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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归何处

此心安处是五香 著

其他类型连载

故乡,一个人生命的起点,经过长途跋涉后许多人离它越来越远,也有人在经过漫长的寻找后回到故乡,一个人究竟是远离故乡,还是回到故乡才能获得更多满足和幸福,或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主角:刘垦,郭老太太   更新:2023-01-18 14:3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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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刘垦,郭老太太的其他类型小说《乡归何处》,由网络作家“此心安处是五香”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故乡,一个人生命的起点,经过长途跋涉后许多人离它越来越远,也有人在经过漫长的寻找后回到故乡,一个人究竟是远离故乡,还是回到故乡才能获得更多满足和幸福,或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乡归何处》精彩片段

要不要告诉她呢?

他已经不在了!

刘垦把眼泪咽回肚子,一进门便大呼:“奶奶,我回来看你了!”

“带媳妇回来没?”

“媳妇儿······没!不过您最爱吃的红锣果子(点心)带了两包!”

刘垦孙悟空见了唐僧般收起全身的顽皮,搀起老人的胳膊便往屋里走,老太太斜仰着脸,少女般瞅着越发英俊的大孙子,另一只手早把盛点心的塑料袋攥在手里,脸上的笑瞬时漾开了花。

“亏你王八羔子心里还有俺这老太婆!”

“有,怎么没有,在俺心里您可是女神呐!”,刘垦欲往下说,抬头瞥到客厅中堂的八仙挂像,心里记起奶奶天地都不怕,唯独敬畏神鬼,便又开起玩笑:“俺说您是大美女,崇拜您的意思!”

“那是,想当年俺也是村里出了名的俊!”,老太太最见不得人夸她,但敢如此和她讲话的,也只有这一个孙子,刘垦虽然调皮,学习却很争气,向来是老太太心头的肉,手里的宝。

老太太十六岁嫁入刘家,如今已八十二岁,她比刘垦的爷爷小十岁整,若不是因为生得标志被日本人看上,曾得了“花姑娘”的绰号没人敢要,刘老爷子恐怕捡不到这便宜。

“是!您最漂亮·······”说也奇怪,跟大孙子聊天老太太耳不聋眼不花,总能听出个好赖,知是夸她,便嗔一句:“龟孙子,欺负俺老太婆,哼!老咯······”

“还真是老了,奶,您这电视怎么没声啊!”,进屋半天刘垦才发现屋里电视开着,“是不是又找不到遥控器了?”

“哎?别调!俺又听不见,人来了听不着动静,旁人又该说俺耳朵聋了!”

“那也不能没声音啊!中央四一整天播新闻,您不最爱看电视剧么?”

老太太硬是不让孙子调电视机下面的小按钮,“有个频道就行,老人家等死的年纪还看什么电视剧!”

刘垦:“奶奶!孙子还没带您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呢……”

刘垦背对电视站着,只一眼便把奶奶的整个小屋和院子装进眼里,屋檐滴滴答答落下昨晚的雨水,像宿醉的爸爸清晨起来流的口水。

“奶奶,您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刘垦接过老太太用弯篦儿端来的核桃,假装认真地问。

“咳!,走都走不动了,哪儿也不想去!”

“哦”刘垦想说什么,却说不出,院子中心前年栽的梧桐,如今已遮天蔽日,而他,明年便三十岁了。

“这核桃看着黑硬,仁儿却又白又香,砸两个吃!”老太太扶着沙发坐下,熟练地点了根烟,斜仰着头不知是看孙子还是和她的大孙子一起望着屋外。“奶奶,俺是不是应该回来?”

手里转着俩核桃,刘垦一点也没有将它们砸开的意思。“小兔崽子想通了?好啊!这次怎么想的?真不走了?”

刘垦也知老太太不会信,从这个村子走出的人若不富贵,哪里有资格衣锦还乡呐!十七岁高中,自作主张选了文科,爸爸咬牙切齿地追着刘垦打:“上不了大学你就不是俺儿子,没出息别回家!”

挨了打,刘垦果然没有回家,他们以为他离家出走,震前的燕子般不知去何处寻,“失踪”的刘垦却在奶奶家的房顶上看了三天好戏。

“那年我在您家在的房顶上呆了三天三夜,就没人想到俺还在家?”

刘垦故意地岔开话题,不提回来的事。

“哼!还提这茬!小偷就喜欢呆在房顶,你小子知道家在哪么?”

刘垦不说话,自从上了大学,回家便会有人问他“为什么回来”,每每此时他都在想,什么时候他回家居然需要一个理由,似乎一个人出去的时间足够长便不再属于这个家,一个人若没有很大的出息便不配想家,不配回家一样。


毕业,一漂便是五年。

“小马跟你一般大,媳妇要生二胎了,你就不急?”老太太说,随手点了一根烟。

“奶,您怎么也问俺这个,俺还是不是您亲孙子!”

刘垦坐老太太旁边,一只手搂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夺下她手里的烟,报复似的说:“能不抽吗?”

老太太无奈,只得笑着摆手:“好!好!你甭管俺,俺也管不着你!”

“好!”,刘垦麻利地从兜里掏出一包将军(香烟)塞进老太太手里,“这就对了,人生得意须尽欢那!”

“你小子就嘴贫”,老太太知道,谁也拿这孙子没辙。

话说完刘垦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电视机旁的八位神仙仿佛全盯着他,只顾耍嘴皮子险些忘了正事儿,刘垦看着老太太,试探性地问:“奶,咱们去台湾吧!”

