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品居内。
朔风抚掠,朱玉卷帘嘈切错杂,掌柜拨弄算盘之声与之相和,珠玉相击。锵然雀跃。
一个身形瘦高,尖嘴猴腮的如瘦猴般的中年汉子拨弄着腰间短刀,神色愁苦,“一步之遥而已,最重要的货反倒丢了。”
另一个年纪稍长些,皮肤黝黑,人长得壮实,身不盈五尺,像只野猪,他眼睛瞪得溜圆,“嘭”的捶桌:“他娘的,找了四五日也不见踪影。要是让老子逮到那两个混球,非抽经扒皮,宰了他们不可。”
众食客只是好奇地瞅着,并不敢大声。
唯暝楼观此‘盛景’,竟“嗤”地一下笑出声。
那只‘野猪’“蹭”的从锦椅上弹起,暴喝一声:“谁?”
“你爷爷。”那暝楼负手而立,整个人如青松翠柏,只站在那儿,就尽显风雅。
“口出狂言!”‘野猪’面色紫涨近黑,怒道:“再敢叫嚣,老子就拔了你的舌头!”
哪知暝楼不慌不忙,把玩着桌上的白玉茶盏,说道:“兄台大可一试。”
那人被激得甚了,倒刺般的胡子“砉”的立起来,运起全身的气力拔剑,整个人压了过来,长剑猛地急落,有狼虎之势,直奔暝楼顶门。
暝楼则是懒洋洋的,抿了口茶,侧身右避,轻而易举游鱼似的躲开‘野猪’的全力一击。
那黑黢黢的“野猪”觉得羞辱更是暴怒,招式逐渐发狠,银光闪动,那柄剑如毒蛇出洞般倏地刺向暝楼的心口。
暝楼见闪着寒光的剑尖离心口不过一寸距离,只需轻轻一送,便可将心脏绞碎,面上却仍是如沐春风,只是眼中寒光乍起,铮的一声,震声嗡嗡。
暝楼中食二指在微末之间,霎时运气而起,将那柄长剑斩为两段,直逼“野猪”脖颈,轻笑道:“你说,是你的刀硬,还是你的脖子硬呢?”
众人皆哗然不止,面上神色异彩纷呈,或惊异、或敬佩,唯那‘野猪’面色苍白,唇角无助颤抖。
‘瘦猴’早已反应过来,这是尊大佛,惹不得!
他忙冲到二人中间,哀求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惹爷爷不快,真当是罪该万死。”他低头哈腰,眼眸一转,打量着暝楼的脸色,接着开口:“只因我们兄弟几人押镖遭了盗贼,丢了一件重要货物,我兄弟心中气闷,冒犯了爷爷,我代他致歉。”
“别一口一个爷爷,我没你们这么丢人现眼的孙子。”
暝楼收了手,那“野猪”瞬间没了脊梁一般,整个人软在“瘦猴”怀里。
猴、猪二人堪堪要走,只听得身后传来一身娇笑,暝楼身后一红衣女子笑道:“诶,记得让他换条裤子。”
‘瘦猴’低头一看,那‘野猪’胯下果然一片湿濡,面上一青,却还是笑道:“有劳姑娘告知。”
朔风紧骤,淡云翻飞。
桑洲城内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终流向一处——虹桥。
“‘月疏’,他们这是去哪儿?”皎皎问暝楼。
游人如织,擦肩接踵,暝楼拉过皎皎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后,答道:“似乎是去虹桥观礼。”
“那我们也去么?”
暝楼摇头,“我们去陈家铺。”
陈家铺是桑州最富盛名的包子铺,生意升腾红火,白昼通夜,都是城中食客云集之地。
到达之后,那老板忙迎了出来,殷切道:“客官想吃什么?”这老者面上带笑,指着店里那块年代悠久的牌匾,说道:“名儿都在上面了,客官先挑挑?”
暝楼问:“卖得最好的是哪款?”
老者呵呵一笑,说道:“是三丁包。”他很是得意地拈着颌下的胡须,道:“所谓‘三丁’就是鸡丁、肉丁、笋丁。这‘三丁’很是讲究,鸡肉要用要用隔年的老母鸡,肉丁要选用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笋则根据时节备以鲜笋,馅香而不腻,皮软而不粘,是顶好的!”
“好,就这个。”暝楼带着皎皎往一处坐下。
皎皎面上微微一热,心想:月疏怎么带我来这了?这不是那天给我包子的那个铺子吗?只是怎么那个少年变成了这个白须老者了?
“老爷爷,”皎皎巧笑盈盈,“那位哥哥怎么不在?”
老者笑道:“你说子牧啊。哈哈哈,他是我家侄儿,今日去了乡下采办食材,姑娘如何识得?”
