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时候,江倩兮还在办公室学着用剪辑软件,同事们叫她吃饭,她都摆摆手,说一会儿再去吃。
可乐道:“哎呀,一起吃吧,这家店满五十还有八元的减免券。”
“啊?”江倩兮迷茫,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乐把手机递给她:“快看看你吃什么?”
江倩兮接过手机,只见花花绿绿的点餐软件上全是好吃的饭菜图片: “这怎么点啊?”
“啊?”可乐吃惊道,“你没点过外卖啊?”
“点过啊!”江倩兮一脸不要看不起我的样子道,“打电话叫附近饭店的老板送来嘛!”
“你哪个乡下来的哦?!”可乐忍不住吐槽,“算了,吃什么我给你点。”
江倩兮点了一份香菇炒肉盖饭,一瓶酸奶。可乐迅速点完,付了钱后道:“一共六十九,你的三十八哈,一会儿发红包给我。”
“发红包?”江倩兮皱眉想了想,现在还钱流行用红包吗?这是年轻人的一种新型礼仪吗?
虽然不太懂,但是她必须紧跟现在的流行趋势!江倩兮翻了翻包里没有红包,又在办公室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张红色的打印纸,然后手工做了一个红包,再整整齐齐地塞了四十元钱进去。嗯,人家帮我付三十八,我给四十,凑个整数显得大方点。
江倩兮觉得自己棒棒的,拿着红包走到正在低头吃饭的可乐面前: “哪,给你红包。”
可乐接过红包一脸蒙。
江倩兮愉快地一边吃饭一边看着视频,忽然就见办公室门口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那男人长得一脸憨厚,拎着一个饭盒,整个人拘束得很,样子很是眼熟。
江倩兮瞬间睁大眼睛,连忙走过去道:“大哥,是你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男人看了她一眼,也认出她,看着她挂着工牌,也热情地招呼道: “是你啊,姑娘,你在这儿上班啊?”
“对啊,我今天刚来的。”江倩兮道,“你这是来……?”
“哦,我来给我儿子送饭。”那男人就是这次事故的黑车司机,周远。
“你儿子?”江倩兮好奇地问,“是谁啊?”
“周南水。”司机大哥问,“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们广宣部经理,他的办公室在那边。”江倩兮指着一上午都没出来的周南水的办公室道。
“哎,谢谢哦!”周远看了看那个办公室的门,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像是有些怯懦的样子,最后犹豫了半晌还是鼓起勇气敲门进去。
江倩兮回到工位上继续吃饭。她的工位离周南水的办公室挺近,透明的玻璃一眼就能看见里面,只见周远走进去讨好地将饭盒放在办公桌上,打开,甚至用铁勺挖了一口想喂给周南水。可周南水却一把把他推开,饭盒飞了出去,乒乓滚了一地,周南水脸色沉得可怕,眼神里满是狂风暴雨般的狠厉。周远尴尬无措地站在边上,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在这个时候看着居然有点可怜。
办公室外面的人都听到里面的动静,但都装作没听到一样,继续忙着手里的事。
过了好一会儿,周远一身油污地垂着头从办公室走出来,手里还拎着油油的饭盒,眼睛红红的,像是被压着无数的重担一般驼着背,脚步沉重又缓慢。
江倩兮连忙跟上去,追着他走到没什么人的安全通道边关心地问: “大哥,你没事吧?”
“没事。”周远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只是眼睛有点红,“这小子从小就脾气大,现在更不得了了,他要还小我非得捶他一顿不可,居然敢叫我滚。”
“唉,这时间长了没见,肯定不一样的。”江倩兮轻声安慰道。
“是不一样了,太不一样了。”周远讷讷地重复道,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捂着眼睛说,“真的都不一样了。我一趟车开下来,老婆跑了,爸妈也没了,儿子也不认我了。
“我儿子小时候可喜欢我了,最喜欢吃我做的糖醋排骨,每次我跑完长途回去都吵着让我给他做。
“以前家里条件不好,一个月也吃不上几次肉,这次我出车前答应他,回来一定给他做。”
“现在,他长大了,不吃了。”周远说完,捂着脸蹲了下来,小山一样高壮的汉子头埋在胳膊里呜呜地哭。
江倩兮被他哭得眼睛也红了,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的感觉自己都懂,这种难过的感觉任何安慰的话语都不会起作用。
周远发泄了一会儿,用力地抹了抹脸,叹道:“唉,不说了。你现在怎么样?我看你都找到工作了,过得还挺好。家人都找到了吧?”
江倩兮红着眼睛摇摇头:“都一样,我爸妈也不在了,老公……原来的老公现在儿子都上初中了。”
“唉,正常,我原来的老婆也和人生了俩娃。”周远叹道,“唉! 你说我们这叫什么事?”
江倩兮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人静默无语地待了一会儿,互相打气后留了联系方式才匆匆告别。
送走了周远,江倩兮回到办公室,心情还没平静,就听周南水在办公室叫她。
她连忙走进去问:“周经理,有什么事吗?”
周南水抬抬下巴道:“收拾干净。”
“好的。”江倩兮看了眼一片狼藉的办公室,找来垃圾桶和一盒餐巾纸蹲下身来将地上油油的糖醋排骨一块块捡进垃圾桶,然后用湿纸巾把瓷砖地板擦得锃亮。
周南水就坐在办公椅上默默地看她收拾,过了一会儿道:“你也是那辆车上的人?”
