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下学期,学校是不准学生离开校园半步的。特别是在这一年,不知是哪个上层领导吃饱了撑不过,突然出了个馊主意,正式高考前还要进行预选考试。这无形地给高中毕业生增加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向文得知这个消息后,也感到很诧异。
白云中学高中二年级共有四个班,当得知高考前还要实行预选考试时,成绩相对较差的(2)(3)(4)三个班,就有不少的学生主动选择了退学,有的干脆回家务农,有的结伴外出找工作。因为有些学生心里很明白,即使参加预选考试也过不了关,不如主动退学给自己留点面子。
向文虽然在尖子班(1)班,却也显得异常紧张,因为从来没有经过如此重大的过关考试,他也担心预选出意外。
既然上级作出了这个决定,学校也必须无条件服从。为了让学生们提前进入总复习迎接高考预选考试,学校加快了教学进程。
大约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各科的老师就把高中二年级下学期的课程教完了。其实,各科的老师只是简单地讲一下课本每章的大概意思,把学习的主动权交给了学生,靠学生自觉钻研。
向文虽然脑袋瓜还算灵活,但经常也有弄不懂的时候,于是只好抽空向比他年龄大、学习成绩好的同学请教。向文不敢找老师请教,主要是怕受训,因为向文的成绩在尖子班只能算中上等。大多数老师只对少数几个成绩特别好的复读生情有独钟,指望他们考上名牌大学为自己扬名,根本没把心思放在成绩不太突出的学生身上。
眨眼间,预选考试来临了。向文和向俊、范华聚在一起谈论各自的准备情况。向文说,时间过的太快了,我的物理课还没有完全吃透,其他课程倒学得差不多;向俊说,我的化学成绩差,恐怕考不出好成绩;范华说,我的数学课本还是崭新的,特别是最后一章根本没听懂。
看来,大家各有所“短”。然而,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再怎么准备了。就这样,三个同学都抱着不太自信的心理参加了预选考试。
预选考试结束后,所有的高中毕业生都放假回家作短暂休整,等候录取通知。向文和向俊、范华又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家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向文此次回家后,又遇到了更烦心的事儿——妈妈正在家里吵闹着要离开岗上湾改嫁到大伯家。妈妈这又是唱的哪曲戏啊?
向文心里很清楚,一旦妈妈走出这个家门,就意味着他们兄弟姐妹四人在失去父爱后又失去了母爱,从此沦为孤儿!
向文回家时,姐姐并不在家,弟妹俩告诉他“姐姐刚去了姐夫哥家”,于是他径直到屋后去找四叔。
向锦华见侄儿向文回来了,便将自己知道的一些情况告诉了他。
原来,姐妹弟渐渐长大了,经常听人在背后议论妈妈的事,说妈妈和大伯没有领结婚证就住在一起,属于不正当关系,有伤风气。这些话让姐妹弟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都觉得脸上无光,于是便纷纷憎恨起了大伯。
特别是姐姐一个大姑娘家,已经谈了对象,还没有出嫁,更是不愿意听到这些有辱人格的话。为此,姐姐在大伯面前经常头不头脸不脸,这让妈妈很反感、很灰心。
妈妈坚持认为,姐姐没安好心,是想赶大伯出门。为此,经常与姐姐吵闹。妈妈还说,要赶大伯走,就等于赶老娘走,自己只有离开岗上湾一条路。
妈妈和姐姐每闹一次,姐姐就要跑到姐夫哥家住上几天不理妈妈。这让妈妈更伤心。为此,姐夫哥也几次亲自上门在妈妈面前替姐姐赔理道歉,劝妈妈不要生气,说自己生的女儿自己知根知底。
然而,妈妈并没有领情,母女俩的关系依然“僵硬”。妈妈还当着姐夫哥的面赌气地说:“芬儿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了,你们家现在就接过去吧!我自己去找自己的活路。”
尽管姐姐不是爸爸亲生的,但也是妈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向文是一个聪明孩子,他断定这不是妈妈闹着要离开岗上湾的真正理由。因为他回家后还没有看见大伯和小珍的身影,他要了解事情的真相。
果不其然,向芬下午回家后,便亲口告诉向文,妈妈吵着要离家另有隐情。
如今,由于田地已分到了各家各户,难免会出现各人自扫门前雪、哪顾他人瓦上霜的不和谐局面。向文的家中没有一个像样的男劳力,称得上是弱势群体,因此受人欺负是常事。
程凤莲经常为农田挖沟、抗旱排水之类的琐事与别的人家发生争吵,最后总是吃亏上当。特别是前不久,后湾有个混名叫“苕儿”的男劳力,怀疑程凤莲偷放了他家稻田里的水,便恶狠狠地将她推倒在烂泥巴田里,把她弄成了一个泥人儿。这还不算,他还骂了她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让她无地从容。
