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营子村,曾生活过一个叫软蛋的人。这个人面貌丑陋,身材矮小,很不得人待见;父母又去世得早,自然是个命苦的可怜人。虽然他形貌鬼怪,但心眼却好,总是忍让着别人。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只能让人更加肆无忌惮的欺负他。
它是解放那年的人。父母不在的早,为了活命也要过饭,字自然是不识的。后来稍大点在农业社混工分,也算是生活有着落了。
当他初次拿到记工分的本子时,顺便问了问上面的名字。记工分的人叫赵宣,对他说:“软蛋!”
“软蛋?!”他便有些诧异。
“是软蛋!”赵宣又一次给他做了肯定。
“这是人家给我起的外号,不是我的名字,你怎么能随便给我写在工分本上?”软蛋有些气哄哄的说。
“你个小崽娃,还有理怪人了!那你说你叫什么?”赵宣有些生气,伸出了巴掌。
但他那天不知哪来的胆,竟然没怕眼前这个又粗壮又高大的人,还要为自己的名字争个高下。他却一时竟自想不起自己真的叫个啥,只暗暗在心里埋怨道:“爸妈呀!你给娃我起的名字叫个啥呀?你们死的早,娃我像没主狗,只为了口饭,东一头,西一头,南一下,北一下四处乱窜,除了记个狗咬人打,把你们给儿起的名字也给忘了!人家软蛋软蛋的叫,你儿默默的应,今天竟自成真了!”
人群里有个华胡子爷,为人有些善心,见软蛋要吃亏,弄不好又是一顿饱打,便紧忙上前一拉软蛋。说:“你个瓜娃,名字是个屁!活着就成咧。写猪写狗的你能少个啥?”
软蛋无奈,只得低下了头。
尽管华胡子爷那样劝说他,但在软蛋的心里,老觉得不对味。他时常想:自己前世犯了多大的罪,早早没了父母的疼爱,又因为无有貌相,不但得不到别人的同情宽容,反而处处深受别人的歧视与打击。同样一件别人很容易办成的事,轮到自己头上,怎么就这么难呢?
不管咋说,软蛋对自己名字的事总是耿耿于怀,他下了决心,虽把这事扳过来不可。于是,首先他上华胡子爷家去问华胡子爷,他父母的事。华胡子爷说:“你这娃咋就这么死心眼呢!你爸妈生下了你,撒手就去了,这也是万般无奈,都受阎王管着呢!人在苦难中,就甭想这些难受事,不然可咋活呢!听爷的话,好好的活着,你爸你妈姓啥叫啥不重要。别管人家现在咋叫你,将来你娃出人头地了,还不由着你,别人敢放个屁!再说就是你爸你妈在天之灵,只想看你娃娃在尘世好好活着,不愿看到你喊着他们的名字受活罪呢!凡事要明白。”说完华胡子爷便闭目养神了,不再理会软蛋了。他原本还要多问一问,但一瞧华胡子爷家的儿子儿媳对自己反感至极的样子,紧忙打住了,便灰溜溜出了门。
虽说华胡子爷说的有些道理,但这事终究在软蛋心里是个结。人家养的小猫小狗好歹都有主人起的名字,何况顶天立地地堂堂正正的人?一个人不管贫贱富贵,渺小伟大,在活着的时候,都应当有名有姓;这个名字不管是亲人起的,还是自己后来起的,这都是可以堂而皇之的作为自己正式的代号,庄重的写在纸面证件上。这是做人最起码的权利和尊严。别人胡乱起的外号,生活中大家叫叫也就罢了,怎么可以随便写在正经的纸面上?
既然华胡子爷不肯告诉软蛋原委,软蛋只有另求他人了。想来想去,他便想到了智老伯。智老伯虽然也是个矮子,但比软蛋却高些;也不像软蛋这般难看;人也胖,见多识广,有些文化;却独好利,不肯与人白出一分力,白说一句话。因此,软蛋只好回到家取了些钱,上村冷家老店买了一斤点心,半斤白糖,用手拎着上了智老伯家。
还离老远,便从智老伯家院门里窜出一条大黄狗,狂吠乱咬的扑向软蛋,吓的软蛋形色仓皇,两手举着点心白糖护着头,口里高喊:“智老伯!智老伯!”亏了智老伯耳不背,出来喝住了狗,才没将软蛋扑倒。就这也吓的软蛋够呛,心砰砰乱跳,仿佛要蹦出来。
智老伯斜着打量了一下软蛋,不屑地问:“你个软球蛋!惹我家阿黄干啥呢?不想活咧!”
软蛋连忙笑道:“老伯!我是来找你老人家的!”