“那日我很饿,那位哥哥送了我一个包子。”
“原是如此,”老者笑道,“我那侄儿向来热心。”
不一会儿,那热腾腾的包子便呈了上来,皎皎先用筷子夹起一个,放在一个洁白的白瓷盘上,递给暝楼,似乎有些羞赧,微低着头,不敢看他,轻声道:“你先吃。”
暝楼挑挑眉,伸手接过,“多谢。”
“不不不。”皎皎猛地抬起头,言辞恳切,“应当是我谢你,现在你反而谢我,我的脸也不是铁皮,没到这么不要脸的地步。”
明楼哑然失笑,虽觉她比前几日规矩许多,但一急起来,还是老样子,也不算太糟糕。
一时之间,耳边只有食物在口腔中咀嚼的声音,这令皎皎很是不适。
“‘月疏’,为什么今天在一品居你要跟那个人动手?”
“他先动的手。”
“可你说你是他爷爷。”
“我没他这么没用的孙子。”
“……”
用完餐,月疏在桌上放下一锭银子,带着皎皎缓步离去。
4
“现在我们去哪儿?”
“你想去何处?”
皎皎朝着虹桥的方向望着,“要不我们也去观礼吧?不是说有古怪吗?”
“人太多,不想去。”说完拉着皎皎的手腕,不由分说道:“回一品居。”
一品居与虹桥是南北两个方向,一品居在北,虹桥在南。
暝楼本未用力牵着她,只是将手搭在皎皎手腕处,隔着衣衫,没走几步便觉有些吃力。便转眸一瞥,发现皎皎步履缓缓,面有担忧但更多的是好奇,频频回顾虹桥的方向。
暝楼停住,转过身,而此时皎皎一时未查,整个人轻撞上他的胸膛,皎皎抬起头,心中不由得微微一荡,但突然间又倏地像触电似的弹开,心中暗骂:呸呸呸,差点恋爱脑,千万不能被男人勾引!坐怀不乱,我要回家!男人休想勾引我!
“你干嘛突然停下来?很吓人的好吧。”皎皎摸了摸鼻子,面上一脸风轻云淡。
“不是很好奇吗?”暝楼扯过她,再次将她带到怀里,“没什么意思,人太多,你个儿太小,怕被人流冲散了。”
皎皎满脸绯红,却没有挣开他的手。
行至观礼所在,果然人山人海,有几个穿着红色衣衫的男人在给观礼的人送东西,或糖果,或金器,或银票,或首饰,场面好不热闹。
一身着红色衣衫的人走到皎皎面前,皎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有些撞衫的尴尬,便躲在了暝楼身后。那人本想送些东西给他们,却被暝楼拒绝,此时去了别处。
“就这些吗?”皎皎有些失望。
“不止这些。”暝楼唇角微扬,盯着幕帷之内燃烧的香。
人忌三长两短,香忌两短一长,此乃大凶。
人潮散去,皎皎接连追问,暝楼起初神秘一笑,都不作答,最终笑道:“回一品居就知道了。”
果然,二人刚踏入一品居的门,那“瘦猴”便迎了上来,略弓着腰,“公子,我们镖头想见公子一面,万望公子成全。”
暝楼朝皎皎递过眼色,仿佛在说——‘看,我说的吧。果然就来了。’
“带路吧。”
“瘦猴”带着二人一路走到一间把守森严的房间,推开门,对暝楼做了个请的手势。
只见房中一个又高又壮的人大刀金马地坐在主位上,见到暝楼之时,忙起身,拱手道:“久仰!”
“久仰什么?我之前很出名吗?”暝楼面上仍挂着如沐春风的笑,但很不客气地坐在了主位上。
皎皎圆目微瞪,心想:这bro可真6,完全没把对面当回事。
那人面上铁青,却不敢发作,咬牙道:“公子盛名今日得闻。鄙人御下不严,得罪了公子,鄙人代他向公子致歉。”
“致歉有用的话,这世间怎地横生诸多祸事?”暝楼撩开眼皮,瞥了他一眼,“今日,杀一人,致歉;明日,屠一城,再致歉?致歉有用的话,要斧钺刀兵来有何用?”
“是是是。”那人连连点头不敢辩驳,道:“今日多谢公子留他一命。”
“说吧,找我什么事?”
“鄙人自旋宫城而来,此行是为旋宫城玉王爷押镖,只是到这桑洲城内之时时辰已晚,便想着休整一番,次日再送过去,可谁知有一重要物什被歹人劫去,希望公子出手相助,若寻得,王爷承诺必有重谢。”
“重谢?”暝楼神色倨傲,“他的命吗?”
那人面色难看起来,一时被暝楼的话唬住,不知如何作答。
“你可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
那人在暝楼的逼问下,冷汗涔涔,但并不答话。
“母子尸蛊,得之,心中所念,皆入彀中。”
母子尸蛊是边塞的一种巫术,术法极为阴毒。将怀胎九月的女子弑杀而亡,再将祟气、尸气引入其中,以血饲之,足七七四十九天便可认主。
暝楼轻蔑一笑,“你们玉王爷胃口可不小,仔细撑死了。”暝楼站起身,引着皎皎离去。
回到房间,皎皎很是心急,“月疏,你不打算管这件事吗?”
“我为什么要管这件事?”
“你不是修道之人吗?这种事不应该第一个冲出去?”
