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常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混迹江湖就难免与人发生摩擦,所以每当师傅说起他与江湖上的人士发生摩擦的故事时,总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像是吃了瘪的老鳖,撑到死。
小腰子最喜欢听的便是师傅的那些陈年往事,尤其是讲到他一人单挑江湖四十二位大侠时,最为全神贯注,总听得上瘾,仿佛自己就身临其境,展示着一手神风刀,刀一出鞘,多少人便成了他刀下的亡魂。
十二岁的小腰子一如既往地在师傅的面馆里为他洗碗。师傅告诉他说,洗碗可以练出一手的劲力,以后操刀会更稳。
洗完手下的碗,他便依照惯例将泔水倒去门外的化粪池。
恰逢此时,他在余光中瞅见一名灰衣青年浑身血淋淋地被两人挑着胳膊半拖在地上朝着衙门走去。周围有官兵为其开路,前来围观的白姓无一不被他们驱赶。
小腰子见了煞是好奇,想看个究竟,却被师傅拎着耳朵提进面馆里,还大声呵斥他,“臭小子,那些大人物的事情少看!”
小腰子嘟着嘴,气鼓鼓地,他打不过师傅,只能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来反抗,告诉师傅,他虽然小,却不怕事,更不怕这些什么官兵,要是给他一把师傅当年用过的刀,他也能快刀斩乱麻。
谁知这话一出反被师傅来了一巴掌,“哎哟我的笨徒弟,就你那细胳膊细腿的,拿啥跟人家打?真以为给你一把刀就能把天都给捅个窟窿了?乖,你给我在这里好好待着,别给我惹事,回头给你买一串糖葫芦。”
见小腰子仍然板着张脸,又改口:“两串!”
“好!”小腰子顿时咧嘴笑了起来,像个咧开的石榴。
午后不久,趁师傅出门买糖葫芦的间隙,小腰子还是不听管教地偷溜出门,挺着小身板嗖遛嗖遛地朝衙门跑去。
衙门他可不是第一次来,以往总跟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屁孩屁颠屁颠跑到衙门旁的树旁,争着爬树,然后在从树枝上一个跟头翻进衙门,谁爬得最快,谁就是老大。
他依葫芦画瓢,以极为娴熟的身法飞进衙门里,悄咪咪地在里头蹦窜,寻找那名灰衣青年。
叶剑鸣一路被衙门的人带到地下审讯室,这里光线昏暗,空气中甚至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当他醒来时,是被冰寒的水浇醒的,全身上下被血水沾湿,灰色的衣服被染成墨黑色,粗糙的布料都是裂缝,露出鲜红的伤口。
“这小子嘴太硬了,这样都不肯说实话……”王淮面露难色,如果一直问不出有用的东西,今天不光是这小子,就是自己的项上人头也难保。
“哎哟我的祖宗啊,你就招了吧,到底把你爹的尸体藏哪了?求求你快说吧,只要你肯告诉我,别说是放了你,我保证你以后都能锦衣玉食。你那房子里应该没什么东西了对吧?只要你告诉我,我立刻派人去你家,让他们给你放牛做马!”王淮急得脸颊上几颗豆大的汗珠也无暇擦拭。
叶剑鸣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嘴里吐出“好啊”两个字,这可直把王淮乐坏了。
“你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叶剑鸣咽下一口水,嘴唇泛白。
王淮一听,赶忙将耳朵凑过去倾听,满脸的欣喜。
然而引来的却是叶剑鸣吐出的占有血色的唾沫,“呵忒。”
“小人,凭你也配动我父亲?”叶剑鸣再次吐出口水,这一次却被阴沉着脸的王淮轻易躲过。
迎面而来的却是王淮冷不丁的一巴掌,重重地扇在叶剑鸣脸上,竟生生扇出一口淤血。
“混账东西,给脸不要脸,给我打!我看你招还是不招!”王淮气急败坏地命手下鞭打他,晕了就再用水浇醒,如此反复,只是吊着他一口气不让他死。
王淮无奈地坐在木椅上,浑身上下如泄了力般瘫坐着,仰天看着那漆黑的天花板,陷入了回忆之中。
昨夜,他带着手下前往荒芜墓地掘坟,打着如果被叶剑鸣给发现就嫁祸给手下的替死鬼的小九九,谁料从一开始那棺椁里就没有叶明清的尸体,周围的痕迹明显就被别人动过。
于是他立刻就想到这一定是叶剑鸣事先将叶明清的尸体藏了起来。
今日一早,也不知是何方高人指点,飞刀传书引他们再去墓地,说是想要的都在那里。为此,王淮便死马当活马医,早早带着人在马惊庵外围埋伏。
见叶剑鸣奄奄一息,王淮才伸手叫住手下停止鞭打,捏住叶剑鸣的脸,眯着眼语重心长道:“叶剑鸣啊叶剑鸣,人活着,才有本钱争口气,你看看现在的你,就剩一口气啦,还死撑着什么?”