“去台湾?”老太太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悲喜,却装糊涂似地问,“去台湾干嘛?”。

“看俺舅姥爷啊!俺请你坐飞机!”,孙子也装作很有出息的样子答。

“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老太太严肃地问。

“舅姥爷一个人在台湾,我们家却没一个人去过,奶,您没想过去台湾看他?”刘垦问。

世上若有老太太想去的地方,便是台湾了吧,刘恳想。刘家只有一个风光的亲戚留在外地——老太太唯一的哥哥。奶奶家一直供着八仙,便是祈求哥哥能够活着回来。但直到解放战争结束,舅老爷也没有半点消息,亲朋权当他死了,奶奶也嫁为人妻,出嫁后她依旧在屋里挂着八仙,丝毫也不怠慢。

1989年两岸通邮,91年刘家收到从台湾寄来的平安信,此后舅姥爷常从台湾回来,刘家却不曾有一个人去过台湾。刘垦的愿望是带老太太去一次,可毕业这么多年,他总以为自己能够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立足,能够光荣地回家时才有能力实现这一愿望。

屋里早过时的电视机是舅姥爷第二次来买的,当时花了两千块,如今却老旧得该退休了,电视机旁的落地钟,在破漏的瓦屋里也有几分格格不入,刘垦看着它们便有些伤神,时间的流逝让人无可奈何,而他却无能为力。

“您不想亲自去台湾看看他吗?”刘垦追着老太太问。

“去台湾?台湾是你说去就能去的?龟孙子!你出息了?”老太太问。

“奶奶!俺没成家,一个人自由自在!”刘垦笑着答。

“是!你没成家,王八羔子心里没点数,俺盼孙媳妇都不敢咽气,你倒是真有出息那!”

“奶,咱说好了不提这事儿,俺一个人好好的,您不也一个人吗?”

“臭小子,就嘴贫!”

刘垦再看老太太一眼,她的面庞依然慈祥,眼角却有几分落寞。爷爷去世后她宁愿一个人生活,也不愿成为别人的负担。但她的宝贝孙子不结婚,她死也不肯:“垦儿!你自个儿在外面,也没个对象,跟奶奶说实话,在外面一月挣多少钱?过得好不好?”她问。

“奶,您问这个干嘛!您是怕花钱还是咋滴?”

“可这钱都花了,咱咋买楼?咋娶媳妇啊!”老太太有些气急败坏,唾沫星子溅出好远,眼泪也几乎要崩出来了。

说到这儿,刘垦想起妈妈说台湾的舅姥爷已经不在了,“那边接电话的是个养老院!”“说不定媳妇儿也是租的?”。 爸妈的话又蹦出在他脑海里“这事儿绝对不能告诉你奶奶!”。

“怨不得舅舅很少提家里人,只带舅妈回来过一次!”昨晚妈妈说。他们的话像许多沾满疑问的刺,扎进不会说活的历史,难道仅仅因为一个无法确认真实性的电话,谁都可以将这些刺肆意地扎进一个人的过去?倘若没有一个人拿出真相,或许所有人都有资格发挥自己的想象,所以刘垦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去一趟台湾,哪怕现实比他想的还要残酷。


虽是初秋,屋外的蝉却鸣得正欢,刘垦嫌屋里太闷,就进院子找起蝉洞。

找了半天一无所获,他才想起问屋里的老太太:“奶,这时候还有蝉吗?”

老太太没应声,院子出奇的静,在这标准的中国式小院中心,梧桐树撑起一片凉阴,树下的无花果却还没有挂果子,大门旁的石棉瓦棚子底下放着几堆柴火,占了整个院子的三分之一,屋门前靠墙有一口锅,平日老太太家在这里烧火做饭,另外的地方则长满草或是被种了青菜。

垦过的地,是不会有蝉的,但在无花果树底下,刘垦分明发现了许多蝉洞。拇指般容易被人发现的洞也不会有蝉,但把每一个细小的洞眼慢慢扒开,只为一只蝉,他已经没有这种耐心和兴致了。

“奶,您说话啊?”屋里此时依旧没有动静。每每此时刘垦都有些怕,以往他来敲门,屋里若没亮灯也没动静,他便开始胡思乱想,奶奶如果一声不响地就离开,刘垦怕要内疚一辈子。过了很久很久她来开门,每次刘垦都觉得那是久病而愈一般的幸福,至少生命还在她的手里,在他眼前,而不是悄无声息的死寂,死寂却不被任何人发现。

急忙回屋,刘垦才发现老太太跪在地上盯着中堂的八位神仙,他们都是民间神通广大的人,据说能保人间平安。奶奶家挂的这幅画上,何仙姑手里的莲花却是蓝色的,刘垦走近了才发现上面贴着蓝色的邮票,它们是舅姥爷从台湾辗转寄来的。奶奶说微山湖里便有蓝色的莲花,月光下格外好看,水性极好的舅姥爷曾经采来送给她。

舅姥爷每次回来家里都要比过年还热闹,他有许多金银首饰送给家里的女人,她们则把自己亲手烙的煎饼赠给他,他总是那么欢喜,把家乡的味道小心地放进牛皮做的手提包里带走。

男人们却最喜欢围在他身旁问战场上的事,那些说不清来龙去脉的故事,在刘垦眼里不过是模糊的记忆。老太太专注的神情似乎回到了过去,刘垦看着她,思绪也跟着回到过去.

小时候偎在奶奶怀里听故事,她一开头常说:“那美山,有条河”,刘垦问:“山在哪,河又在哪?”

