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223年，腊月初三，隐州，无双城。
卯时，晨雾中的西城门刚刚打开，城下已经排了七、八个农人和猎户，有人手上拎着兔子、毛皮，有人肩上挑着萝卜、白菜，还有人背上背了筐鸡蛋，头上顶着一坛咸菜，看着都像要进城赶早集。
守城卫兵刚刚换防，现下负责城门盘查的士兵是个新丁，对进城者盘问得格外细致。
一旁，守城队长因为起晚了没吃成早饭，腹中无粮更冷三分，瞧见新兵干活磨蹭，便觉不耐，“这几个人，你小子倒要盘出花来？”
那新兵是个二楞子，听到长官发脾气颇为镇定，好声好气的回禀：“回长官，不是要盘出花，这老汉问路，我顺道给老人家指指路。”
守城队长被怼了个哑口无言，又着实抓不出他的话柄，便只能咽下老血转开身，索性眼不见为净。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驰的马蹄声：嘚嘚嘚——嘚嘚嘚，踏步声沉稳有力。
守城队长和新兵遁声望去，薄雾中并不见人影，新兵羡慕道：“未见其影，先闻其声，是匹好马。”
守城队长狠狠敲他一下脑门，“来者定不是常人，还管什么好马，戒备！”
新兵面色凝重起来，招呼平民退到身后的墙根处，然后与其他士兵一道列作横排，拦在城门正中。
雾中渐渐现出一匹枣红色大马，骑者一身墨蓝色武者打扮，待看清面容，所有人不由在心中赞叹：剑眉星目，好个俊朗少年。
守城队长此时已察觉不对，赶紧一挥手，示意士兵散开。
士兵们看到长官手势纷纷散去，重新列队在城门两侧，只有那新兵一人还站在路中央。
守城队长见他发犟的模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心里直后悔，当初在新兵营看他功夫不错才调来，哪知这小子如此愣头青，今日自己势必被牵连。
枣红马急驰而至，肃容骑马的少年郎片刻未停，只略抖缰绳从新兵身侧一跃而过，背影便很快消失在西城门口。
守城队长悬着的心刚刚落下，马上摆出杀气腾腾的模样，“刘一甲，你小子刚才发什么愣？”
新兵刘一甲冷汗淋漓，枣红马飞驰而来的一瞬间，若不是那骑马少年反应快，自己必然倒在马踏之下，此刻已魂飞魄散了。
“我刚才不是给手势了，什么人的路都敢拦，你小子不要命我还要命，明天你就给老子滚回新兵营！”
刘一甲死里逃生，终于听见长官的暴怒，“长官，那是什么人？”
“怎么，还想找人家的茬？”守城队长见他惊惶模样，气才稍顺一些，“告诉你也无妨，那人是聚贤庄少主——燕平安，如今17岁便已达玄阶虚空境，你这辈子拍马不及。”
“聚贤庄啊，”刘一甲看向城中那最高的一处楼阁，流露出渴望的神色，喃喃道：“等我练到黄阶真我境，就去参加聚贤庄的招新考核。”
“别说梦话，快给老子干活。”
人与人，生下来便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聚贤庄，燕宅。
燕平安行至前厅门外，不发一语，啪的一声跪下。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奔驰三天两夜，燕平安却感觉不到身体的困顿，他心里充满了悔恨和煎熬，聚贤庄的百年威名因自己变成了笑话，他就算跪死又有何用？
“庄主在安排腊八祭祀事宜，少主进屋等吧。”
说话者是个满头白发、精神矍铄的六旬老者，他气息绵长，双目隐藏精光，一望便知修为高深莫测，这是燕宅的总管家燕衡。
“衡爷爷，我失了镖，要向父亲请罪。”燕平安羞愧得面红耳赤。
燕衡慈爱道：“没什么事解决不了，少主先洗漱更衣，这风尘仆仆的样子被庄主瞧见，怕是更惹他生气。”
燕平安回想起父亲平日的教导，自己这番狼狈模样的确有失稳重，只好耷头耷脑的起身，一想到自己干下的蠢事，心中十分不安。
“衡爷爷，您能不能调派几个师兄去追回那批货？”
“不必。”
出言者是四十多岁的中年美男子，只见他眉目刚毅，薄唇短须，周身气息尽敛，完全推测不出其修为，他身着玄色锦袍，衣领、袖口和袍角绣以暗色云纹，云纹在阳光下发出淡淡的金芒，只有雾州出产的顶级天蚕丝才能有此效果，此人便是天下第一镖局——聚贤庄的庄主燕无敌。
燕无敌大步穿过庭院行至前厅，衣袍上的云纹若隐若现，燕平安只觉双眼似被那些光芒所刺，泪意逐渐上涌。
“父亲。”燕平安低头行礼。
燕衡不动声色的退出门外。
燕无敌打量着儿子，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路吃苦了？”
“并不苦，只是愧对父亲的教导。”燕平安忍下泪意，“我弄丢了货，求父亲派几个师兄与我一道去追回来。”
此时，燕衡正好端茶进门，燕无敌便坐下饮茶，似乎并不为丢货一事困扰。
“跟你一起的其他人呢？有没有伤亡？”
“有一个护卫受了皮外伤，其余人无碍，大师兄怕飞鸽传书有误，叫我也回来报信，他带人跟踪那批山匪。”
“在荒州遇的匪徒？”
燕平安很意外，“父亲怎知？”
燕无敌端起茶杯，示意燕衡解释。