叶剑鸣一言不发,只是漠视着眼前这位县令,若不是现在的他一丝力气也使不上,他早破口大骂连带着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
小腰子早早摸到地牢口,这里守卫森严,手握长戟,浑身都披着暗黑色皮甲。加之高大巍峨的身躯立在面前,吓得小腰子压根不敢再往前靠近一步。
只是一个哆嗦,他便一连倒退几步,小破布鞋踩着地上的石子发出“咔咔”的摩挲声,引得守卫的目光齐齐朝此处汇聚。
恰逢此时,衙门南侧大门被人一脚生猛地踹开,震动声之大,就连在门内看守巡逻的卫兵也被惊动,大量人马顿时朝着大门聚集。
闻风赶来的还有户部尚书佐墨书。
“少爷,这一脚,不用我受罚吧?”丫鬟杨雅琴怯生生的,仿佛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
林江别摆手挥了两下,让她心安,随后便招呼她将自己的轮椅推进衙门内,一边又道:“放心,小小一个县令,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你。”
“我当是谁,原来是林忆南的那个瘸儿子,好大的官威啊,哦不,我记得你还不是朝廷的命官吧?”迎面走来的佐墨书手中抚着一把玉扇,脚步生风,两侧的卫兵竟不堪其势,摇摇欲坠。
林江别心口骤跳,手心顿时冒汗,竟也不自觉颤抖起来。看到佐墨书腰间的镌刻着“礼部”两个鎏金大字的令牌,面色一沉。
“佐······佐大人,今日我找的是那县令,还望您莫要插手。”他的眼神闪烁,甚至只与佐墨书对视一眼,神志便像见神魔乱舞般不清不明。
“哦?是么?那不妨让我知道知道,你究竟想找他做些什么?呵,让我我猜猜,今天有一名少年被带了进来,你要找的,应该是他才对吧?”佐墨书面目俊朗,谈吐间宛若有神气,骇得林江别一时无言反驳。
丫头见少爷瞳孔发散,像是失了神,眼珠一转,心念道想是少爷的心病犯了,于是便站至他身前,先是朝着佐墨书鞠了一躬,随后便放出狠话:“既然大人知道我家少爷的意图,何不让道?莫非您要同与户部为敌?亦或是,与先生,为敌?”