奶奶笑得合不拢嘴,直捏着他的裤裆说:“那美山不是山,是从前的意思,从前,有位姑娘,一天姑娘沿着河走,就见河里的淤泥中有一条鱼,鱼身上的鳞片是蓝色的,而他的声音,仿佛河里的水花,清澈透明。

鱼对姑娘说:“如果你能来看我,就可以得到一罐水。”

姑娘问鱼“为什么?”。

鱼说:“你的眼睛非常好看”。

于是,姑娘每天早晨都会和鱼相会,鱼也履行着他的诺言,每天送姑娘一罐水。在一个有雾的早晨,鱼对姑娘说:“不如你做我的妻子吧!”,说完便从河里出来,变成一个俊俏的青年,姑娘拥抱了青年,仍旧每天早晨与他相会。

姑娘得到了水,村民却把她关进笼子,因为天降大旱,他们的庄稼全都枯死了。他们拿着刀叉、渔网,来到河边,在鱼现身的那一刻,他们看到一条蓝色的鱼,更加确定它是井水枯竭的原因。

众人熟练地将刀叉投向河里,鱼在绝望中死去。然后,人们把他的尸体抛到姑娘脚下。

姑娘抱起已经冰冷的鱼,她和那条鱼一起跳进河里便不见了踪影。但他们的子女却在水中世代繁衍,那就是河里的睡莲,一种在月光下格外好看的蓝色的莲花。

刘恳的爷爷在荆河畔养了一辈子鱼,奶奶说大鱼的鳞最像莲花,鱼在河里游,花在水中开,花败了,网里的鱼便丰收了。


奶奶不光会讲《蓝莲花》,以前的的事她也知道不少:抗日战争时,大庙的姑姑子(尼姑)听说日本人来了便要投河·····记得那日艳阳高照,午后突然便下了雨,日本人到老姥爷的烧饼铺歇脚,问大庙在哪。老姥爷端上新打的热烧饼,用自家的荷叶泡了茶,舅姥爷已快跑到大庙,村口的姑姑子和村民知道日本人来了,钻进河边的芦苇荡里才躲过一劫。

1942年奶奶十三岁,日本人叫了一句“你滴,花姑娘滴干活”,不一会便被买烧饼的娘儿们传开了,她们自不会当着奶奶的面叫,但整个大庙以及附近村子已经没人愿要这个姑娘了。

但爷爷还是娶了她,他比她大十岁整,却不图她年轻貌美,她的刚烈早就出了名,某种程度上他佩服她,那些只会跟在男人身后的女人他才看不上。老姥爷在滕县有百十亩田地,数十间瓦房。但战争的炮火一响,他便把什么都弃了搬家到大庙。

此后不久,滕县最响名的“八大家”便不存在了。微山湖中心正东五十里,便是滕县,改革开放后改名叫滕州。刘垦偏执于去台湾,不仅为了老太太,也为过去能在与今天的重逢中变得有意义。

刘垦定了定神,老太太还是跪在地上,她的眼睛夜空般清亮,嘴里似乎念叨着什么,刘恳不信鬼神,每每奶奶祈佑八仙,叫他上前磕头,他从不拒绝。在奶奶面前,比在父母跟前他都觉得安全。

小时候,父母把他交给奶奶便不见了踪影,越长大刘恳愈觉得自己与奶奶最近,他与她也最像。但长大后他还是不太懂怎样与人亲近,更不懂怎样与父母亲近。他既不容易感受到快乐,又缺乏创造快乐的能力。只有随自己的内心生活,才能够自得,看似放飞自我的洒脱,背后却有很多无奈。

老太太不说话,刘恳也不再问,这事还是要从长计议,他想,“奶奶,您保重身体,我回家了!”刘恳说。

“嗯?回去?不再坐会儿了?”

“嗯!您快起来,地上太凉”刘恳扶起老太太,她的眼神却似乎不在此时此地,刘垦无法与她说什么,还是出门回家去吧!

城市化的车轱辘碾到大庙,村里的地都卖光了,接下来便要拆房子 ,村口的庙要拆,庙后便是刘家的林地,刘垦这次回来是为祖先迁坟。

一进家门他便撞见父亲,父亲五十出头,却满身都是年迈的老气,他走路脚不离地,似乎是在地上拖行,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以往刘垦见到他总有几分惧怕,如今总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新林地选在莲青山脚下的上户主村,是依山傍水的沙土地,只等交钱了”,父亲说。

“哦,您去看过吗?”

“我没去,馁大爷和二爷带风水先生去看的。”

“哦,那应该是一个好地方”

“好是好,价钱也“好”!”母亲在一旁说,“买林地六万,这一年别吃别喝了!”

刘垦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家里的事到如今他仍只有知晓的权利,因为出不上半点力,所以无关它们的决策。抬头看到天花板,上面影影绰绰有些黑影,刘垦才想起来问,“咱家屋顶怎么黑了?”这一问妈险些哭出眼泪:“家里失火,幸好没有烧着家具,不然你就见不到我们啦!”

“失火?怎么回事?”刘垦问。

“你妈把未烧尽的碳夹回盆里,烧着了碳盆熏黑的”,一旁的爸爸答,刘垦突然想起妈从建筑工地拿了许多盛水泥的黑胶盆,它们是再好点燃不过的了。

爸的表情似乎是笑,有几分报复似的幸灾乐祸,妈吃了剩菜拉肚子他就是这幅表情,但这次,人命关天啊!刘垦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你怎么不阻止她?”他问。

“你妈会过,我说话她会听?”,这样的话刘垦早听腻了。他们总是这样,在城里干建筑队,从来舍不得休息,旁人也说他们挣命,拿命赚钱,拿命省钱,美其名曰“会过”。


2007年刘恳17岁,上高中,父母开始翻建自家的房子,先是把瓦屋拆了垒起三间楼板房,过两三年垒了第二层,再两三年把配房建起来,最后家里的院子已经见不到一点阳光了。

