍白的脸看起来愈发没了血色,被气着了又咳了好一阵子,赶车的人连忙将持弓的人拽了出去,“孟兄!不要再说!”
原来持弓的人叫孟亚夫。
车里的人通身都是上位者的不怒自威,此刻只是一言不发,就令孟亚夫再不出声,低眉把酒囊递给了她,这一路就再也没有进过车舆。
阿磐抱着酒囊,初来乍到的,也不敢说什么话,只低低地喊了一声,“主人。”
这便依言仰头饮了下去。
中山的酒没有魏人的烈。
这一口顺着喉管吞咽,五脏六腑顿然都火辣辣的,辣完之后便开始暖了起来。
那年轻人又咳了几声,很快阖上眸子,恹恹地朝赶车的人命道,“走罢。”
外头的人低声应是,打马赶起了车来。
车轮子压得雪咯吱作响,骖马打着响鼻从小路奔走,偶有鸟兽被惊得四散逃开,车内却岑寂无声,阴沉沉的叫人害怕。
有大氅裹着,又有酒饮了,原本冻得冷硬的身子很快酥麻,不久就松快了起来。
阿磐知道马车不是白坐的,因而极有眼色,添炭端药,她做的比旁人还好。
她自小就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也不指望什么富贵显荣,今时今日奢望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安稳的归处罢了。
马车轱辘轱辘往前疾驰,阿磐掀起帷帘往外望去,三尺皑雪映得天地壮阔,这十里八外,渺无人烟,也不知到底要往何处走。
这一路上除了偶尔饮几口烈酒驱寒,便低垂着脑袋安静地待在一角,不去打扰到一旁的人。
心里的事满满当当,忍不住去想,怀王三年的这个冬天,怎么就那么冷呢?
她和云姜从灵寿一路逃亡,逃亡了一整个冬天,到了魏营又是三个日夜不得安枕,今日被驱赶着走了半日的山路,又逃了不知多远。
这一路疲于奔命,劳筋伤骨,奔得灰头土脸,活得战战兢兢。
可真是苦啊。
到眼下,人早就累极乏极,再没什么力气了。
可鞍马劳顿,也不能安枕。
将将睡去,又乍然惊醒。
见年轻人睁开眸子,不知何时醒了,正凝着她露出的小足微微出神。
一双赤着的脚在小铜炉的烘烤下已然缓出血色,蒙上了一层淡泷泷的粉。
阿磐脸一红,连忙把小足藏进了大氅里。
听那人问起,“何时进的魏营?”
阿磐老实回道,“三日前。”
三日之前,中山覆亡。
她低垂着头,生怕他问起营妓的事。
但委实也不必多问,这世上还有谁不知道,中山的女子进了魏营并没有第二条出路。
因而,一个做过营妓的人,在这气度不凡的主人面前,人顿时就矮了几分。
她心里惶然不安,紧紧攥着大氅,祈求他千万不要再问下去,也千万不要再问出似那贵人一样的话,诸如,“伺候过几人?”
一颗心怦然跳着,跳得七上八下。可依旧脸色苍白,白得像个半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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