“时候未到,一块烂肉烂透了才好连根拔起。”
5
约莫过了半月,这座平静的城池便被掀开了锅。每到深更半夜,虹桥附近的百姓都会隐约听见女子呜咽之声,特别渗人,养狗的人家,每到夜半,便只听得那狗狂吠不止。此处倒算不上骇人,更让人揪心的是,那日参加观礼收了东西的人,几乎又五六家小孩儿失踪了,百姓振恐,急忙报官。
官府派人寻找,已过了七日也没有结果,众人于是把矛头直指虹桥,说要把那东西拆了。
去往虹桥的路上,这些个百姓各个拿着铁锹、铲子气势汹汹,其中一人怒喊:“拆了这害人玩意!拆了这害人玩意儿!”众人一呼百应,声势浩大。
“我们不跟着去吗?”皎皎问暝楼。
“为什么要去?”
“你不是说阴阳八卦阵底下压着脏东西吗?那要是把虹桥拆了那东西不就跑出来了吗?”
“要不你求我?说说好听的话,我再考虑去不去。”
皎皎白了他一眼,咬牙道:“我们月疏最棒棒!我为你痴,为你狂,为你匡匡撞大墙!”说完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行了吧,走走走。”说完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走。
暝楼一甩袖子,“别,你另找他人。”
皎皎蹙着眉,再次拉过他的衣袖,“你要干嘛,我不是已经说了吗?”
“没说到我的心坎上。”
“……”皎皎心下一横,抬起拳头不轻不重地锤在暝楼胸口,“我为你痴,为你狂,为你看看撞大墙!”捶完抬头看暝楼,“说到你心坎上没有?没有的话我再锤。”
暝楼看着皎皎亮晶晶的眼睛,因为生气微微鼓起的小圆脸,目光中蓄满笑意,笑道:“到了到了,到我心坎上了。”
带到二人一阵吵闹行至虹桥附近时,那边的黑曜石所著的楼阁已被拆解一半了,那些后来赶过来的人也纷纷加入其中,可能不需要一天就能把这东西拆完。
来不及阻止,只听得“嘭”的一声,那座桥断了,有人用了炸药!
水光四溅,桥上的东西全都沉了下去,只是隐约传来一阵锁链滑动的声音。
皎皎刚想上前,暝楼扯过皎皎,“别过去了,那东西要来了。”
皎皎面上一惊,来不及反应,只听得周围的百姓尖叫着散开了,水面上扶起一个副棺椁。
一时间阴风四起,“嘭”一声棺材炸开,飞出来个披头散发,面容恐怖的女尸。
就在众人乱做一团之际,两个身着修士衣衫的人不知从何处跑来,径直冲向那个女尸。其中一人,奋力掷出手中的桃枝,虽准确无误地插中那女鬼的后心,但是那女鬼竟然毫发无伤,反手将桃枝抽出来。
“月疏!小心。”
那女鬼瞬间移动到月疏的身后,一双满是鲜血的鬼手“豁”向他劈去,月疏后背一寒,猛地闪开。转头看去。
肚子!
那女鬼的肚子怎么平了?!
鬼婴出来了!
“常羡!”月疏很是着急,朝一旁的常羡喊道:“快去鬼婴在不在棺材里。”
常羡马上跑过去看,那棺材里满是鲜血,棺材板被浸润个透,怨念深重。
“此处没有鬼婴踪迹!”常羡喊道:“这女鬼怨气很重,怕是不好对付!”
月疏倒吸一口气,不好对付了,鬼婴不在此处,跑到何处去了。
正在月疏忐忑之际,女子一声悲切的哭号响彻天地,倏地对着一个小儿绽开了一个极致诡异恐怖的笑容,那女鬼‘腾’地一下朝一小儿飞去。
小儿之母看见女鬼苍白腐朽的面容,尖利交错的犬牙一下子昏了过去。
就在它快要伤到小儿之际,月疏和常羡拿出泡过黑狗血的绳子,一前以后把它捆住,那女鬼力气甚大,月疏、常羡差点拉不住它。
“现在是白天,有太阳,刚还能克制它身上的煞气!”
月疏点头,忙拿出金钱剑,咬破手指,将血抹在上面,又画好几张符纸,施法点燃,抛向那个女鬼,月疏双手结印做法,那金钱剑连着燃烧的符纸一同击向那女鬼的胸口。
女鬼面目狰狞,神色痛苦,身体被熊熊火焰包裹住,噼啪作响,伴随着凄厉的叫声,月疏喊道:“布阵,别让它跑来!”
常羡立马双手结印,在女鬼正要跳出火坑之际,那根绳子瞬间变作一张网,将女鬼牢牢套在里面。
那女鬼抵死挣扎,想冲开那网,即使血肉模糊,皮肉脱落,白骨成灰也没能逃开。
在九幽冥火把女鬼烧死之后,地上出来一堆死灰,还剩下一直黑色的蛊虫,在灰白的骨灰中很是刺眼。
几乎是异口同声,月疏、常羡对视一眼:“母子尸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