天花板是去年才吊的,他们把房子建好,过个半年一年刷了墙,再耗一年半载换了门窗,像当年的冰箱电视洗衣机一件件进家门一样,每一次添置都像鼓足了勇气去生活。拆迁的动静传了十多年,大庙从农村变成城郊,未来或有可能变成城里,村周围数万亩土地建了商品房,本村却很少有人买得起起那样的的房子,但他们已经没有资格在这些土地上建房子了。

刘垦不愿回来,他讨厌极了在小城镇贫穷的感觉,这里的有钱人像河里的莲花迎风招展,却没人注意湖底的死鱼,有跟莲花一样的花瓣,月光下惨白得也格外好看。

“爸,房价涨这么多,咱一辈子恐怕也买不起了,你们甭操我的心”刘垦说。

“你是我们的儿子,我们不操心谁操心!”母亲说,“你大爷大娘说把老家(老太太)的的房子让给我们,盖两间崭新的平房便给你说媒。”

刘垦才想起这次回来他还没有去大爷家,以往每次回来,叔叔大爷家他都要逛一逛,大爷不爱吃点心,偏爱十五块钱一瓶的滕公酒,刘垦在村头的小卖部提了两瓶,径直朝大爷家去了。

大爷家在刘垦家西面第三个胡同,刘垦要绕到北面再绕到南头,走一个长长的曲线才能到,村里不划宅基地,但人总要活着,小伙子建了房才娶得了媳妇生得了娃,于是谁家门前的坑谁家门前的岭全被平了建房,就连路,也被堵死,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大爷家的门朝北,入门是一条漆黑而深邃的过道,过道尽头左拐有五大间平房,二层依旧被糊得死死的,不透一丝阳光。

“大娘?在家么?”刘垦边敲门边试探性地小声喊,又敲几下无人应门,他便放开嗓子大声喊:“大娘,开门啊”,刘垦知道她一定在,大娘六十出头,身体却不甚好,人上了年纪血压高血糖高,大娘总说自己劳碌了一生不该摊上这奇怪蹊跷的富贵病,偏偏她得了,似乎也是她的“富贵命”,大爷全职在家照看她,她也把家里地理的活交给他,对自己的身子骨格外上心起来。

“垦儿来了!”大娘开门,气色倒比春节时好许多。

“来看看你跟我大爷”,刘垦答。

“来便是了,不用拿东西”

“没拿啥,大爷爱喝酒”

“上了年纪酒也不能喝了”

“少喝,少喝”

“咱村要拆,这回是真的,别走了!” 大娘激动地笑着说,仿佛真是要拆迁一样。

“大娘,拆了俺也是穷光蛋!”

“早就叫馁爸在我菜园里建房,他偏不肯,这回晚了,啥也干不成了。”大爷懊恼地说。

“还说什么呢?俺爸向来干不成事,违法乱纪的事和他沾不上边”刘垦说,但他心里早翻江倒海闹腾个不停。荆河与大庙之间的鱼塘,以往有一半是刘家的,如今全被别人占去建了房,成功抢占的人要么自己住,更有甚者卖给来投资等拆迁的城里人,刘家的子孙倒落得无家可住的地步。

回到家刘垦十分为这样的事烦恼,父亲做一辈子建筑工买不起县城半套房,他自己又何尝能做到呢?骨子里他与父亲一样,都更愿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但越不争,他越穷困,父亲常与母亲争吵,不过是被穷日子逼急了的无能为力。刘垦不解,何以生活在他面前要是这个样子,他不愿它是这个样子,更不愿回来了。


像父亲一样,做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一直是他的梦想,他与他一样,都太懦弱和敏感。

父亲初中时迷上金庸武侠的侠义肝胆,沉醉于中国人为国为民的情怀,他眼里尽是讨好别人的好心眼,不论谁找他帮忙建房,他都不拒绝,然而他自己,还是穷困潦倒。

做一个建筑工,哪是他的愿望?他想考大学,做一个先生,刘恳小时候听他说过最多的话是“我又梦到自己去上大学了”,所以刘垦不敢不上大学,但他自己也不知道,父亲要他考大学,为的什么。他拼尽所有的力气上了大学,可毕业以后还是做不到父亲期望的光宗耀祖。以往父亲常说:“我这一生太过无能,不过儿子,你什么时候肯写一篇文章,写自己的父亲。”

刘垦始终不肯,因为他怕一落笔,就只剩下对他的埋怨和可怜,他有时候真瞧不上这样一个父亲。

大娘也瞧不上他,父亲年轻时她不理解为何许多人为他说媒,除了长得细皮薄肉他似乎一无是处,但刘垦的母亲还是嫁给他,因此大娘亦不待见刘垦的母亲,女人一旦心气高,气量小又不得不在同一个厅堂内谋事,免不得要斗,刘垦的大娘和她的母亲根本就同是这一类人,大娘入门在先,刘垦的母亲不甘居后,二人似乎一直未曾和睦过。

“别说那么多了,进屋坐”,大爷说。

刘垦进屋,大娘家的条几上摆着毛主席的石膏像,毛主席慈祥地看着他,倒叫刘垦的惭愧更加浓烈起来。刘垦坐下,许多往事在他脑海中翻滚,但它们似乎不是发生在他的身上,母亲与大娘因为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闹过,如今在刘垦眼中它们都像笑话一般,是中国几乎所有大家庭的舞台上都曾上演过的戏剧。生活给予他许多他不喜欢的,但无法选择的体验,每当他感到它们像刺一样一根根扎进他的肉里,他都在想,迟早有一天他要把它们一根根拔出来,变成自己笔下被风吹走的灰,最好谁也看不见。

