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质上,耶教也就是个宗教而已,信仰无罪;
但它宣扬的那一套思想,什么“原罪”、“救赎”、“平等”,一经传播,往往能够迅速获得广大底层百姓的共鸣,万一哪个有野心的喊出一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或者“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而带头举事,岂不是诛心之举?
所以,耶教不受统治阶层所喜很正常,禁教之策势在必行。在另一个时空,大清同样实行了禁教。
此时,刘氏做好哺食,系简简单单的三菜一汤:清蒸绿竹笋、香椿炒鸡蛋、小葱拌豆腐、白萝卜汤,一点儿肉都没有。
贾瑁吐了吐舌头,一边儿帮着摆饭,一边儿思忖劝一劝母亲。
“妈,现在外头风声很紧,咱们家虽然是信主的,但依我说,遵守着十诫、四规,不犯七宗罪就可以了,信则灵,灵者心安;疑则悟,悟则通透。西夷大儒有言:我思故我在。那些‘弥撒’、‘瞻礼’什么的,能不做就不做,万一哪一天给抓进去了,您让儿子怎么办?”
刘氏感到意外,语重心长地道:“我的儿,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胡涂话?没有主的祝福和恩赐,咱们孤儿寡母的,焉能活到今日?你又不是没有见过大房、二房的嘴脸儿,若不是妈命好,生了你这么个好男儿,早被那吸血抽髓宗族势力吃绝户了!”
贾瑁只得道:“妈,儿子不是阻拦您信教,而是想告诉您,最近朝廷的风声很紧,若无意外,肯定要下禁教令的,到那时,像利国安神父这样儿的传教士,哪里还能继续传教?何况他还牵扯到一桩命案……您不是常说,主是无所不能的么?就算教堂被拆、传教士被驱赶,主依然存在,所以啊,咱们要低调,低调。”
刘氏怒骂道:“不争气的孽障,没良心的崽子!弟兄姊妹一家亲,利国安神父帮了咱们家多少?他如今身陷囹圄,怎能见死不救?”
贾瑁顿时感到一阵头大,红楼世界中的女性,都这么会骂人么?
“妈,以咱们家的情况,能怎么救?大房、二房肯定不会帮我们,京城宁荣两府那边儿天高皇帝远的,基本指望不上;还能求谁?”
刘氏怒道:“怎么不能救?可以祷告,可以诵经,主是不会抛弃他的子民的!”
贾瑁用嘲讽的语气反问:“妈,你跟我说实话,你自己信么?”
刘氏一时间无话可说。良久,突然问道:“我的儿,你今儿说的这些是谁教你的?你怎么……好像变聪明了?”
贾瑁笑道:“儿子昨夜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神游太虚,大梦三百年,沧海桑田。君不见——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数十年来,总成一梦?”
刘氏不识几个大字,听的是云里雾里。当下见他不再提禁教之事,心里松了口气,吃完饭,做晚课去了。
翌日,孙不进带着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来了,贾瑁忙把两人请到堂屋。
孙不进介绍:“这位是李大人首席幕僚,高阔论高先生。”
高阔论,高谈阔论,真是个好名字!
“小子贾瑁,见过高先生!”
高阔论捋须笑道:“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不错,不错!”
斟了两碗从小喝到大的粗糙红茶,因笑道:“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请两位莫要嫌弃。”
高阔论皱了皱眉,面露不满之色;孙不进尝了一口,豪爽笑道:“无妨,无妨!瑁哥儿,你家里简直就是《陋室铭》的真实写照!”
寒暄了一阵子,高阔论取出一份就职文书,递给了贾瑁。
走马观花地读了一遍,大意是受李卫所“聘用”,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幕僚,美其名曰“佐治”,其实做的是孔目的工作。
孔目,即掌管文书的小吏;《水浒传》中,这个职位多次出现。
高阔论道:“贾公子,恭喜你。从此,咱们就可以以同僚相称了!”
孙不进笑道:“贵人相助,时来运转。瑁哥儿,运势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啊,恭喜恭喜!”
