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南下,快要步出滨州地界,此时还未入冬,田间地里居然少有农作物秋收后的残留。再行一段路,辛弃疾发现田坎边有大约数十衣衫褴褛之人,蹲着、坐着皆有。
辛弃疾跃下马,牵着缰绳,缓缓地在道上走过,从中探得些许信息,这些人有从冀州来,有从瀛洲来,都想往南方去。辛弃疾折回马车旁,叫了声“祖父”。
马车车门打开,一位身穿青色圆领襕衫的老者抬了抬眼,问道:“前方何事?”
辛弃疾依旧牵着缰绳,但声音却不似先前般明快,“祖父,前方有从冀州和瀛洲南逃的百姓,估摸三十余人,或许入冬后更甚。河北地区两年失收,金朝的赋税又加剧,这些人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还能纳税?”
“翁翁,那我们分些银两给这些可怜的人。”小孩子果然天真烂漫,陆子晦仰起脑袋。
“给银两在这偏乡僻壤作什么用,万一再引来盗贼的觊觎?能果腹方是上策”。
辛赞颔首,望向严内知,说道:“把车内的干粮留下一天的口粮,再把衣物一齐,分发给那些农民。”随即下了马车,回头叮嘱,“子晦,你就待在车内,霜重风急,别染上病痛。”说完就往前走去,严内知把物事收拾好,紧随其后。
未入冬的滨洲,秋风凛冽得紧。南逃的农民很快就同辛赞熟络起来,“地里没有收成,哪里交得起税,就想着往南逃,南方条件应该比冀州要好一些吧?若是能到江南最好了。”
“南下路途遥远,且有诸多险阻,你们要是到了一块能落户之地,就别再往南下了,”辛赞叹了口气,继续说:“这连年战乱,家国分崩离析,能苟活已是不易。”
辛弃疾起身,走到一旁,胸中一团辛辣之火,无以名状。金贼入侵中原,万事萧条,民不聊生。赵宋南渡建都临安后,北方的百姓在金朝的统治下,犹如牲畜一般。
这些农民岂知,就算他们能活着逃到豫州,如何渡过那条淮水?
辛弃疾解下拴在不远处的骏马,缓慢地踱着步子,忽而看见前方有条溪,走近一瞧,哪什么小溪,就是一汪破水塘。眼下也不能太讲究,马儿也口渴了。他把马晾在塘边饮水后,抽出剑,细细地擦拭着。
倏而,剑上反映出一个人影,辛弃疾转身,一个比子晦年长些许的人倚坐在树杆,腰杆端挺,身体瘦弱,脸色也有些苍白。他眉头一紧,这真是天道不好,饥荒都把人闹得形销骨立。
辛弃疾走过去,瞥见那人腰间的物件,一下来了兴致,伸出剑端,挑起那物件,原来是个荷包。那人蹭地起身,赶紧捂好衣襟,杏眼微瞪,“看不出你长得眉清目秀、俊朗丰逸,却好用这等下流之技。”
下流?辛弃疾咋舌,不过想与他调笑一下,怎就下流了?那人伸手,想要抢回自己的荷包,不料自己矮了大半头,他脚尖颠起一块石子,朝辛弃疾腹部踢去。辛弃疾侧身闪躲,真有意思,那便切磋一下。
那人疾步上前,欲绕于辛弃疾身侧,但还未得逞,辛弃疾便转身躲开,连剑带鞘朝那人砍去。那人毫不闪躲,正面接过剑尾,手震得有些麻木,鼻子微皱。辛弃疾抬着剑转动,那人也跟着翻转两圈,身子腾起,脚抵住身后树干。
深秋已至,老树早已不再青翠,仅有的黄叶随着震动惯性飘落下来,如蝶飞舞一般。辛弃疾见那人骨节泛白,忙收回剑,顺手插在一旁,他觉得自己带着兵器有些胜之不武。
那人借力上前,欲夺回荷包,辛弃疾微微下腰,推掌袭向胸口。那人偏过身子,抓住辛弃疾手腕反扣,然后跃上他的背后,脚钳住他的腹部。
背后传来的柔软和酥麻,让辛弃疾失了一瞬的神智,那人趁此夺回荷包。辛弃疾偷偷一笑,扳起那人的双手,低头弯腰,脱离钳制。二人相对而立,辛弃疾倏地放开紧握的双手,方才说他下流竟是有缘由。
“小娘子身手不错。”辛弃疾拔起自己的剑,回头一笑。
那人眼中依旧漠然,可那颗心脏却是扯动得快要跳出皮肉外。“也未见得郎君怜香惜玉,手下留情?”
那人又坐到树干旁,辛弃疾也走过去,盘腿坐在距离那人两尺远的地方,那人不自觉得收过双腿。“你家何处?”
那人抬眼,一瞬间愣了愣,嘴里嘟囔几下,但很快回过神,“家早就不在了,家人都让贼人杀了。”说完,望向北边,神色茫然。
“冒昧了!”辛弃疾有些尴尬,身子左晃右动,转而又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我在滨州买的糕点,很甜,你尝尝···”
那人只是直钩钩地看着辛弃疾,没有作声,也没有接。辛弃疾摊开手帕,“桂花糕、玫瑰酥、这是椒盐饼···”
辛弃疾拿起一块椒盐饼,扔进嘴里,挑了挑眼尾。那人见状,伸手拈起一块桂花糕,果然清香甜糯。
辛弃疾细细地打量着身边之人,她身形修长,只不过甚是清瘦,嘴巴有些干裂,杏眼低垂,水泽盈盈却无甚光采。“不知娘子名讳可否告知?”
那人再次抬头,有些错愕,低声道,“凌妙。”
“好名字!”辛弃疾把椒盐饼挑出来,一口气全吃掉,又把手帕包好放到凌妙手中,“甜的,都给你!”
“当真?”凌妙缓缓抬头,也不知她问得是名字还是糕点。
“当真!”辛弃疾歪头看着她,垂下眼睑,浅浅地笑了。“终军以妙年使越,欲得长缨占其王。小娘子英姿飒飒,堪得其名。”
“这荷包很···精贵。”辛弃疾一时也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荷包虽是沾了些沙尘,但隐约可见丝线的精良和绣工的拙劣。
“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
“既是你娘亲留的物件,还是收好。虽说不是什么金贵珠玉,但这年头流寇盗匪是辨不得稀罕物的。”
凌妙没接话,把荷包揣入怀中,平整一番。
“公子,”严内知赶着马车过来,“起程了,明日日落之前得赶回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