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一人行走在微风甜蜜、阳光强弱适宜、供氧也十分充足的街心公园鹅卵石小道上,珠荔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了一股莫可名状的幸福。然而,她并不是一个幸福的人——她早已习惯了绝望无助的境遇,并学会了于危机四伏、险象迭生的恶劣环境中快速脱身的生存本领。由于她本身就是令别人的生活变得可怕的“劫财者类”——虽然最初的一切恶行并非发自她的本心。然而就像浸泡在温水中的青蛙开始时并不觉得水温有任何异常一样,现在的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究竟处于在何等可怕的人生境况当中。
此时唯一显得可怕的是她眼前的风景——它们似乎在好心的提醒她世界并不是她所经历的那个样子的。但此刻突然爆发的神经质般的心绪不宁让她生生地将自己熟悉的一切投注到这本该令人感到沉醉的风景里。于是如画轴般陈列在她眼前的景致一不小心变成了:
初秋的风——不是风——是行为怪异、自哭自笑、焦急如焚地渴望得到镇静与安宁的失心疯病人;初秋的树木——不是树——是曾将惊恐的目光投向她,仇恨她,最终将恶毒的诅咒赠与她的“遇劫者们”。
她的神经突然陷入一阵剧烈的绞痛当中——对于她来说,无论身处何等静谧美好的风景中,实现心灵深沉的宁静是绝不可能的,幸福——也是不可能的。突然袭来的痛苦像一只看不见的“毒手”将她从短暂的幸福——也可以称之为“思想的一片虚无”中抻拉出来,好在现实中还是有些快乐的事暂时足以对她起到安抚作用的——比如刚刚通过售卖二手无人飞机赚得的八千元钱。此时她的脑海里有个声音在提醒她该趁这时牢牢抓住金钱带来的快乐——但遗憾地是她未能如此。大概是她把金钱带来的快乐想象得太过于符合实际以至于这时心头反倒凭空增添了一股烦闷与厌倦的情绪,这些她不知该不该归于忧愁的情绪促使她进入了一种颇具价值的思索状态——为了专心思考,她走到花坛边的一个公共座椅坐了下来。这时一道她自认为足以晒褪她头发一半颜色的耀眼阳光以一种倾斜的角度落在她的头发上,在眼前如孔雀尾羽般悄然绽开的幽暖光线中,她带着伤感的嘲弄慢慢把思想转到那个把她憋的喘不过气的疑惑上面,她就是不明白:为何当她看似聪明理智地把用于解剖的手术刀对准自己的内心,企图寻得那一切奇怪症结的根源时,她永远表现得像个痛苦不堪、晕头转向的病人;当她想要像照镜子似的内观一下的自己的精神形象时,她看到的永远是两条“嘶嘶”朝外吐芯的毒蛇。其中一条毒蛇的名字叫“贫穷”,这条毒蛇已经为她背负了太多的罪名,如今已不堪重负、奄奄一息。另外一条则为她背负了更少的罪名,人们甚至极少能看见它出现,而她却无数次感受到它在自己身体里狂扭着身子挣扎、四处冲撞的强烈痛苦。
这条丝毫无法安分下来的毒蛇——它的名字叫做“嫉妒”。
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嫉妒周围的一切——包括头顶上方那片永恒的天空。她对它产生嫉妒的原因十分简单——她永远不能像它一样安闲自在、平白无辜。在她身上曾上演过种种卑鄙、为人所不齿的恶劣行径,人们绝不可能称其为优点,反而将其视为人生中不可饶恕的污点。
此时在这片令她感到无比嫉妒的天空底下,恰好出现了一个她能够加以欺骗的对象:一个蹲守在圆形的水坑前拿手挡在眼前伤心哭泣着,看上去绝对没有超过七岁的小男孩。这幅场景先是让她觉得十分好笑,然而她却并未真的笑出来——只有欺诈、掠夺的欲望在她心里不受控制地向外膨胀。下一秒,她毫不犹豫地从座椅上起身,随即感到公园的土地在她脚下快速向后移动。
她很轻松地就伪装出了一副分外热心的样子蹲在了男孩身边,假惺惺地问:
“需要帮忙吗小朋友?”