程凤莲挨打受骂后,几天卧床不起,这让杨海坤甚是过意不去,他觉得自己没脸再在岗上湾呆下去了,再待下去要是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自己就成了罪人。于是,待程凤莲身体好转后,他就带着小珍静悄悄地回到了六小队自己的家中。
向文开始心痛起妈妈了。然而,无论向文怎么宽慰妈妈,妈妈就是不肯回心转意,铁了心要走人。
妈妈说:“文儿,我的好孩子,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你就行行好,放老娘一条生路吧!老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爸,你要好好用功读书……”
向文的二姑妈得知向文回家后也没做通妈妈的思想工作,便怒气冲冲地找上门问责:“凤莲,你个婆娘么这狠心?你现在要是走了,就等于一群刚孵出的小鸡失去了母鸡。你知道小鸡有多凄惨?向文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你就快出头了,你为何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疯做傻事啊……”
这一次,向文的妈妈不仅没有顶半句嘴,而且一直低着头一个劲地流泪,任凭她训斥,但就是不肯松口。
正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向文再也无计可施。兄弟姐妹成天以泪洗面。眼下,兄弟姐妹只是还不清楚妈妈到底把改嫁的时间定在哪一天。因此,成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忽一日,高考预选考试分数线出来了。不出向文所料,他的考试总分仅仅高出录取分数线十三分。向俊和范华也都勉强过关。整个白云中学预选过关的学生也不是很多。
向文所在的尖子班(1)班共有四十八名学生过关(复读生全部过关),筛掉了十一名学生;其他三个班过关的学生,加起来还不足三十人。也就是说,这次高考预选考试几乎淘汰了三分之二的学生(含此前主动退学的学生)。为此,学校将另外三个班预选过关的学生统一集中到高二(2)班教室上课,尖子班(1)班不作调整,而(3)(4)两个班的教室则空无一人。
向文接到预选录取通知后,心急如焚。他突然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然而,即使妈妈暂时没心事理他的事,二姑妈和姐妹弟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向小英说:“文儿,你要是不去参加最后的高考,我也不想活了,我就跳到岗上湾的水塘里淹死算了。”
向芬说:“向文,你当年可是在我和妈妈面前表了硬态的。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你一定要去参加最后的高考。你看看你的两个弟妹,为了维护你读书累成什么样子?他俩叫过苦没有?”
此时,站在一旁的向芳和向武也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哥哥。
向文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他张开双臂将弟妹俩紧紧地拥在怀里,眼泪夺眶而出。是啊!不能轻言放弃,不能功亏一篑。高考是人生的转折点,自己应该尽最大的努力去搏一把,倘若上天有眼让我向文榜上有名,那就是我们这个家庭的一件大喜事,到时兴许妈妈还会回心转意的……
然而,好运终没能降临到向文的头上。不久,向文高考落榜了。向俊和范华也都名落孙山。不知是考题出偏了,还是老师指导偏了,总之,这一年,白云中学的高考成绩极不理想,全校仅仅只有向文所在的尖子班考上了十三名大中专生(另一个班剃了光头),录取总人数不足上年的一半。
不知是否与这一次的高考成绩有关,白云中学当年下半年就取消了高中班,只办初中班。
自此,白云公社读高中的学生,被指定到附近的华山公社华山中学就读。当然,这就苦了那些未成年的孩子们,丝毫不影响当官的政绩。
那个时候,考上中专也要安排工作,也等于端了“铁饭碗”。令人惋惜的是,向文的考试成绩离中专录取分数线仅仅只差六分,主要是物理课拖了后腿,只考了五十三分。
向文后悔自己没能在预选过后的关键时刻把物理成绩再提高一点点,如果物理课考及了格,自己就能读上中专了。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事实上,也怪不得向文,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只怪他的小脑袋瓜装的伤痛太多太多。
高考落榜后,向文不好意思到大姑妈家辞行,于是委托同学带了个口信。大姑妈和表哥表姐的恩情,向文终生难忘,但暂时唯有记在心里……
向文更无颜面对家里的亲人们,他们为了培养自己读书,付出了太多太多。此前,他想通过高考改变自己的命运,挽救即将破裂的家庭,如今也梦断黄梁!
