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年包子铺位于雁城的西边,周围小区众多,但是都是低档住宅区,很多的回迁户和外来人员都聚集在这里,据说这里有近三万常住人口,嘈杂热闹、店铺林立、人来人往。
每天早上四点包子铺的灯就亮了,张常和李英两口子便开始了一上午的忙碌。五点钟他们会迎来第一个人——清离,丰年包子铺唯一的员工,她在这里工作两年了,人勤快话少,且无任何杂事儿闲事儿,颇得老板认可,他们都叫她清清。
立冬了,四季分明的雁城有了冬天的气息。一早一晚的温度都在十五六度徘徊,当艳阳高照时,中午还能回升到二十度。
清离穿着黑色的外套,男女同款,黑色的直筒牛仔裤,黑色的帆布鞋,还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她把上衣拉锁拉到头,缩着脖子,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就算是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看起来还是那么清冷、另类。
走进包子铺的时候,旁边的小微菜店传来了一声咳嗽声,清离只是看了一眼卷帘门,脚步都没有停留一下。
很快,这一排的店铺都会相继开门营业,对面的小市场也会热闹起来。
丰年包子铺在这一条街是个特殊的存在,因为老板够任性,经营的够特别。老板张常五年前兑下这家濒临死亡的早餐店,改变了早餐店啥都有的经营模式,只卖包子,而且是定量的,每天只卖一袋五十斤的白面,除了包子就是各种粥和鲜蘑豆浆,六样独家配方的小咸菜,看着简单,味道却好极了。
五年时间了,周边的居民已经习惯了他家的包子,几天不吃还馋得慌。
每天早上十点之前包子肯定能卖光了,清离就开始整理所有的桌椅,倒掉所有的垃圾。然后和老板一起吃午饭,随后走回租住的小区——景宁家园,用不了二十分钟,她在这里住了三年了,还有个合租的室友——叶洁。
小两室两个女孩子住,是实惠又合理的。睡一觉,下午两点去雁城大学旁边的星巴克上班,直到晚上八点。
从景宁家园到雁城大学坐二十七路公交车,需要半个小时,途经五站。这条路清离才走了一年时间,周围的同事走了来,来了走,已经好几波了,她没有丝毫要动屁股的打算,因为环境很好,客人很有朝气,她喜欢。
这是一个平常的周五,大雾从凌晨三点开始弥漫,清离走出单元门的时候,能见度只有十米左右。她把口罩戴好,加紧步子走进了大雾中。
九点四十四,老板娘告诉清离只剩下一份包子了,也就是说她们今天的工作要结束了。
就在她低头整理一个垃圾桶的时候,进来了一个男人,一个不算太忠实的顾客,一个月也就来一次的那种,清离和他不熟,其实她和所有人都不熟。
男人脸色苍白,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穿着一件长大衣,他点了份包子一碗豆浆,坐在靠门口的位置上,点燃了一根烟,随手把打火机扔进了垃圾桶。
十点零四,男人放下筷子,端起碗喝光了最后一口豆浆。
当清离走过来收拾筷子碗时,男人开口和她说话了。
“你多大,成年了吗?”
常来的顾客都知道这家包子铺不仅经营的特别,而且所有的人也都特别,老板张常是个瘸子,老板娘李英是个矮子,身高连一米五都没有,而这个唯一的服务员每天说得最多的话是“共十八块钱二十块钱”诸如此类的话,其他时间只看见她手在动,身体在移动,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如果来吃早餐的都是熟客,知道价钱,她能一个早上一句话都不说,好长时间里大家都以为她是个哑巴。
“十九。”
清离左手端着盘子和碗,右手拿着筷子,只说了这个数字,刚转身要走,男人又开口了。
“没有客人了,坐下陪我待会儿,这是我最后一次光顾这里,也是我最后一次能自由的选择早餐吃什么。”
莫名其妙又不容抗拒,可能是一碗热豆浆下肚给身体带来了温暖,男人解开了大衣的扣子,看似无意的露出了大衣内兜里的东西,一把刀,很普通的那种水果刀。
清离看见了,看得很清楚,她重新把目光放到男人的脸上,毫不避讳的和他对视了一眼,然后坐了下来,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一边。
老板夫妻俩已经开始吃午饭了,从后厨的窗户看了看坐在门口的两个人,没有言语,继续低头吃饭。
“你为什么不找对象?女人不都很现实吗?有个男人养着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你从哪里来的?”