“你怎么知道?”江倩兮奇怪地问。
“你的年龄和样子,还有你和那人说话了。”周南水垂着眼睑说出自己的推测。
“哦!”那人,肯定是指周远吧!
“他跟你说什么了?”周南水刚才远远地看到了,却没听见他们的对话。
“没什么,就聊聊近况。”江倩兮一边用力地擦着地板一边道。
周南水好像安静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问道:“你觉得我很过分吗?”
“不会。”江倩兮道,“未吃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你觉得那个男人可怜吗?”周南水又冷笑着问。
“站在我的角度,确实觉得他很可怜。”江倩兮点了点头。
“呵,你们这种莫名其妙丢下亲人失踪了二十一年的人居然有脸觉得自己可怜。”周南水恶狠狠地问道,“那我们这些被抛弃了二十一年的人难道不比你们更可怜?”
“别的就不辩解了,但你把这事说成抛弃,我就要和你掰扯掰扯! 你说,离开亲人这件事是我们自愿的吗?”江倩兮扔掉手里的垃圾,忍不住站起来和他对视道,“没有任何人想抛弃自己的亲人!”
“你们不是自愿但是你们就是做了!你们就是把我们抛弃在这里二十一年,让我们遍寻不着!苦苦等候!受尽折磨!”周南水恶狠狠地瞪着江倩兮道,“你们有什么脸来叫我们宽容?!叫我们原谅?!叫我们接纳?!为什么你们做了这么卑鄙的事,还能一脸无辜的样子幻想着一切和从前一样?”
“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啊!”江倩兮辩驳道。
“不是故意杀人,那还是杀了呀,人还是死了,时间还是过去了,所有的伤害全都在身上,一点也没少。”周南水轻声道,“所以在我们当你们死了的时候,就真的死了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江倩兮瞪着他,因为他的控诉让她心里一片翻江倒海般难受,过了好久才轻声说:“因为我们爱的人还在这里,只要还活着,我们就会回来!”
“你们是还活着,可有些人早就不在了。”周南水的声音里带着刀锋般的冷冽之意。
江倩兮整个人僵住,用力地瞪着他,想到已逝的父母眼眶一瞬间就红了,握着双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南水扭过头,不再和她继续这个话题,办公室又陷入一片沉默中。江倩兮含着眼泪,蹲下身来,继续收拾完地板退了出去,办公室里只剩下周南水一个人。他狠狠地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回忆起了小时候的事。
当年周远失踪的时候自己才八岁,那年的寒假似乎特别冷,鹅毛般的大雪下了好几天,但对于北方的孩子来说,早已习惯这样的天气,偶尔还会出门和小伙伴去湖面上滑冰,去堆雪人,去打雪仗。他的奶奶总是在家里烧着一大锅开水,一见他回来就让他泡脚泡手,生怕他冻着。
后来,很忽然地父亲就失踪了,外面传什么的都有,有的说他是人贩子拖着一车人给卖了,有的人说是路上出了事故,全死了,还有失踪者的家属三番五次来家里闹,要赔偿的、打人的、趁乱搬东西的,他一个星期能见三拨。
就这样过了半年,家徒四壁,臭名远播,他母亲丢下他改嫁了。其实他也理解,毕竟母亲带着他这么大的儿子也不好再找人。母亲走了以后他就和奶奶相依为命,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带着他卖菜、捡垃圾,操劳了许多年,最后也走了。
他小时候不止一次期盼过爸爸能回来,期盼爸爸能回来把那些打他的人都打一顿,期盼爸爸能把家里被抢走的钱和家具抢回来,期盼爸爸能把病重的奶奶送去医院。期盼到最后,他想着,哪怕回来的是死亡的消息也行啊,这样至少他和奶奶不用背负人贩子的家属这样的名声到处受人唾弃,至少他能交个朋友,至少奶奶走的时候能安心闭眼。
后来他长大了,离开了那座小城,对那个人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丝期盼,他甚至忘了自己曾经有一个爸爸。他早就不需要父亲的呵护了,他早已长到能保护自己的年纪,强大到谁也不敢欺负他,谁也不敢再抢他的东西。如果奶奶还在,他也有能力把她送到最好的医院,接受最好的治疗。
他再也不需要父亲了。
可是那个父亲居然回来了?
顶着一张三十五岁的容颜,和记忆中无数次幻想的可以保护他和奶奶的强健体魄,那个父亲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说:“小水,爸回来了。”
周南水觉得,自己手里当时要是有一把刀,他一定会冲上去捅死那个人,用那个人的鲜血来洗去这些年自己和奶奶受到的那些屈辱和痛苦。可是他没有,他只是转身离开,连看也不想去看一眼那个男人。
周南水抬起头,用力地将眼里泛出的水光憋回去,深吸一口气想: 他不会原谅那个人的,这辈子都不会。
江倩兮坐在自己的办公位上,也久久不能平静。她回来这些天,顾池表现出来的只有对她的关心和想念。那怨恨呢?
像周南水那样深刻地怨恨着自己的父亲,顾池是不是也曾怨恨过她?这二十一年里,每当他想到自己,会是怎么样的心情?
江倩兮很想问问,却又不敢,很害怕听到的是爱,也很害怕听到的是怨。那些浓烈的感情她不敢触碰,她怕自己会想破坏他的家庭,会想不顾一切地将顾池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