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赵漫鸽来说,他生命中的许多个日子是空白的。
他在一天中尽情地吃、喝、玩、睡以维持他的生命,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大意义。这些感官上所能获得的乐趣像一群凶猛的苍蝇将他围绕在最容易受人恶意中伤的幸福生活____这摊即将腐烂的臭肉前,却足以在某些必要的时刻里为他排忧解郁。
九点钟的光景,当他还以一种放松的竖直姿势躺在他柔软的琥珀色床单上,却清醒的知道自己已经从幽暗、浊重的梦境中挣脱出来的一刻起,时间就失掉了它的效用,重新开启了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空白的一天。
太阳晒着他的床,晒着他放在肚子上的手,也晒在他坚硬的头发和光秃秃的太阳穴上。此时没有任何一种药物或目光能够缓解他当下感受到的晕眩。他不愿惊动闭合的眼皮,在原处翻了个身。阳光被吓得一动也不动,僵直地瘫落在他后脑勺和下方的床单上。
他不知道这话该对谁说:他有的是自由,有的是时间。
他从未喜欢过夏天的骄阳。他觉得它歹毒、不怀好意、令人深陷焦灼和被控制的恐惧。但现在他觉得它孱弱、起码消退了大半活力。他并未意识到,夏季已经远离了人们的欢呼与静默,同时带走了大量汗水与翠绿透亮的新鲜树叶,即将迎来的是世间纷繁万物大面积凋零的苍凉秋天。
渐渐地,他觉得自己大脑和太阳穴也变成红色的了。这个疯狂的想象来自于他的双目紧闭时、眼皮底下现出的大片红光。
他不睁眼,模模糊糊地等待再次进入睡眠。
在梦里有人问他读几年级,他总回答:六年级。在梦里他依然留着那时的发型,那个发型令他看上去比现在蠢了五倍不止,但他喜欢。他的梦境时常空荡荡的,除了偶尔会有些荒诞离奇的情节外,就只剩各种乱糟糟、令人捉摸不透的心情了。即便如此,他喜欢。
在梦里他永远无法对任何人将他的现状背出来,别人一问他就变得支支吾吾的。实际上他十六岁了,去年夏天刚成为一名高中生。他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名字跟自己十分地相像,区别仅在于最后一个字的写法和读法上。他叫做:赵漫鹄。
在他看来:自己的名字很滑稽,尤其是名字最后一个字的音节就好像是石头做的,听起来显得坚硬而倔强,而他那双胞胎哥哥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的音节,则更像用水银或浸泡在某个温暖瓶子中的液体做的,听起来要柔和许多。他从未运用他异常丰沛的想象力在这一点上展开过任何联想,那就是与双胞胎兄弟名字中那迥然有异的最后一个字似乎形成了他们各自性格的绝佳写照:一个拥有不可阻挠的勇气以及永不服输的气魄,另一个则显得内敛、温和沉静许多。他们名字的由来在现在看也十分有趣:在他们出生的那天、在所有人全无防备的情况下、牧场的果园里突然飞来了一群白鸽和鹄,正是那些不知打哪飞来的鸽子还有鹄竟在那天把果园里的果子啄地稀零八碎!虽然这些鸟儿的突然来袭使果园亏损了那一季的收成,但是对于刚刚喜得贵子的全家人来说,这个使他们损失惨重又显得有些滑稽的故事很快便被他们视为一个不可多得的祥兆。人类的生活中似乎非常需要这样的祥兆,就像自古以来,人们都十分相信漫天飘舞的雪花能够充实粮仓,为他们来年带来丰收的喜悦,以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一经典成语所揭示的道理那样:一时的损失未必是件坏事,万事万物总在不断变化、相互转变,而由坏转好的期待总能迅速冲淡积压再人心头所有的不愉快和不平衡,使人们的心在一种格外宽慰的心情之下迅速膨胀,重新注入美满的希望来。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刚经历分娩、稍得歇息的女主人在损失了满园的果子后当即就决定采用本是“罪魁祸首”的鸟儿之名作为两个新生儿的名字了。