“我的......乐图玩具车......掉到水里面去了......”小男孩边抹眼泪边伤心地说。由于他本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因此说起话也结结巴巴的。
听到“乐图”这两个字珠荔的双眼一下放出光芒来,不是因为她有多么热爱这个品牌,而是据她所知——这个品牌的玩具价格几乎都在千元以上,于是掉进水里的这只玩具车在她眼里瞬间就变成了一只待拯救上岸的“鸭子”。
——即将到嘴的鸭子,岂能让它飞了?
她像一个将猎枪刚刚瞄准了动物的狡猾猎人般提溜了下眼珠、脸上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抹相当明显的狡黠神情,此刻令她感到着迷的只有她刚想出来的一条“锦囊妙计”。这条妙计得自于她过去通过实践得出的最有效经验:先通过帮助与释放善意取得“猎物”信任,然后就能从“猎物”身上得到一切她想要的了。她早就从长期以来的观察中发现了这一点:几乎所有人——无论大人、小孩,聪明人还是愚笨的人,无疑都会对他们所认定的“好人”放松警惕(那些防备心极强、对人类这个群体丧失了全部信任的人除外)。于是她带着完美的从容与耐心伸出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像安抚一个受伤的小动物似的看着她愉快地说。
“别哭了,我帮你把玩具车捞上来好不好呀?”
小男孩被泪水覆盖的脸紧绷着,但见有人来安抚自己并愿意帮助他“拯救 ” 掉入水中的玩具车,便立马停止了哭泣,转过头来眼中含着泪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好心”的大姐姐。
珠荔这边已顾不上小男孩骤然止住哭声的模样有多么滑稽,与小男孩互相凝视时感受到了一秒钟的快乐后她立即朝着水坑挪动了下脚步,并在此时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而后就将手伸进一旁的水坑里。由于她的手臂足够长,因此用手把玩具车从水中打捞出来对她来便成了一件毫不困难的事。她先是用手在泥水中四处摸索着——随即手指便在水中触摸到了一个疑似的轮廓。即将把它从水牢中打捞上来的当下,她特意转过脸瞥了瞥小男孩的表情,发现小男孩也正在用一种紧张的眼神盯着她——以及她手中的动作。于是她什么也不等待了——直接用手捏着落汤鸡般的玩具车将其从水坑中“捞”了出来。看到自己心爱的玩具车被“解救上岸”,小男孩赶紧擦干了眼泪,骤然间喜形于色。不过此时珠荔却没有着急把玩具车归还于他,而是通过晃动手臂先甩干了玩具车上的污水才将其递到小男孩手里。小男孩接过汽车,立马朝其显露出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
“谢谢姐姐,你真厉害!”
小男孩说话时甜腻且激动的气息扑面而来,让珠荔很轻易地就感染到他的情绪:
“不客气。我们先把玩具放一边,一起来玩捉迷藏好不好呀?”说话时,珠荔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捉摸的微笑,她在心里暗自许愿这个微笑不会是一种令人胆寒的冷笑。好在小男孩听完自己的话只是兴奋的点点头然后就十分听话的将玩具车放在了他身旁的地面上了,由此可见自己伪装出来的亲切热情对于小男孩来说是十分受用的。既然已经获得了小人儿的感谢和信任,那么接下来事情对她来说就简单多了。
“那现在......你就跑到那棵大树底下去,然后把眼睛闭上。”
她的话刚说完,迎接她的就是小男孩喜孜孜地应命而去。