她着重强调着“先生”二字。
佐墨书先后一怔,口中嘟囔着“先生”,便见到他眉头紧锁,像是吃了十年的老鳖,面色极差。再过一两息之后,他便无缘由地吐出一口鲜血,面部惨白。
“少爷,您感觉好些了么?”丫头转而不再看那尚书大人,反倒是关心地看着林江别,小心地为他擦干额头的汗珠。
直至此刻,林江别的意识才恢复过来,喘着粗气,同样是一副难看的脸色,“丫头,快点解决吧,我有些疲了。”
佐墨书僵持不下,迫不得已退步,对着一旁的新兵喊话要让那县令出来。却被林江别喊住,直言要亲自去见王淮。
“这恐怕不合妥吧?”佐墨书回道,脸上的青筋暴起,枯瘦的双手也渐渐流露出灼烧般的红印。
“有何不妥,他可是先生的弟子,若是出了事,你担得起这个责任么!”丫头一双清秀的美眸狠狠盯住佐墨书,吓得他一连倒退三步,险些倒地,好在身后的卫兵扶了一手,这才免去一段尴尬。
佐墨书大惊失色,从“先生”这两个字出来之后,他就有预感此事不妙,恐怕惹上了大事,再到这弟子身份一出,莫说是他一个尚书,就算是当今皇帝亲临,也不敢惹恼了这位儒仙。
无可奈何,放行。
小腰子打从听到门口的动静时便早早躲藏在附近的草丛了,心想估计是师傅来了,竟然硬闯衙门也要抓自己回去,要是自己也有师傅那一身武艺,他就再也不跟着师傅学做面,偏要闯一闯师傅口中的快意江湖。
附近传来阵阵脚步声,脚步急促,让他心悸,一时间东跑西蹿,泪汪汪的,
像是犯了什么大罪的逃犯,正在躲避通缉他的官兵。
忽然,他一脑瓜子撞在什么硬疙瘩上,一阵晕眩,天旋地转的,开始说着胡话:“哎哟,呜呜呜,师傅我错了。”
定睛一看,原是林江别坐着的轮椅。
他小眼珠子机灵地一转,随后便跟个无赖似的保住林江别的右腿,死死不松手。
这一连串的事故惹得众人心中一阵恍惚,这是发生了何事?这孩子是何许人?竟有胆冲撞这位户部尚书之子、先生的大弟子。
丫头急红了眼,生怕这娃子伤了少爷的腿,伸出脚就要朝着他的肚皮上踢去。却被林江别挥手阻拦,摇头缓缓回复:“早说了少些戾气,跟着我十二年还改不掉么?”
丫头眉心一蹙,僵硬地收回脚,藏在大袄底下,阴沉地低着头,两只手负在身后不停地拽着衣服,擦汗。随后勉强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半蹲着身子,和蔼地问道:“小家伙,听姐姐的话,你放开手好不好?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说。”
小腰子置若罔闻,反倒是手抓得更紧,原本就有寒疾的林江别面色煞白,忍着又腿部传上心间的骤痛,抿嘴闭眼。嘴里忍不住还是龇牙发出“嘶”的声响。
丫头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少爷,手却紧紧地扯住自己的衣服,咬牙,仿佛随时都要爆发一般。若是叶剑鸣见了,恐怕都会有些后怕,这小小的丫鬟竟有如此一番面目。
小腰子见状,这才缓缓松了手,站起身子低头道歉。
林江别在一脸冷汗中挤出一抹微笑,轻抚着小腰子的脑袋,问道:“小家伙,你怎么会在这里?大人呢?”
“大哥哥,你可别告诉我师傅,我是偷偷跑出来……我刚才看到那些穿着铁衣服的大哥哥们把一个小哥哥拖进来了,一身的血,就像师傅杀的鸡一样,我,我只是好奇偷偷钻进来的……求求你别告诉我师傅,不然他肯定会打死我的,呜呜……”
林江别面不改色,依旧是以他最亲切和善的表情,爱抚地抚摸着小腰子那平平的脑袋,回道:“放心吧,我不会说的。对了,你刚才说的小哥哥,你有看到他在哪里么?”说到这时,他另一只手却紧紧握拳。
恰是一旁的丫头低着头瞅着小腰子,心里不知道在打着什么算盘。
佐墨书脸色一黑,黯然退至众人身后,悄然离开,他神色匆匆,似乎是见到了什么令他恐惧的东西。
“少爷,佐大人他,好像跑了。”
“是么?算了,不必管他,先去救我师弟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