母亲曽不许刘恳与大娘讲话,不许他叫她大娘,不让他去大娘家,但他每次回来还是都要去,她说他不孝,他便不孝。因为他知道,是穷将她们逼到互相争斗的地步,她们的日子都不好过。

刘垦的奶奶一生共有七个孩子,五儿俩女,大爷家的哥哥比刘垦年长十岁,哥哥成年时赶上最后一批宅基地,二爷家俩女儿,得了政策的照顾也得了宅基地,只有刘垦与四叔家的弟弟没有房子,弟弟比刘垦小五岁,如今也到了成家的年龄。但奶奶的老宅,四个儿子都有继承的权利,老太太还在,刘垦没想过建房的事,令他没想到的是大爷大娘如今倒是豁达得令人心里有些不踏实。

“大爷,听俺爸说你与四叔看好林地了?”刘垦问。

“可不是,俺们刚回来,那真是一个好地方,背靠着山,前面有条河,沙土地最适宜做林地,整个山头都是墓碑,数我们看的地方风水最好!”大爷骄傲地答。

“哦,那挺好”,刘垦不知再说什么,从大爷家出来,二爷和四叔家他还要逛一逛。


二爷住在大爷家正北方,走到胡同尽头便是了,刘老太太的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安分守己,确切地说,他们都太本分,胆子小,小到用善良来形容都会有谬赞的嫌疑。

一进门刘垦便被二爷家漆黑的过道里散落一地的塑料瓶拦住,它们多是城里人喝剩下的透明矿泉水瓶,也有些带颜色的绿茶和红茶瓶,成色稍好的被二爷装进白色的蛇皮袋里,刘垦小时候最喜欢偷偷解开它们的“封印”寻找宝贝,找到一个心仪的瓶子洗干净,装了白开水去学校是最得意不过的。

二爷早年在城里收废品,后来做环卫也顺便捡废品卖钱,以往他总能带回刘垦喜欢的玩意儿,不过刘垦一天天长大,城里的好东西也越来越少,就连二爷也越来越老,“等你老得不能动了我养你”,刘垦才想起小时候问二爷要瓶子的承诺,如今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踢开脚下的塑料瓶,刘垦勉强扒开一条路,到屋门口他才喊“二爷,在家吗?”

“谁?”里屋传来微弱的声音。

“是我,二爷”刘垦使劲应了一声。

“垦子啊!”一个焦黑的身影从里屋走出来,二爷裹了一件黑厚的棉袄,蓬头垢面地出来。

“是我,二爷,俺来看看你”。

“快坐,”二爷做出迎客的手势,自己顺势坐在沙发上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刘垦答。

“还走么?”二爷问。

“走”刘垦下意识地回答,又是这个问题,他有些恼,每次它从不同的人口中发射出来都似乎在考验他,考他一个人在外可曾混得下去?可曾需要家乡这张网,他讨厌极了这个问题,他们什么时候能不再问?他什么时候能底气十足地回答“走”,或许加上一句,“走,跟俺出去看看”·····

但是,他只能说“走,过几天便走”

“哦”二爷叹了口气,他的精神被岁月抢劫一空,刘垦不知再说什么,便也不说什么,只单单坐着,等时间慢慢流到尽头。

如今的大庙距滕州一步之遥,二爷家的吃穿用度却不及城里人半分。一股猫尿在阴暗的角落发酵的气味直往刘垦胃里钻。窗外透不进一丝光,命运也如这糊满的平房,一点点将人困死,死,不是一下子罢了。

苦难,是人间最常有的把戏,不知道为什么刘垦回家总是想到它。二爷是他眼里最善良的一个人,他有个不那么好听的名字“二傻子”,收废品时他从不斤斤计较,因此结交了许多朋友,但命运并没有将半分好运气回赠与他,他曾有个儿子比刘垦长三岁,但那个儿子生到五岁得白血病没了。二爷偏比一般人都疼爱孩子,他这辈子的生命恐怕被那一次挫折摧毁了。

想的越多刘垦越觉得自己不够资格回来。妈说二娘得了抑郁症在精神病院住了两个月,二娘是村里出了名的“能看事儿”的神老嫲子,神老嫲子住进精神病院大概是民间的一件奇闻,刘垦往屋里扫一眼,只觉地窖般的房间里似乎没个出气的活物,他便问:“我二娘呢?”

“鞥?馁二娘?刚睡下”,二爷说。

“哦,那就别打搅她了”刘垦故意压低声音说。

“睡也睡不踏实,不过眯着眼不肯见人罢了”二爷又说。“都怪我走路不长眼,被别人撞上,人家伤了,咱不能不陪,你二娘偏想不开,才得了抑郁症,东郭住俩月,八千又没了”

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撞在二爷的环卫车上折了腿,硬是讹了八千块钱,二娘却想不通。

“我起早贪黑扫一年马路挣不到一万块钱,这回半年的路,算白扫了。”二爷说。二娘本是个豁达开朗的人,儿子没了以后她便有些疯疯癫癫,以往人们信任她,不过是因为她疯得有精气神,她“看事儿”时,眼睛瞪得太阳般亮得刺眼,人们都说她是发怒的菩萨,恶鬼最怕她。

二娘懂得稀奇古怪的事也最多,她称自己是河神的侍女,传说旧社会有个姑娘没出嫁便大了肚子,被人投进河里变成那里的冤魂,只因夏天下暴雨时荆河不得安宁,旁人便把她封作河神。刘垦不晓得二娘故事里的姑娘与《蓝莲花》里的是不是一个,但她的疯语常能诌对自然的真理。譬如今年的花生是否丰收,五月的暴雨会浇透地里的麦子,九月的冰雹是玉米的灾星…人们便更信任她了