看着兴致勃勃迈着小步、连蹦带跳如一阵风般从自己身边跑开,在大树前紧闭起双眼的小人儿,珠荔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抬起了左边的胳膊,看着手腕上那条黑色的丝带,她忽然产生了一种把它解下来绑在小男孩双眼上的冲动,这样他就不可能看见自己接下来的行动了。但很快地她就将这个有利于这样做的理由抛置不顾了,手指也听从内心的指示在刚扯开一丁点丝带的“活结”时停了下来。自从十三岁第一次把它系在手上起,这根丝带就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身体——哪怕洗澡和睡觉时,她也不会想到要把她从手上解下来。由于它跟自己一样同时带有静默、黑暗以及蛊惑的特质,并且忠诚地只依附于自己,因此在她眼里,这条黑色的丝带几乎就等同于她自己。她第一次将这条黑丝系在手腕时就为它取了一个十分唯美的名字——依帕内玛少女。这个美丽的名字来自她一直以来极为钟爱的一首歌曲——《the girl from ipanema》(来自依帕内玛的女孩)。
在时间的缓慢流逝中、在如蜂蜜般凝固的阳光下——她微微地抬起手臂,凝望着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资格成为另一个分身的黑色丝带。她早就了解到:自己既不高尚,也缺乏变高尚的动力,只渴望能早日拥有摆脱一切的勇气。每当她被焦灼、恐惧、自我厌恶等情绪折磨得痛不欲生、忧郁到极点时,她都会像这样扬起左边的手臂,通过凝视这条系在手腕上的黑色丝带,幻想自己只不过是个在下午两点钟时,独自一人行走在依帕内玛海滩上的少女。
在那片自己从未到达过的神秘海滩上,一定会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光亮以及辛辣而温暖的烟雾将她团团围住。它们会钻进她的眼睛、渗透入她皮肤的每一个毛孔中、吸走她的全部血液、最后同她的血肉一同化为空气里的微尘或是海上永恒的迷雾。她的灵魂会很爱那片海滩上夹裹着盐味的海风、发光的鱼群、白色的沙砾与搁浅在岸的鲸......
“我在这里,快来捉我啊。”
跑到公园另一方向的珠荔冲站在大树底下一动不动的小男孩大声叫喊道。趁小男孩紧闭双眼,伸出双臂向前循着她的声音摸索前进时,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轻蔑和嘲弄的神色。值得一提的是,每当她的脸上浮现出这种表情时,通常就意味着她的计谋得逞以及事情要朝着它的终曲进行了。
她旁若无人地走到水坑前弯腰准备捡起那台小小的玩具车时,一抹阳光温柔地落在她的肩膀上,企图唤醒她内心的良知并与她头脑中最善良的想法紧密连接在一起。可她此刻既不考虑太阳的位置也不在意它的强弱,甚至脑子里任何东西都没有想,直接拿起地上的玩具揣进两臂交叠时所形成的“安全壁垒”里,快步朝一旁的鹅卵石道走去。如果要问此时她的心里有没有负疚,答案无疑是否定的。对她来说,负疚的感觉即便有时会产生,也仅仅是落在她心头的一缕轻烟罢了,瞬息间就会消逝。因为这样的行为对她来说早已形成了一种可怕的习惯,甚至是一种本能,就像鲨鱼闻到血腥会本能地靠近一般。实际上这等见不光的事早就同她神秘的生活形成了一种亲密无间的连接,由于时刻身处这种罪恶的连接之中,她的心情早已远远脱离了羞愧的边界,掉进了一片不被任何道德枷锁所围困的毒汁汪洋当中。
当小男孩在身后一无所知地呼喊自己、询问自己躲在什么地方时,她能做到的只是皱起眉头加快脚步逃离这里。
她唤自己为“恶魔”,但奇怪的是她心里又默默栖息着一位与恶魔了无牵涉的痛苦的天使。这位半主角式的、似乎凌驾于一切世俗常情之上的天使早就已以一种极其温柔的方式向她宣示了自己在这个世界是无所不爱的。她似乎应该永远像忠诚的影子一样跟随它——向人们传递真正的关怀与诚挚的爱,然而她却一次又一次选择拒绝领会它、逃避它。她早已学会与一切生活中的大小罪恶妥协——只要它们能为自己带来实际的利益,也早已学会不再那么尖锐的刺痛自己,放任自己的自私和无耻去做一些损人利己的事。然而不义之事行之过多的隐形后果就是心底时常不由自主地发寒。短暂的得意之后,她很快就感受到了那地狱般的彻骨寒冷。
即便是行走在遗失了昨夜星辰、此刻有无比鲜亮闪耀的阳光足以击退一切黑色阴影的天空之下,她的心也像是永远停留在疲惫而萧瑟的冬天:那么孤寂、那么漫长、那么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