“不敢不敢!”贾瑁立时飙起了演技,激动得“热泪盈眶”,当下一边儿抹着泪一边儿哽泣:“李大人幕府募才纳新,未嫌小子年少无知,才疏学浅,承蒙看中,小子铭感五内,必结草衔环,至死不忘,誓为李大人效死……”
原来,那李卫见他思维缜密,又知他家境贫寒,便提出愿出钱资助他读书,搏一搏科举,不曾想被拒绝。反而提出,要拜入他的幕府,做一员佐治。
这个提议,让李卫百思不得其解,贾瑁资质甚佳,若寒窗苦读十年,怎么也能考个秀才;放着高高在上的读书人不做,去做一员佐治,这是什么脑回路?天上掉馅儿饼的事儿,竟然拒绝;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贾瑁的想法很简单,一来科举的时间成本、资本成本太高,等考中了进士,不知道要到多少年后了,反不如从幕僚做起,早早接触官场——要知道,晚清的众多名人都是幕僚出身;二来欧洲正酝酿着变革,而中华大地,以读书人为核心的士绅阶层已经成为近代化的阻碍,融入他们,不如彻底地打破他们。
高阔论笑道:“走吧,高某带你去巡抚衙门见过日后朝夕相处的同僚!”
贾瑁拱手道:“容贾某和母亲解释一番,还请孙捕头、高先生稍候。”
孙不进笑嘻嘻道:“应该的,应该的!”
贾瑁便费尽心思地和刘氏解释了一番,用耶教那一套歪理勉强糊弄了过去,但还是引得刘氏起疑。
儿子开窍了,上进了,固然是好事儿,可直觉告诉她,这不像主的恩赐,反而像真的换了个人……
因贾瑁不会骑马,只得雇了一辆驴车,驶向内城的巡抚衙门。
对幕僚进行分类,大致也就是吏户礼兵刑工那一套,录事的、管粮的、管仓的、管对外交际的、理刑的、坐营监军的等等。
登记,领取制服,申明薪资待遇、福利、工作内容、上班时间,介绍同事、工作地点,入职之事大体如此。
幕僚的显性收入不高;隐性收入,比如向自耕农放贷、兼并土地、来自商人、胥吏、低级官员的孝敬,反倒很高。
和幕僚们寒暄毕,来到二堂,此时李卫正和按察使徐鄞、推官褚恒、仵作头目韩大力讨论案情,蔡光祖也在。
“高兄,贾、贾瑁,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李卫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称呼贾瑁,尴尬地笑了笑,翻开一份陈旧的卷宗,“大理寺发来的案卷到了!”
“哦?这是个好消息!”
“本官刚刚又弄清楚了几件事,第一,莫经远是个孤儿,没有任何亲人在世,他是由来自德意志的传教士孟正义抚养长大,而孟正义会通中西,通晓数门西夷语言,算是莫经远的启蒙导师!”
贾瑁问道:“那孟正义呢?”
李卫道:“孟正义在莫经远未及弱冠的时候就去世了。还有,莫经远长大、受洗的教堂,是玄武湖边上的教堂,现在,那里已经改造成仓廒了。”
贾瑁奇道:“信奉耶教之人不是自诩圣母原罪、秉承赎罪的观念么?这个莫经远,他既然是被外人抚养长大,不应该更加圣母吗?”
“是啊!”蔡光祖附和,“当年,据各个教堂里的教士、信徒反应,莫经远虽然沉默少言,性格乖僻,但敦厚善良,面慈心软,谁也不相信,他就是那个穷凶极恶的修女杀手!”
“敦厚善良……”贾瑁突发奇想,问道:“那他一定很好色了?”
蔡光祖道:“他从不近女色。瑁哥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教十诫中的第七诫,正是不可奸瘾!”
“那他是如何选择的下手目标?有经济纠纷?有仇?上一辈子的仇?”
“都不是。莫经远的父母皆系患病而死,有哪门子仇恨?”李卫翻着卷宗解释,“根据案卷记载,莫经远杀人的理由是,那些女子是原罪之人,他要为那些女子洁净内脏,以便以无暇无垢的躯体进入天国,向所谓的‘主’赎罪;与此同时,那些内脏,正好可以作为‘赎价’。”
“精神病?双重人格?难以置信,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