她相信那天突然飞来果园的白鸽和鹄已经在两个儿子的生命中交替地播下活力与自由、希冀与幸福。在他们今后充满未知的人生旅程中,即便遇到些许束缚和痛苦也能够很快摆脱。
两兄弟从小生活的小镇叫做猫宁小镇,它的前身是一个无比巨大的飞行基地,在二十前被当地政府重新开发规划为集生产、采摘、养殖、加工、景观和休闲体验于一体的多功能生态小镇。在刚刚踏入小镇时,你会看到居民区缀连成片的漂亮房子和干净的路面。不过有时走得远了,也能在路中间见到一些被折断的树枝和在阳光下反射出奇特光芒的小矿石。路旁边随处可见绿色植物的包围圈,它们总是显得丰茂而无害。在那些安逸自在的植被中间,木芙蓉的清新和火焰百合的艳丽是那样对比强烈、抓人眼球,让你从它们身边经过后总忍不住回头再多看它们几眼。
这里的土地中总有一些小动物在洞穴里在消化或睡眠,不过不用担心它们会张牙舞爪地朝你爬来,因为它们早就习惯了在白天等待,夜晚才出来觅食。
小镇的最北端有一处湖泊,因小镇在地图上的形状就像一只懒洋洋的小猫,而正处于小镇最北端的这处湖泊在地图上看刚好位于猫的背部,因此得名“猫背湖”。猫背湖是一条清澈宽广、有时会浑浊、常年有绿色水藻大面积浮游在水面的湖泊。湖的附近没有任何堤坝、堡垒、有的只是大片平整的土地。这些土地相当肥沃,被镇里的乡民们视为耕作与种植的好地方,因此湖边的土地常年被水稻和连接成片的白色塑料大棚所覆盖,棚内常常种植辣椒和草莓等蔬菜瓜果。
双胞胎兄弟的家,也是他们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星浓牧场就位于猫背湖的对岸,也是小镇唯一一家生态牧场。到了该念书识字的年纪,他们的妈妈汪金苗女士就把他们送到小镇里唯一的学校——猫宁小学。他们在那儿认识并结交了直到现在仍在一起玩闹的好朋友——狄晨和龙鸢飞。只不过在他们还在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狄晨一家就因在小镇经营工厂时突然接到一笔来自国外的千万订单成为了小镇远近闻名、无人不知的暴发户,不久后便搬到了更加热闹繁华的市区居住。因其从小到大都是男孩子打扮,从未见过她留过一次长发的双胞胎兄弟一直把她当“兄弟伙”相处,心里也不觉得这有丝毫的奇怪。令两兄弟感到有些惆怅和不适应的是,原先住处离他们家最近的龙鸢飞上了初中以后也跟随父亲和失明的姐姐搬到了更远的郊外生活。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交集真的就少了很多,因为龙鸢飞并不会像狄晨那样经常来牧场找他们,不过好在后来他们一起组建了一个乐队,在一些百无聊赖的周末他们喜欢挤在牧场的地下室里操练乐器,天气好的时候则喜欢到闹市的街头为来往的行人提供免费的演出。当最后的歌唱声和器乐声逐渐微弱下来、欢呼声和鼓掌声一齐朝向他们涌来时,他们的内心总能被一种非凡而模糊的快乐所填满。
由于他们高中的学校——烛恩中学设立在城东的中心区域,因此兄弟俩每天早晨都要乘坐小镇唯一一辆通往市区的15路公共汽车去学校。公交车站就建在离牧场不远的田野边上,它孤零零地守在时常有蒲公英降落的公路旁,自成一道风景线,十分显眼。
他要怎样才能再次睡着呢?
鬼知道他不过是头往枕头那么一偏,张嘴打了一个哈欠,怎么就不自觉睁开眼睛了。
这个哈欠可不是无关紧要的,这里含着一个紧密的联系是____打哈欠就意味着他会流眼泪,流眼泪就意味着他要揉眼睛和睁开眼睛。而睁开眼睛就意味着,他不可能再睡着了。
他打哈欠的时候总喜欢伸懒腰的,但这次伸懒腰的时候它不小心触碰到了一样东西____那是一枚吊在他的正上方,离他鼻尖不超过二十厘米的五帝钱,这还是小时候妈妈专门去寺庙里为自己求来的呢!