男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只有清离能听见,她还看见了一辆三轮车停在了路边,小微菜店的老板贾筑从蔬菜批发市场回来了,女主人小微小跑着出来,两口子开始卸货,贾筑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嫌弃娘们干活慢,还有几样菜涨价了……
“西北。”
还是只有两个字,而且听不出感情来,她好像也没有感情一般。
“哦,西北啊,你没有啥口音。你为什么不爱说话?不过没关系,你听我说就行。”
男人烟瘾好像犯了,拿着一根烟在鼻子跟前来回闻着,打火机被他扔了,他好像也不想点燃。
清离连口罩都没有摘下来,她就那么坐着,腰板儿很直溜。
“我答应她每天只抽三根烟,我答应她每天接送她上下班,我答应她明年换个大房子,我给她买了一个名牌包,好几万的那种,为了这个包,我连着加了两个星期的班,我带她去参加聚会,带她认识我的朋友们……”
忽然没有声音了,男人双手捂住脸,使劲揉了揉眼睛,又开始了诉说。
“她长得很漂亮,和你差不多高,你有一米七吗?她有。她还有胸有屁股,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她爱打扮,不像你这么无趣,总是一身黑。我喜欢搂着她睡觉,喜欢闻她身上的味道,喜欢用胡子扎她,我甚至喜欢舔她,哪里都舔。你能明白吗?我爱她,爱的连死都不怕。”
又停了下来,这个时候张常两口子都吃完饭了,他们交代了清离几句就从后门离开了,现在店里就清离和这个男人两个人。街上的人也很少,还没到热闹的时候。
“你爱过吗?那种死心塌地、掏心掏肺的爱一个人,那种滋味你知道吗?”
又是提问,清离只是摇了摇头,兴许是坐累了,她把双手搁到了桌子上,眼睛还是看着对面的男人,但是眼神是空洞的,无喜无悲、无惧无怨。
男人笑了,声音从大到小,从笑到哭,也就一分钟内的事情。
清离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的思绪好像不受控制,不受任何人的控制,她也不害怕,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想起了自己一直做的一个梦。
四月份的艳阳天,她走在山道上,从这座山走到那座山,大山一座连着一座,她怎么都走不到头,她想到山脚下去,绕来绕去还是在山顶徘徊。她尝试了多次,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她只能坐下从山顶滚下去,中途有高大的树,还有深坑,各种灌木各种小草、野花,她都来不及看一眼,就滚进了深渊……
对面的哭声停下来了,他拿过餐巾纸擦了下鼻子,看着灵魂出窍的清离,慢慢的恢复了平静。
清离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的时候,街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还都指指点点的,她还看见了两辆警车停到了街对面。
“我那么爱她,她是我的命,今天凌晨我要了我的命,我杀了她。你知道杀人的滋味吗?刚开始是懵逼的,彻底懵逼的状态,恐惧会占领你的整个心脏,但是慢慢的你就会恢复正常,会痛哭会害怕会后悔,其实几个月以前我就做好了去死的准备了,活着太痛苦了,死是我们最好的结局,她叫林落尘,你说这个名字是不是特别好听……”
一声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话,清离没有动,电话铃声响到了时间自己就挂断了。
“街上是不是有警车?他们太慢了,才来。谢谢你,以后找男人千万别找我这样的。”
说完这句话,男人把那根烟点燃,一口接一口的抽着。
没错,打火机是清离给的,她的衣服兜里有好几个呢!她并不抽烟,兜里装打火机是为了给很多顾客用的,他们总忘记带打火机。
一根烟抽完,男人站起身来走了出去,昂首挺胸朝前走,迎面走来的两个警察给他带上了手铐,把他推进了警车里,周围看热闹的人又开始叽叽喳喳、指指点点。
清离把老板给自己剩下的午饭热了一下,坐下慢慢的吃,地瓜粥时间长了,不好喝,葱油饼油大了,硬梆梆的也不好吃,但是她还是吃完了所有的食物。
正在刷碗的时候,老板两口子急匆匆的从后门跑进来。
“离离你没事儿吧?大家都说那小子杀了人,可把我们吓坏了,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他和你说什么了?待了这么长时间?”