“找我?”智老伯有些莫名其妙,又重新看了看软蛋,眼睛便停在了软蛋手里的点心和白糖上,心里估量着分量与价钱。他引着软蛋往自家住地走;阿黄跟在软蛋身边,摇头摆尾,嘴巴伸向软蛋,闻着点心的香味;吓得软蛋生怕阿黄将点心叼跑了,事办不成。
到了院门前,智老伯挡住了软蛋,说:“就不必到屋里去了,你有什么事,就到院外说!”接着朝门里喊道:“阿佳·阿佳......”立时从院里跑出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智老伯便让他将软蛋手里的东西接了回家去。然后自己在院外一棵老榆树下的小石桌上坐定,爱答不理的开了口:“你说吧!”
“我是想问您我父母姓啥叫啥?还有我的名字叫啥?”软蛋没处坐,只好恭敬站着说话。
“哦!问这个,听我给你娃说。”智老伯便稳稳地开了口:“你爸你妈都是外地人,解放前二三年逃难到咱们这儿。你爸不像你这般矮小丑瘦,他长得高大魁梧标致,是个杀牛的,人缘也好,村上谁没白吃过他的牛肉呢?我也不例外。因为咱这里方圆没人干这行,一提杀牛的,便知是你爸,因此大家都叫他杀牛的。你妈那人待人和善,长的也很俊样,大伙叫他美娘。你娃因为生来丑,你爸你妈便叫你丑儿......”
说着说着,智老伯觉得自己有些吃亏了,那么点礼物,自己却说了这么多话,真是便宜这贱货了!于是站起了身,不耐烦的一挥手,在地上卧着的阿黄立时明白了主人的意思,猛地起了身,朝软蛋狂吠了起来。而老伯却头也不回,步入了院门。
软蛋哪敢怠慢,也急急火火转头就走,生怕被狗咬一口。那狗也不去追,只原地站着叫,待软蛋去远了,才收了势,回去寻它主人领赏了。
虽说还是没弄个清楚,但软蛋还是高兴极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天有些晚了,但他没着急回去,跑到十米桥,站到栏杆上,大喊:“我爸我妈人多好啊!我不叫软蛋,我叫丑儿......”
他真是太兴奋了,一头扎进了水里,痛痛快快洗了一回澡。当他爬上岸时,圆圆的月亮已挂在了天空,几片好白好白的云浮在碧空,朝着月亮缓缓地浮游了过来......
人们依然软蛋软蛋的叫着他,但在他的心里,永远都是爸妈叫他丑儿这个名字。后来,小队长给他发了户口本,上面依旧写的软蛋。这回他没有再去质问,因为他从所有人的脸上,读懂了人情事味。还是省事吧,免得落个遍体鳞伤。华胡子爷的话对着呢!
只要不放弃,希望一定会有的。这话不错,对软蛋来说,想改名字的机会终于来了。政府要求每个人到派出所去办身份证,这让软蛋看到了希望。而且他还打听了,村上办证的人有好几个嫌名字不雅的,在办证时都一一改了。这个消息让他高兴地不得了,决定也带上户口本去派出所办事去。
派出所离家很远,他又身矮腿短骑不了自行车,只能走去了。他起了个大早,估摸自己不能像别人那么快,往返少说也得一天。为了防肚饥,他背了水壶,带上干粮上路了。
好不容易到了派出所,已是下午两点半了。当他走到办公室工作台时,又次感到了自己的低矮。那工作台足足比他高了一头还多!幸好那里有个便民凳;他便将凳子移到台跟前,自己小心站了上去。但又不敢直身,一直身又比台面高出许多,会让里面的民警仰视自己,其不自找麻烦!这真是要了他的命,让他躬也不是,蹲也不是,真是难堪极了。台里面是两个女警,一胖一瘦,见软蛋这般怪象,有些忍俊不禁了,问:“干啥呢?”“我办身份证!”软蛋有点紧张的说。“户口本带了么?”胖民警问。软蛋忙说:“带了带了!”他慌忙从衣袋掏出户口本递了过去。瘦女警接了,打开一看,不由念出了声:“户主,软蛋!”胖民警听了,用眼一瞥软蛋那怪模怪样的神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软蛋见状,忙说:“我叫丑儿,不叫软蛋,他们弄错了!我这次来就是要顺便改过来!”一听软蛋要改名,两民警马上庄严起来说:“改什么改?软蛋就是软蛋!有村上开的证件吗?你改名字想干啥?......”软蛋听了,如雷击顶,腿一软,从凳上重重摔到了地上......
于是,人们喊他软蛋,他的户口本上便写的软蛋,身份证上自然依旧是软蛋,一切都是定数啊!哎!枉费心机的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