“少主，钟薛闯荡江湖多年，在隐州地界，他的画像早就在黑市四处流传，黑白两道没人不长眼敢劫他的道。少主这次带队走镖去荒州，那只能是荒州的生瓜才敢下手。”
生瓜是行话，意思是新手。
燕平安听得更加难过，大师兄钟薛一世英明，也被自己坑丢了名声，“是我连累了大师兄。”
燕无敌示意儿子坐下说话，“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燕平安垂头丧气的“嗯”了一声。
“说说看。”
“第一错，便是刚入荒州时，我们已经人困马乏，本应休整一番，但我贪功，想提早走完这趟镖，执意加快行程，虽然大家轮流执守，但毕竟精神不济，这样便给了匪徒可趁之机。
第二错，半路上遇受伤的老人家，虽然应该出手相帮，但是我却少了戒备之心，以致被，被，被挟持了……”
燕平安忆及当时情形，几乎难以启齿，人人称赞的少年天才被比自己低两个境界的黄阶真我境匪徒制住了，虽然对方是趁机用了麻药机关，但也是因为自己的愚蠢才会上当。
燕平安将最难堪的一幕说出来，后面的话就容易说出口了。
“我被挟持后，大师兄投鼠忌器，这才丢了货。”
燕无敌点头，“还算有自知之明，以钟薛的功夫，从他手上抢东西的人非死即伤。”
燕平安红着眼抬头，“还有第三错，这一路，我都没有打出玄都令。”
燕无敌平静问道：“为何？”
燕平安深吸一口气，“我想证明自己。”
“证明什么？”
“我不止是聚贤庄少主，还是燕平安。”
听到这句话，燕无敌终于蹙起了眉头，他放下茶盏起身向外，在门口给燕平安留下一话。
“出去跪着，什么时候想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燕衡守在门外，闻言摇了摇头，“少主，你这话可说得不妥。”
燕平安跪在门口，茫然道：“衡爷爷，我想证明自己，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燕衡叹道，“少主，我不能告诉你，你得要自己想。”
燕平安望着燕衡离开的背影，心里又难过又愧疚，他苦苦思索为何父亲一直听他讲如何失了镖都不生气，最后听闻自己想证明自己，反而生气？
太阳已经当空，好在腊月的阳光晒在身上，只让人觉得温暖。
三天两夜没有休息吃喝，虽然失镖的事情还不知道怎么解决，但是父亲既然得了消息，那必然是有法子的，燕平安心里的急迫感一放松，困意就排山倒海般涌来。
“燕平安，起来。”
一道清冷的女声如冰凌般击走困顿，燕平安看见自庭院北面匆匆而来的丽人。
世间佳人万千，有温柔似水、甜美可爱、善解人意、明媚动人、聪慧伶俐、飘逸绝尘……
燕平安杂乱无章的将所有形容女子美好的词汇都想了一遍，找不出一个词能对应眼前人，又仿佛每一个词都为她而生，她生来便似个玲珑剔透的琉璃人儿。
聚贤庄的大小姐——燕璃，是个让少年天才亲弟弟燕平安都时常感到自卑的人。
“大师兄出事了。”
燕璃从呆呆跪着的燕平安身侧走过，脚步不停，“想来就跟上。”
燕平安一跃而起，追上姐姐的步伐，急道：“怎么回事？那些山匪伤得了大师兄？”
燕璃瞥他一眼，微微拉开距离。
“不是山匪，飞鸽传信钟薛中了五毒教的‘悲莫悲’，时间怕是不多了，”燕衡从门外走进来，“大小姐，马已备好，您恐怕要吃点苦头。”
“阿姐先走，我换身衣裳再骑快马追你们。”燕平安转身往里边跑边喊。
都要赶路了还去换衣服，显然，燕平安终于发现自己馊了。
燕璃走到门口，只见燕无敌亲自牵着一匹白色骏马等在那里。
“父亲。”
燕璃行礼，接过缰绳，给马儿嘴里喂了一块糖。
白马轻轻扬起前蹄，似在欢喜。
“璃儿，这一路你要多保重，若实在吃不消，就让衡伯或者平安骑马带你。”
“嗯。”
燕无敌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白色的身影一闪，燕璃已经利落的翻身上马。
燕璃居高临下，那皎洁的面庞比头顶的太阳还要耀眼，她平静的注视前方，拉转马头，“衡爷爷，走吧。”
白影在燕璃的轻声娇喝中，如离弦之箭一般射出，只余那夹缠在乌黑发丝中的一抹红色，牵动着燕无敌的不舍和怅然。
燕衡朝燕无敌一拱手，“庄主放心，我定保大小姐安然无恙。”
然后，上马追随而去。
燕无敌顺着两道身影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
“父亲，你在看什么？”
燕无敌看见洗完澡就恢复英姿勃发的儿子，他湿漉漉的脑袋上正散出一缕缕白雾，这是在用内力蒸干头发。
“红枣需要休息，骑黑风吧，不然追不上你姐姐。”
燕无敌喜道，“也只有父亲的马能追上白影，我一定会保护好姐姐。”
燕无敌当然知道燕平安担不起保护燕璃的任务，但有燕衡在，这两姐弟的安危便不在话下。
燕无敌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记住你说的话。”
燕平安用力点头。
接过护卫递来的缰绳，燕平安最后向父亲告别，终于风驰电掣般追着燕璃的方向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