他看着它,眼睛里突然凝聚起醉人的光彩。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凝望这五枚小小的用红绳串接起来的铜钱总能给他带来内心的平静。这种平静是古怪而有用的,它逐步向他生命中极不完整的乐趣靠拢,以填补他混沌生活中那致命的空缺,使他体会到平静带来的快乐。不过有时他也会向往那些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中氤氲出烦闷和忧愁倾向的人,在他眼中那种于平静之树上凝结出来的忧郁果实是极为迷人的、甚至是智性的——因为只有对时间和生命产生了足够全面的理解和感受,才能够在单一的环境里体会到更加复杂、多样化的情绪——无论如何,他就是这样认为的。而他呢,通常在体会到一种正面的感情后极少把这种感情转变为另外一种更加复杂的负面感受力的,相反会让这种正面的感觉顺从他的愿望持续下去。也就是说,尽管他喜欢和欣赏忧郁的聪明人,但他却不愿意毫无理由把自己搞得烦恼、紧张乃至于忧愁。在他看来——这未尝不是一种人生智慧呢。
就在这时他的注意力突然被铜钱下边凌乱的红绳边须所吸引,于是伸出手指头将其梳顺了些。他觉得这个动作很温柔,像是在梳头发。
他也想梳梳自己的头发了。
床边就放着拖鞋,可他还是光着脚就下床了。他起身的时候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因为他的头顶上还有一层床板呢。
他起身走后,一大片阳光完整地留在他身后的双层床上。值得注意的是上面的床铺干净整洁,下层的却是凌乱的。这是因为,上层的床铺是他的双胞胎哥哥赵漫鹄的,他一大早就出去送牛奶了,就连床铺理的好好的。下面则是自己对比之下显得有些乱兮兮的床。
地面不脏,他赤脚走到镜子前,拿起梳子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他穿的是成套的白色晨衣。梳了一会头发之后他突然垂下双手,紧盯着镜中反射出来的自己的面庞,这张脸由于还未经过清洗,显出了略微憔悴的模样,不过还是相当俊俏的呢。他有一双十足深邃的黑色眼睛,挺直的鼻梁下方由鼻头和鼻翼外缘连成一条美丽的海鸥线,嘴唇不宽不厚却很饱满。除此以外,他还拥有跟常人比起来显得异常白皙的皮肤。他在照镜子时通常会发出这样的感慨:自己的妈妈确实给了自己一张“好脸”,至于这张究竟“好”在哪里,如果哪天他足够闲、足够自恋的话,不仅会把这张脸的优点重新数一遍,还会把自己从头到脚全都夸上一遍才罢休。不过很明显,在这个刚从床上爬起来,面容略显憔悴的早晨,他并没有这样的兴致。
他伸出手隔着上衣摸摸自己瘪地快要凹进去的肚皮:他有点饿了。由于老妈不在,今天的早餐只有自己应付了。不过早餐的事不用着急,在为自己准备早餐之前,他得先走进卧室旁边的盥洗室把原先那根中间黄、两头绿的牙刷扔进垃圾桶,从柜子里重新找出一根新的牙刷对着自己整齐洁白的牙齿粗暴地刷上五分钟以上才行——他很快就这么做了。看他用新牙刷努力搜刮着昨晚吃的臭豆腐乳残存于他牙齿缝隙中的屑屑粒粒的样子,你就不难想象在昨晚他是如何为了去除口腔里那股残留豆腐乳渣的酸臭味刷废了一根牙刷的了。
洗漱完毕后的赵漫鸽顶着一张干净鲜洁、精致闪亮的“新”面孔从盥洗室推开门走出来,现在他要下楼梯到一楼厨房去为自己准备早餐。楼梯很窄,狭窄又难看。因此下楼梯时他不得不把步子迈地非同寻常的小,还有让下楼这件事难上加难的,就是每一级楼梯上都摆满了不同的东西,大多是用于修补的农具、抹布还有橡胶手套之类的。除此以外,还有他童年时的各种玩具——小汽车、海绵宝宝拼图、每一面都被记号笔写满数字的魔方和积木......甚至还有一个不知打哪来的芭比娃娃,那个娃娃浑身脏兮兮的,穿着仍能分辨出是桃红色的蓬蓬裙、缺了一条胳膊和一只鞋子、凄凉的坐在那堆玩具中间,两只眼睛被水彩笔涂花了,头发也乱糟糟的......印象中他的童年从未有过什么娃娃,那么这个娃娃是谁的呢?他早已不记得了。虽说他的年纪很轻,但是他对童年的记忆早已变得像窗外的天空一样轻薄,只不过比天空的颜色更深一些罢了—— 他人生中最大的骄傲和幸福就是曾经拥有过一个阳光般灿烂、无忧无虑的金黄色童年。