向文偷偷地跑到爸爸的坟前大声地痛哭了一场。爸爸,儿子对不起您了,儿子辜负了您的希望……
此后,一连几天,向文独自躲在房里,茶饭不思,暗自伤神。这当儿,姐姐又如实告诉他,妈妈已定好了改嫁的日子,可能就在这几天走人。
向文听后,更是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向小英生怕闹出人命,亲自上门把向文接到了她家。她说:“文儿,从现在起,你就在我家吃住,别回去了,晚上就陪你二姑父睡。”接着补充道:“其实你二姑父挺喜欢你的,他总在我面前夸你将来有出息。”
当向小英说完“出息”二字,向文的脸“唰”的一下红破了,他连忙低下了头。高考已经落榜了,还哪来的出息啊?向小英似乎意识到什么,连忙补充道:“文儿,种田也是人,你要振作起来。你二姑父和我一样喜欢你。”
向文的二姑父杨楚已年过五旬,因年轻时砍柴不小心把左脚弄伤残了,走路不太方便,虎山大队的人都戏称他为“羊跛子”,但他从不见怪,还故意与人开玩笑说:“你知道吗?我这是偷人摔伤的。”
由于走路不太方便,杨楚后来学会了理发,虎山大队所有男人的脑袋都被他“摸”过,也因此有了相对稳定的收入,家庭生活也比较宽裕。
这会儿,杨楚是不在家的。桃花自个儿在门口玩耍,看见向文来了,她又撒起了娇,一下子扒上了向文的后背,两只小手紧紧地搂住了向文的脖子,并一个劲地嚷道:“我最爱大哥哥!我晚上要挨大哥哥睡觉!”
向文被桃花逗乐了。此刻,他真想回到那天真无邪的童年。记得刚懂点事时,爸爸每天把他带到学校与小学生一起听课、一起玩耍,久而久之,未满五岁的他,就认识了许多简单的汉字和玩简单的游戏,像用三颗小石子下的对角棋、将红线套在手上玩的翻绳游戏,许多小学生都玩不过他。那是多么开心、多么快乐的一段时光啊!
向文无法面对眼前的现实。他恨自己无能,愧对了自己的亲人们。
“文儿,不是你没用,人能命不能啦!”向小英禁不住开导起了向文,“你妈妈也是被鬼蒙住了心。正所谓,狠心的父母扼人的天。你也别太伤心了,她是自作自受。眼下,你二姑妈还健旺,只要有二姑妈在,你就受不了苦。这段时间,你只管在我家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
然而,向文仅仅在二姑妈家待了两天,姐姐就跑来找他了。看见姐姐阴沉的脸色,向文就预感大事不妙。果然,姐姐开口了:“向文,回家吧!妈妈明天就要走人。”说罢,放声痛哭了起来。向文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程凤莲说走就走。次日上午,向文的家门口挤满了邻里乡亲。他们不是来为程凤莲送行的,而是来替向文兄弟姐妹难过的,甚至可以说是“打抱不平”的。
杨海坤家派了一位中年妇女来接程凤莲,这位中年妇女振振有词地说,杨海坤已与程凤莲正式领取了结婚证,是明媒正娶、两厢情愿……
向文家没有安排任何仪式。隔壁的肖大婶见相处多年的好姐妹要走,出于同情,自个儿出钱买了一挂鞭炮,算是尽了一个好姐妹的一点心意。
当鞭炮放完后,程凤莲径直出了门。她只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两手空空,家中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值得她带走。
当程凤莲走出家门槛时,向文兄弟姐妹四人一起跪在大门口放声痛哭。向小英也早已泣不成声,她张开双臂一把揽住向文兄弟姐妹四人的身子,一个劲地数落程凤莲的毒蝎心肠,并嘱咐向文兄弟姐妹四人放有骨气点,好好做人……
范春英当天并没有赶来,她特地托人捎来口信说:我范春英为了养大自己的三个孩子,已经守了十三年的寡,而程凤莲这狗婆娘才守了三年的寡,就抛弃了自己的四个孩子……我范春英今生今世不想再见到程凤莲这个臭婆娘……日后有空再到岗上湾看望几个可怜的侄儿侄女……
向文兄弟姐妹的哭声越来越大,人群中也不断传出阵阵叹息声,还有人不停地擦拭着眼泪,但程凤莲还是毅然地迈开了脚步,留下了无尽的冷漠,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