常人家的磕磕绊绊也能被二娘看出一二,刘垦小时候被狗吓了全是二娘看好的。农村每有令人无法解释的病灾,或让人捉摸不透的蹊跷事儿,大家便会去找神老嫲子,花十块钱叫她训斥一顿,举行了送香驱魔的仪式,回家便得了痛快,二娘成了这样一个神婆。

刘垦始终觉得,中国农村的许多神婆,是了破人间生死的人,听人倾诉,帮人解惑,跟现下的心理医生是一个道理,不过医经过专业的训练,神婆神汉未尝不知有些实病要去医院,他们专看人内心的病,而且只收十块钱香火费,人的心里生了病,信鬼神倒好得利索。

不过现在很少有人信了,更多人信钱,或什么也不信。


二爷的儿子夭折后,又有了两个闺女,一个比刘垦小一岁,叫二妮,一个比刘垦小五岁,叫三妮,三妮出生以后二爷跟二娘都结了扎,便没再有孩子。

刘垦记忆中,二爷二娘是最乐天知命的,孝顺刘老太太,他们夫妇打心眼里勤快,对老人的东西,他们从不枉贪。二爷好吃,他跟二娘把赚的钱几乎都花掉,日子倒过得勉强,但谁也没想到刚过五十二爷便查出糖尿病,但他没有生活的心气儿,看病的愿望也不大,只一天天消耗着,像一颗蜡烛慢慢燃尽,不留一点尘迹。

“二爷,年龄大了不能干就别干,凡事别太往心里去!”刘垦打开话匣,看着二爷说。

“咳,还有啥是看不开的”

“那这病得看,得忌口,吃的清淡些,还要适量运动”

“重体力活不能干了,做环卫倒轻快”

“嗯”,说着刘垦从兜里拿出准备好的两千块钱塞进二爷手里,“钱不多,您拿着,别舍不得看病”刘垦说。

“不行,我要你的钱做什么?你还没成家,你妈知道该骂你了!”

“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二爷,两千块钱在我这儿不当钱”

“怎么地,垦子,出息了?钱是不当钱,在外面更不当钱,快拿着,留着买楼娶媳妇”二爷一边说一边把钱往刘垦兜里塞,他猜到二爷不会要,只得揣进兜里再想办法给他。

每次回家,刘垦都觉得亲人之间的来往总是奇特而又微妙。刘垦欲丢下钱离开,一个爽朗的声音突然在他耳畔响起:“啥好东西不要?馁二爷不要我要!”刘垦回头,只见四叔吊儿郎当地进来,他与二爷住临墙,怕是刘垦说话动静大,把四叔惊动了。

“正想去你家,你便来了,四叔年轻了!”刘垦说。

“那是,馁叔越活越年轻,越活越帅”四叔邪魅地笑着。他跟刘垦的父亲一样在城里做建筑工,不过四叔刚过四十,全身都是因为做体力活而锤炼出来的腱子肉。刘垦也跟着笑:“听我爸说你跟我大爷去看林地了?怎么样?”他问。

“那可是一个好地方,依山傍水,地方也宽敞,等我们几个老了就得去那报道”

“老四又胡说,也不怕犯忌讳!”二爷说,“等哪天我没了把骨灰撒河里就行,不占地儿”

“二哥,这是哪的话,不让你出钱,咱弟兄四个怎能不在一起?”

“大哥大嫂都怕死,这话可不能他们听见,我说真的,现在死了我都没意见,可别整的那么麻烦,撒河里多省事”

“二哥,咱好日子才刚开头呢!”

“开头?我的日子早到头了,心里,这儿,一点劲儿都没有”,二爷一边说一边用手捶着胸口。

“不能!”四叔也不知如何安慰他,便说,“过一天便舒坦一天,二哥别想那么多”。

“老四,孩子伤了对人的打击多大?你们都想不到,这伤一辈子都好不起来”

“哎,也是没办法”这是刘垦第一次听二爷自己提孩子的事,他一点儿也不惊诧,他的表情,还是唠家常般平淡,不过他的眼睛,也是被世事搅浑的水,恐怕清澈不起来了。二爷俩闺女,他们的后代却不会入祖坟,他这一枝,或许是断了,买新林地,人都为自己的百年之后,为自己的子孙后代,二爷为的谁呢?

“二爷,你别担心钱的事,我做我们家的主,买林地不用你出钱”,刘垦说。

“垦子这么说就对了,我要有几百万肯定给我几个哥一人一百万”四叔说。

“老四,说话小点声!”二爷皱着眉头,嘴角却似在笑,他这话不是数落四叔,刘垦知道,他们兄弟的情谊不是旁人能比的。“就冲你这句话,咱娘的房子我不要,你跟馁三哥快盖起来给儿子娶媳妇”。

“哥,这是哪里的话,娘的房子都有份,馁要让给我,我们也不白要,要给馁钱,垦子回来了,今晚上我家喝酒”

“好,上馁家喝”二爷说,一边仍旧把钱塞进刘垦手里,刘垦只得接住,“给我二娘买点吃的不行么?”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二爷命令似的说,刘垦看了四叔一眼,便不再拒绝。他突然明白爸要他有出息的意思了,一个人要有出息不是为了自己,否则偷偷在外面潇洒岂不更好,他要完成的是一个家族的荣耀,他最好能回来,能改善他们的生活,这种出息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但却是所有人期望的。古时候仕人中举一下子便可飞黄腾达光宗耀祖,连街坊四邻也觉得光荣,不是因为他自己因此过得好了,而是与他有关的人有了改变自己生活的可能,他们根本就是一个笼子里的囚徒。如今的大学生却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他们不过是脱离学校的一只雏鸟,恐怕羽毛都未长全。