楼梯的最后几级台阶上摆着土豆和南瓜,最底下的那层放了一个透明玻璃罐,里面装着已经腌制了两个月的酸菜。
总的来说,就是这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把本就狭窄不堪的楼梯塞满了。
他踩着拖鞋,两条腿竹竿似的一步一台阶地向下戳着,生怕不小心碰掉什么东西下去,还得费劲下楼去捡。
他一边走一边想:要是让老妈看到自己走路弯腰驼背的颓废相,保准要用手使劲拍打自己的背逼自己直起胸膛不可。但现在实际的情况是她并不在家。自从去年中秋节之后在她在镇上跟那帮阿嬷们在小镇的麻将馆通宵打了一夜麻将之后,她就跟发狂似的迷上了那里,把牧场的大小事通通遗忘在几百亿光年以外的地方——甚至连自己最近有没有考试都懒得过问,一有空就跑到麻将馆消遣时光。昨天晚饭过后她就又去了麻将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一般来说周末的早晨是见不到她人影的,不过她通常都会赶在晚饭之前回到家......
他不愿再去想她了,都怪这个女人平时对自己太严厉了!在她面前无论是谁要是胆敢跟她抬个杠、顶个嘴什么的,她非得立马把她的理智远远的甩在一边,给他一顿好受的不可!
除了妈妈和双胞胎哥哥外,和他一起在牧场生活的还有他们的表兄汪禹年。他已经是个体格健硕,却留着邋里邋遢的胡子和长发,看上去十分有野人味道的青年人了。老妈不在家的时候,都是靠他一人勤勉出力,辛苦打点着牧场的一切。这个点他不在牧场,估计又到山上去了。他每天清晨都会上山,不是去树林就是去竹林。
厨房里很闷。
赵漫鸽来到厨房后第一件事就是推开窗让穿堂风吹进来,轻轻拍打着他的额角。这个时候他无法不感到心情愉悦,因为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是沁凉的。
在他洗手的时候,突然听到脚下传来一阵铃铛的响动和哼哼唧唧的声音——原来是那只叫做“皮蛋”的小卷毛狗正伏在他的脚边向前伸着脖子用鼻子使劲嗅他的拖鞋呢。他撅起嘴往下瞅了一眼,决心不予理会,转头继续沉浸在洗手的乐趣之中。
但顽皮的小狗哪里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见小主人并未制止自己,它便抛弃了一开始的试探行为,开始放肆地撕咬起他的拖鞋来。忍无可忍的赵漫鸽这才终于关上水龙头,蹲下身,准备好好教训这只顽皮的狗。就在他伸出手准备打狗(其实只是装装样子罢了),那只淘气的狗顿时没了神气吓得趴在地上。
看到它那可怜巴巴的眼神,他抬起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中。这时他瞅见狗的铃铛系歪了,而且快掉了。
狗也太不老实了,他得时不时伸出手背弹它一下,让它保持不动的姿势,然后再能继续为他系铃铛。他为这一刻期待着:等他为皮蛋系好铃铛后,它能够立即感激地扑到自己手臂里,让自己把它抱起来,舒舒服服地捋一会它的下巴和脑袋......可没想到他的期待落空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他铃铛还没为它摆正呢,皮蛋就抽疯似的使劲挣脱开自己的双手朝门外跑去了,甚至连一个表达遗憾的眼神也不给自己。这时他只感到心头有些似忧非忧的,接着便直起身来,打开水龙头,重新把手洗上一遍......他洗手的时候一直不放过一个问题,那就是今天的早餐到底应该吃些什么好呢?