李英站在清离旁边拉着她的手说,她比清离矮太多了,从后面看就像姐妹俩,清离是姐姐她是妹妹,实际上李英都快五十岁了。
“没事儿,他没说啥。”
三个人锁上门离开的时候,小微菜店门口聚集了一帮人,都在说这个被戴上手铐的男人。
老板两口子也加入了进去,清离离开的时候听见别人的话,才知道这个男人叫范志刚,是老范家的小儿子,在一家银行工作,有个处了一年多的女朋友。
清离路过小微菜店的时候,贾筑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拿着一个茶缸喝水,他没有加入到闲聊的人群中,他只是认真的听着,眼睛看着前方,不确定在看什么,看着像有什么心事。
清离难得的多看了一眼贾筑,还有他的妻子小微,她穿着一件围裙,那种市场卖肉人常穿的围裙,时不时的看一眼自己的丈夫,再和旁边的人聊天,或者听别人说话。
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有人的地方就不缺谈资,而且故事的原型会越传越邪乎,越说越来劲,以至于后来的真相也就没有多少人在乎了,他们都自以为是的认为他们听到的就是真相。
多么可悲,一个女人死了,居然只是丰富了大众的谈资。不出意外的大概一个星期以后,人们将不再说起她,能想起来的能流泪的就只有亲人了。
清离到住处的时候,室友叶洁居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这张布艺沙发被阳光晒得都掉色了,它的年龄大概和这套房子同龄。
往常这个时候叶洁都是在睡觉,她十二点多才会起床,一点左右会出门,晚上一点多才能回来。她的这个时间点和清离正好完美的错开了,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一个月打照面的次数不会超过五次。
“清离,我换工作了,歌厅我不去了。以前咱们一起上班的宾馆缺人手了,我又回去了,今天上晚班。哦,对了,你今天怎么回来晚了?”
两个人是三年前认识的,当时都在一家宾馆上班,清离是打扫卫生的保洁,她当时只有十六岁,说话还带着浓浓的口音,只有保洁这种工作适合她。叶洁是前台服务员,两个人的交集就是从租这套房子开始的。
是晚了,晚了足足半个小时。
“我在公园晒了会太阳。”
这种谎话清离张口就来,她不是热爱撒谎,实在是不愿意多说话。但是叶洁喜欢说话啊,她也不用清离回答,只管自顾自的说。
在清离洗衣服、收拾屋子的时间里,叶洁把自己的事情说了个底朝天。
“我给你说啊!之前我们在QQ里加的那个好友,他最近又联系我了,他说他是个老板,他也住在雁城,他和你联系了吗?我记得之前你们聊的挺好的,比起我他好像更喜欢你。他最近的心情好像很好,聊天的时候很是轻浮,我估计他快约我见面了……”
最后,清离进屋休息的时候,叶洁也进屋了,她的QQ号一直响个不停。
清离有两部手机,都是一千块钱左右的国产品牌,两个号码,分属两个运营商。她不常带在身边的那部主要是玩QQ或者微信,总带在身边的手机主要是用于打电话,其实她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个电话。
登录QQ号,进入自己的QQ主页,那个叫“筑造长城”的人前些日子发来了好多消息,有文字还有图片,清离都没有回复,QQ状态一直显示离线。
仅仅只登录了几分钟,她就下线了,实在是没啥大意思,倒是微信朋友圈里有一个不太熟的人发了一条新动态,是几张落叶的图片,还有几句不痛不痒的鸡汤文字,清离照旧给点了个赞,怎么说都认识两年了,尽管平时不怎么聊天,但是在微信上还是聊过的。
这个微信名叫“微微安”的女人就是小微菜店的女主人,只是她真实的生活状态远不如微信朋友圈里的光鲜照人。
人们都喜欢和陌生人聊天,在网络世界里,他们认为互相不认识,也就可以随便说话,可以把牛皮吹破,也可以把心声吐露。
大雾好像非常喜欢在这个季节出现,而今早的大雾伴着细雨,在凌晨四点的雁城开始飘落,早起的人们都紧紧裹着大衣,行色匆匆的走在路上。
包子铺的热气和香味依旧,来光临的食客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是再也看不见那个姓范的男人了。
清离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因为他而走进刑警队,这个一听名字就知道没有好事发生的地方。几年前她曾经站在另一座城市的刑警队门前,看着身穿制服进进出出的警察,终究没有走进去,因为没有走进去的理由。
今天清离走了进去,是被请来的,在那个姓范的男人被抓后的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