四叔是比刘垦的父亲还理想主义的一个人,他爱音乐,做过上音乐学院的梦,这梦枯萎后他曽一度沉迷彩票,四婶发现后把他逮回家他便开始记日记,他说他想干的事一件也没干成,因为四婶是现实主义者,她总是反对四叔的白日梦,于是他便借酒浇愁,虽然酒量极差,但他还是极其喜欢攒局,把众人叫到他的家里吃饭,在别人家喝酒四婶不放心的,把人都叫到自己家里她反而安心,她跟四叔一样都是好客的热心肠,刘垦也有点想四叔的手艺了。


八月中旬入秋,天黑的依旧晚,刘垦七点到四叔家,人间还是混混沌沌的一片,大地的热气尚未散尽,夜幕也未降临,但一入四叔的家门,照例还是不见光的黑窖。农村人把它的入口叫做过道,过道与主屋之间一米多宽的缝隙是四叔家的厨房,他与四婶正在里面忙活,刘垦打了招呼便进屋坐下,桌上摆好几盘小菜,它们都冒着热气,唯独花生米听话地在盘内一动不动。

四叔家的陈设与刘垦家无异,主屋厅后的地柜上放着一台电视,前面靠窗的位置则是沙发和茶几,多余的家具一件也没有。刘垦坐在沙发上端详着茶几上的美味,亲人做的家常菜对他的诱惑远大过那些鱼肉,用不得数,四叔必定要做八大样,鸡鱼肉一样不少,最后常是他亲手做的肉丸子。

“今天的丸子是买来的,时间紧来不及做了”四叔突然进屋,随手脱下身上的围裙,“最后一道菜,我去叫你二爷,你给你爸打电话叫你大爷一起来”

“好,好的”刘垦边答应边照四叔的吩咐打电话。四叔则把最后一道菜嘱咐给四婶去隔壁叫二爷了。

四叔爱做菜,家务活也是一把好手,四婶只盼他能有个好身体,千万别再折腾别的事了。

刘垦走出屋子,四婶在厨房站着,锅内沸腾着最后一道菜,她把火关了,倒入一滴香油,然后把一锅丸子盛进一个瓷白的盘里,最后撒上切好的香菜,这道菜便做好了。

有次舅老爷来便是在四叔家的院子里摆了三桌,那时四叔家还有十分宽敞的小院,菜全是二爷和四叔做的,好不热闹。如今家家户户的院子都变成过道,四婶是个话不多的人,但每每开口总是一针见血,所以刘垦想问她,问问舅老爷的事。

“婶儿,我想问你个事儿?”他开口说。

“什么事?你问”,刘垦想了一会,突然找不出要问的问题,他或许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天吧。

“我妈说俺舅老爷过世了,在养老院过世的。”

“是的,俺们也听说了”。

“也不知道咋死的,怎么就死在养老院了”

“不知道呢”

“哦”刘垦应了一声,“舅老爷在台湾究竟有没有成家呢?”

“馁舅姥爷带他的老伴回来过一次,那时候你们小,都叫舅奶奶,舅奶奶还跟着你奶奶去镇上赶集,但就来过那一次”

“他们的孩子呢?来过吗?”

“没有”

“他有孩子么,怎么可能不跟着回来看一看呢?”

“咱也不知道,不过听说那个舅奶奶是你舅老爷在青岛租的,他根本就没有成家,一个人在外过了一辈子”四婶挤着眼睛说,“人已经没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刘垦想起舅老爷有次邀请他们去台湾,还留下一串电话号码,他既然不怕他们过去,又怎么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他的子孙为什么没来过滕州,他又为何在养老院过世呢?刘垦有些想不通,二爷与四叔一前一后进来,刘垦便随他们去屋里坐下来。

“叫馁爸和馁大爷了吗?”四叔问。

“恩,叫了,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人到齐了咱们就开始,二,垦子也在,一会吃饭的时候这话我来说,迁坟不要你出钱,你也甭担心百年之后有人阻拦你入祖坟,老家的房子我与我三哥建,该怎么给你钱我两家给馁”

“老四,这是哪里的话,买林地我也该出钱,咱娘的房子是都有份,馁有权利建,我俩闺女有两套房便够了,馁给我钱我欠你跟二哥的情分,馁不给我钱也不欠我的,那是兄弟间的情分,咱在这说也不能作数,大哥还没到,咱得听听大哥怎么说。”


正说着刘垦的爸爸便与大爷一起走进屋来,大爷手里提着的正是刘垦上午拿过去的滕公酒。

“垦子拿的酒,今个儿正巧拿来一起喝”大爷爽利地坐下,大方地把酒放在桌上,说。

“滕公酒在我们这里是好酒,垦子给大哥买的更是好酒,我就爱喝这酒”四叔说着便把酒拆开,众人的杯子都倒满便吆喝开席。

“这第一个酒,欢迎咱家的大学生回家,我看咱们干了得了”

“四叔一张嘴,众人便预备着堵他的话”,还没等大爷说话,二爷便拦他:“老四留点量,别没开始你就趴下咯”众人哄笑,倒没了刘恳说话的机会,四叔一说“大学生”,他的脸便红了。

“哪能?二哥还不知道我的酒量?”