洗完手后他转身移步至冰箱前,刚一伸手打开冰柜门,就立马有一股浓郁的奶油甜味形成一阵漫无边际的涡流率先钻进他的鼻腔里。看到放置在搁板上那盘满到快要溢出来的大盘爆米花,赵漫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奇——这么一大盘爆米花会是谁做的呢?老妈昨晚吃完饭就走了,禹年哥哥也很少做饭,难道这爆米花是他的双胞胎哥哥早上出发前做好给自己留下的吗?他继续盯着眼前那一大盘爆米花——它们已经全部成型了,团结有爱的拥抱在一起,每一粒都是膨胀的。这时他忍不住从中捏出一颗爆米花放进嘴里,尽管这时他的味觉告诉它这些爆米花在冰箱里放久了有些变湿、变软、嚼起来也没有那么香脆有味了,但他还是伸手把爆米花从冰箱里整盘端了出来。早餐时间对他来说并非一天中多么重要、有价值的时刻,只要能填饱肚子即可,因此他通常都是随意对付的。不过,他喜欢在清晨吃一些使他的口腔变得冰冰凉凉又甜丝丝的东西——此时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爆米花就正好合他的意。
天空蓝的没有丝毫杂质,让人相信世界上存在真正的蓝色。
那枚小小的被做成猫头鹰形状的风筝还在天上孤零零地飘着。只是它上一秒还在和风还有美丽的天空纠缠不清,下一秒就停在了天空中某片云朵的下面岿然不动了。可能是长时间的飘零令它感到孤独乏惫了,而白云的庇护让它安心惬意,也可能是发现了这片天空平静美好的外表下惹人恼恨的一面,总之它不再前进了。
在它的下方,是一个童话般的小牧场。
这里有一望无垠的绿色大草地,草地上除了有一个白色的大风车在迎风旋转外,还有三十几头绵羊在草地中央专门设立的兽栏里低头吃草。它们是如此的安心而自在,仿佛这片草地不具备任何围捕、驱逐它们的威力。
草场旁边,是赵漫鸽头戴大大的草帽,手臂上挎着一个手工编织的竹篮,在鸡舍里不停弯腰拾取鸡蛋。这时他的嘴巴里还残留着爆米花的香甜。拾取鸡蛋是他每个周末必须完成的任务之一,好在清早的阳光没有那么强烈。
他拾取鸡蛋的方式有点像寻宝:走到一个个鸡窝旁——拨开母鸡——捡起母鸡身下的鸡蛋将其放进篮子里。
一开始拾取鸡蛋的工作十分顺利。他随手拨开一只母鸡,母鸡咕咕叫一声,一枚带有热温的蛋就这样到手了。他得意地吹起口哨心里别提多美了。
他蹲着往前又挪动了几步,就在他伸出手试图拨开一只黑色的母鸡时,也许出于"护子"的心态,不管他怎样驱赶,这只黑母鸡总是坚守着不动窝,如此一来竟惹得他发起傻劲来。
他今天非取到这枚该死的黑母鸡的蛋不可。
“好吧,既然你这么不配合,那我们就只好较量一下了。”
此话一出口,赵漫鸽便立马充满挫败地感到这句话是毫无用处的,因为那只黑母鸡丝毫不以为然。这时他终于停止吹他那不成调的口哨,放下竹篮,拿出极其认真的势头按照策略开始后退——再后退,最后坏笑着出其不意的往地上猛的一趴。在场的母鸡见状纷纷扑棱起翅膀"咯咯"叫着,从地上飞了起来。这一趴真可谓是行之有效。
看着母鸡受惊四处逃窜的狼狈模样,赵漫鸽得意地咧开嘴:原来母鸡会飞是真的!与此同时他身姿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拾起草窝上那枚大黑母鸡下的蛋放至面前来回观察个一圈、脸上还带着没有完全褪去的笑意。此时的黑母鸡还在他的后方“喔喔”地叫着,似乎对这个偷蛋贼表达它极度的不满。听到这声音赵漫鸽立马又忍不住回过头,对远处那只此刻正好在与他对视的黑母鸡挑衅道:
“想杀我也要排队哦,快去排队吧黑母鸡大人。"
说完这句话他便扭过头,提起竹篮,将鸡蛋不轻也不重地放进了篮子里。
平日里孪生兄弟要做的事包括:捡鸡蛋、喂牛、挤奶、修剪羊毛、送牛奶等等。他们都喜欢那些能直接跟动物接触、互动的事。每每开启一个这样的新任务,他们总期待着能在动物们笨拙的行动和滑稽的姿态中找到某种乐趣,这种焦急的心态不亚于在人们渴望在某种自我麻痹与可耻的欢笑声中忘却烦恼。
一切与人打交道的工作通常意味着无趣与艰辛,人们也愿意称之成为工作。
赵漫鹄踩着脚踏车载着一大保温箱的牛奶穿梭在一排排被漆染成各种颜色的房子中间,干起了送牛奶的工作。
遇到家门口有挂着牛奶箱的,就停下来看眼配送单,接着从车后座的保温箱里拿出一瓶或两瓶牛奶放进去,做完这些后又从口袋里拿出配送单,在上面的备注信息后面有模有样地打个勾,这就代表着这一户的牛奶配送工作完成了。
这一片的住宅可漂亮了,大多都只有两三层。房子的风格是建立在楼房主人的雅趣以及他们相互攀比、又相互追求统一的愿望之上的,就像童话中的房子那样。
送完牛奶,赵漫鹄飞快地将脚踏车骑出了居民区。时至九月中旬,由于前几天连续下雨,气温一直比较低,可今天不知怎的,气温一下子飚升到了33度。他提醒自己:必须赶在正午时分太阳正式发力之前到家,不然不出一个半小时他就会被太阳残酷的光线分解,整个人陷在头昏脑涨中无力前行的。
他骑着自行车出现在一条田间小径上,这条道路荒无人烟,周围是空旷的稻田,这意味着他的骑行之路本该是畅通无阻地。可骑着车子行驶了一段距离后,他却忽然皱起眉头来了,原来在距离他不足十米的正前方,有个褐色的小动物正在爬。
他赶忙刹车让车子在路边停下,接着便紧张地上前查看。
在弄明白轮胎前的这个“拦路虎”是一团带刺的小生命后,他蹲了下来。看到它瑟瑟发抖的模样,他怀疑它是否受伤了。于是就在旁边的草丛里找了根树枝,轻轻一拨就把刺猬翻了过来。经过检查发现它身上并无伤口,他稍微松了一口气。谁也想不到,这场小动乱的罪魁,居然是一只小刺猬。一路上,天气的酷热令他感到不适所以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不耐的神色。此刻他微笑着,这个微笑的魔力在于让人相信他拥有最完美的脸庞及心灵。
就在他蹲在地上纠结地想着该不该把这个脆弱的小动物带回家的时候,小刺猬突然晃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就像在回应他心中对于自己的提问似的。这个小小的举动也令他一瞬间有了格外美好的心情,于是他不愿再去纠结和犹豫什么了——他的身后虽然是一片空旷的稻田,但此刻他的心却被一种超饱和的美好感受紧紧包裹着。一股对弱小生命的怜恤感驱使着他从自行车后座取下牛奶箱的盖子、重新蹲在小刺猬的旁边,用树枝把刺猬“赶”到盖子上——这会儿小刺猬还算乖巧懂事,趴在盖子上就一动不动了。他小心翼翼地起身端着牛奶盖子走回自行车后座,让刺猬顺着倾斜的盖子慢慢爬到牛奶箱里。做完这一切后他重新把盖子盖好,踢开了自行车的脚闸。
田野寥廓、小路在前方笔直地延伸着、微风从他耳边轻拂而过......在这个令他整个人得到软化、滋养的治愈时刻里,他感到头脑中一些流动不定且模糊的念头正在慢慢地支配着他,使他重新回到那发散的思维当中去:
前方有一段石子路骑起来太过颠簸硌人,为了保证自己和小刺猬的舒适,待会到达那段路时,自己应该从自行车上下来推车步行才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