“是是是,大家都见识过你的酒量”刘垦的爸爸说,瞬时也举起酒杯。我看还是就三消吧,一斤酒倒完这几杯也没剩多少了。”

“家里吃饭没那么多规矩,大家聊聊天才是正事”大爷说,话音刚落众人便不再嬉闹,酒肉穿肠过,两杯白酒下肚,四叔第一个提起买林地迁坟的事。

“哥哥们,要我说买林地就不叫我二哥出钱了,咱娘的房子我与俺三哥建,当然俺们也不能白建,我跟我二哥找给馁两家钱,你看合适么,大哥?”

“合适不合适都是弟兄们,我肯定让你们建,关键是这个节骨眼上村里还能让建么?”

“这个我问了,只要是老宅子就允许建,咱娘的房子没问题”刘垦的爸爸说。

“虽说房子值钱,钱花完就没了,满村没有我们兄弟这么团结的,要我说什么钱不钱的,二哥和老四缺房子,大哥,咱让他们建便是了”二爷说。

“要说钱吧,有点见外,村北徐二坑里建了三间房,转手卖了35万,这事我当不了家,得问馁大嫂”大爷说。

“那把大嫂叫来,馁要多少钱,合适俺给便是了,不过也要看出兄弟的情面”刘恳的爸爸总是人前敞亮,他这话能在兄弟面前实现几分还不是要回家“请示”,刘家到了刘恳的父辈,女人当惯了家,她们不闹,日子虽太平,却也是死水一般的面无波澜,底下又腥又臭,把树根都腐坏了,难长出参天大树。

“好,那就把俺大嫂叫来”四叔也附和道。

“大嫂来了!来了!”众人抬头,只见大娘佝偻着身子进来,她的手背在身后,头向前倾看不出什么表情。

“正要叫馁馁就来了”二爷接着说。

“馁兄弟吃饭叫我们女人家做什么,我跟恳子妈是来找她四婶拉呱的”,大娘说完众人才看见恳子的妈妈跟在后面,也进了屋。

“就是!馁吃馁的,俺们拉俺们的”,垦子的妈妈也说。

“来的正好,俺兄弟们正好有个事要与你们商量,我想着俺三哥扫大街也挣不了几个钱,买林地就甭让三哥出钱了,老家的房子我与俺二哥建,但是俺们不白建,俺两家给你们钱”四叔说。

“老四,你胡说什么?买林地是买林地,建房是建房,这是两码事,你怎么能放一块呢?”大娘笑着说,以往她笑的时候刘恳都有些怕,一般人的行事做派在大娘眼里实在不像那么回事儿,她看不入眼便要拿出她大嫂的风范批评一番。大娘是明白人,不过有时候她太明白,自认为比在座的男人明白得多,这弟兄几个如今在这里讨论如何分老太太的两间屋,她早料到了,不过这委实叫她瞧不上。

“买林地老二可以不出钱,老家的房子馁两家建,我也不要你们几十万,馁两一家拿十万块钱总可以吧?馁没意见就建”大娘说,“这也是我跟馁哥商量的结果”。

众人齐刷刷把目光投给大爷,他虽瞪大了眼睛,嘴巴却被胶水封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十万?”刘恳的妈妈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她像一只毛被点着的兔子,红着眼跳起来:“馁两家都有房,老家的房子不应该给我们建么?十万?太多了!”

“没有就不建,老家的房子谁也别想动”大娘依旧笑着说。

“得得得,不合适我们就不建,当老四没说”刘恳的爸爸是最没立场的人,或许是害怕争执,一遇到矛盾他就退回来打圆场。

“怎么就值那么多钱?”四叔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许是喝多了,红着脸大声说。刘恳却觉得他像是在喊,声嘶力竭地哭喊,只有喝完酒他的性情才无遮无拦地被放出来,不过众人都当看笑话,刘恳却莫名觉得痛苦,一种荒诞的痛苦。

“娘的房子拆了起码能换一套商品房,如今哪个房子拿过来不是百十万?馁觉得我要得多?建不建馁两家商量”大娘说完便起身,“馁兄弟吃饭拉呱,俺就回去了”,说完大娘便离开了。

四叔端起酒杯,将杯里的酒一口喝了个精光,心里却说不出的苦和恨,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似乎只能埋进酒里,喝进肚子求一个烂醉。

“哥哥们,我敬三个哥哥,咱们兄弟的感情一直很好”,四叔依旧站着,摇摇晃晃地站着,刘垦去扶他,才看到他眼里闪着泪光,脸红的像个熟透的苹果。“但是,我要说”,他接着说。

“老四,喝多了就别说那么多”二爷阻拦他。

“不,我没喝多,我就要说,成家这么多年要我说不是咱弟兄们感情不深,不是,不是兄弟不行,媳妇儿,不行,不行!”

“让你别说,别说,你非乱说,俺的酒量也不行,来来来,咱们干了吃饭”二爷豪迈地说。

“吃饭了,他四婶?拿煎饼!”

四婶正在厨房烧饭,听到屋里的动静她把稀饭端来,狠狠地看了四叔一眼,她没给任何人盛饭,只心疼地怼烂醉如泥的四叔:“说多少遍不能喝别喝,就逞能,不长记性!”

“别说老四了,快扶他坐凳子上歇会,煎饼让垦子妈拿。”

刘垦也坐下,四叔的话不断在他脑海里重复,人都说情义无价,兄弟的情义在女人那里却要用钱衡量,或许不是女人把物质看得过重,只不过她们认为钱最牢靠,情义也并非真的无价!究其根本,还是穷把人逼迫到互相争斗的地步,在深重的情谊都被眼前的利益争没了。

接过妈递过来的煎饼,刘垦把它握在手里感到莫名的硬,硬得他无处下口难以下咽。此时此刻他又想起台湾的舅老爷,他在台湾过得怎样呢?他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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