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渔发现,现在的青玄国在很多地方和记忆里的那个宋朝竟然出奇的相似。
地处玉江县西南角的出云乡,远离了明州辽东郡那边来自白山黑水的外族边患。
又有大江大河穿境而过,那条名字就叫大河的河流与沧江分别于明台郡东南处和东北处注入东海。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不仅造就了明台郡山清水秀,土壤肥沃的绝佳地貌。境内各县更是物产丰富,商业农业齐头并进。
出云乡不大,但也还不算小。从云山流出的那条出云溪,正好在舟山县和出云乡边界汇入沧江。于是出云乡也能享受到沧江水运的便利了。
正是晌午,码头上人声鼎沸,那条前年才修的大街上人潮如织。各色商铺和摊贩临街而立,贩夫走卒,还有路过码头歇脚的商人在其中往来穿梭,正是一派盛世华年之姿态。
青玄国边境这些年来虽然偶有摩擦,但总的来说国内还是一片祥和,因为大量读书人投入商业和手工业中,导致这些年青玄国民间日胜一日的繁荣。
尤其是出云乡经过江晓渔二伯这十几年来的精心打造,已经在城镇化发展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这条长街,就是前年冬天,江家沿着出云溪入江口一直修过来的。借着沧江水运的便利,出云乡这两年才算是真正进入了高速发展期。
早些时候,江家先是瞅准了时机,直接在出云溪入江口修建了如今这个小码头,为这事当初江家没少花钱走关系。还受了不少白眼。
码头建起来后,又是花心思搬来两处酒馆,建了好几座仓库。才慢慢有江上跑的商人和船队靠边下来歇脚,偶尔也会存放些货物。
慢慢的名声出去了后,有离得近的乡人也会在农闲时在此找些活干。百姓们口袋有了钱,于是后面修路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路修好了,不仅是乡人们到码头方便了。附近其他几个乡镇的客商来此,也方便许多。于是沿着这条路和沧江,出云溪形成的T字形区域里,渐渐的人也越来越多。
就像是滚雪球越滚越大,码头边上的这条长街早已不是最初的样子了。江家赚了大钱吃肉,乡民跟着喝汤。再有些地主脑子灵光的,早早都来这里置办了产业。
如今出云乡靠码头这一片聚集区,至少聚集了上万口人。
当江晓渔下车时才发现,此时的出云乡沿着码头那片聚集区前,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竖起了一道城墙。
还没有完工的城门楼下,居然还有人设卡拦路,检查来往车辆。
“这是?”
算算日子,也不过就是半年没有回家而已,没想到这会儿竟然有些不认识了。江晓渔看着不远处那道城墙,甚至旁边工地上还有工人在热火朝天的继续修筑。
若不是亲眼所见,实在是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
江晚歌也惊呆了,嘴巴都快掉地上了。
“年前的时候,二爷就有些想法了。直到今年初,码头那边越来越红火,人多了,就容易乱,事情也杂,不好管理。于是打算在这里建城。”
跟着前面排队的人流移动,黄伯边走边说。
“有家主在县衙那边托着底,咱们这边就先动工了,设镇的手续和资料已经递交上去,就等着批准文书下来了。”
检查的人都是乡中老人手了,整天在江家进出,所以看见黄伯和江晓渔后直接就放行了。
一过路卡,再穿过那面墙,就是当初最早设下的大集西市,来自西北、西南方经由官道来的客商多由此进入码头,这里也因此在出云乡曾最为繁华。
可惜,随着后续发展,尤其是此时还动工在修城,这里的集市也就散了。
再往前走,就是如今出云乡码头这片聚集区的中心位置了。
江家的两座酒楼,其中之一就在这里。
而酒楼对面,跨过出云溪上那座同样新的不能再新的石拱桥。桥头第一家食铺,就是江晓渔当年给他们三房置办的产业。
如今码头上寸土寸金,尤其是这个十字路口的店铺,给多少钱都不卖。那都是有价无市的主。
与别家不同,江记食铺的门脸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干净整洁。一个路边小食铺,环境却好的跟酒楼一样。
此时按理来说已经过了饭点,但江记门前还是排起了长队。
排在队尾的一个妇人似乎是等不及了,便对掌灶的那位出言催促道:“我说章老二,小渔儿怎么就让你这么个温吞老汉打理店铺呢,手上快些!”
“嘿。”章老二眼睛一立,“就你急?着急你咋不去买别家的卤肉?”
妇人闻言也不生气,指着那章老二,便左右招呼着笑骂道:“大伙都听见了吧?看这章老二却是越来越狂,居然都敢撵人了!”
众人一阵哄笑,大伙都是街坊近邻的,平时开几句玩笑谁也不会当真。再说,江记食铺的卤肉现在可算得上是一绝,别说是出云乡,就是玉江县里也找不着第二家能赶得上江记的。
但毕竟是开门做生意,那章老二也知道刚才的话确实没说好,此时也不吭声,就专心剁肉。
却不想正好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少年,手里正端着刚卤好的鸭脖和鸡爪。边走边说,
“没有旁人的还能少得了四婶儿跟诸位叔伯的吗?四婶儿要是着急的话,先去忙,稍后我给您送过去!”
“端是一张巧嘴!”妇人白了少年一眼,她就是闲的开个玩笑,哪能真让人送去。可少年这话说的人心里舒服。
于是她转头又向章老二吃味道:“你这老汉真是福气,摊上小渔儿那样的主家,又养了小函这样的儿子。老身要是摊上这样的好事,只怕做梦
马车路过江记食铺,江晓渔却没有下车。只是挑起窗帘看了眼,刚刚众人笑闹的场面自然也落在眼里。
“自打城墙动工,这边人就越来越多了,章老二夫妻俩有时候忙不过来,都是章函那小子过来帮忙的。”
黄伯自然知道江晓渔在看什么。当初把江晓渔留在家里,江天海夫妇知道章古也就是章老二夫妻俩没有打理商铺的能力,于是就把三房产业全部交给族里了。
这些年,族里虽然也没短过三房的用度,可江晓渔手头始终不算宽裕。
没办法,为了发展出云乡,族里几乎把钱全用在了修码头,修路,修水利上头,也就去年才缓了点。今年又要建城,江家现在的主事人是江晓渔的二伯江天昊,他恨不得把一个铜板掰成两半用。
所以当初码头建好后,江晓渔提出来要给三房留两个铺面时,江天昊出于愧疚想也不想就在地理位置最好的码头边上给了江晓渔一个铺面,又在这个十字路口留了一个。
“章伯和章婶也真是的,忙不过来了再雇人就是。章函正是上学的年纪,哪能天天来这里帮忙。”
章古那家伙的心思,黄伯自然也能看出来。只是这种事他也不好说什么。就看江晓渔怎么处理了。
拖着疲惫的身子终于回到房间,江晓渔直接瘫到床上,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睡他个昏天暗地再说。
这几天一路车马劳顿,本来从明台郡城回来,只需要乘一艘快船,沿着沧江顺流而下,直接就能到出云乡码头。
可惜,江家为了培养后辈子弟的学识,除非特殊紧急的情况,否则一律乘车,沿途增长见闻。
可怜江晓渔把这条路已经走了六年,说句夸张点的话,哪个山沟沟里有啥野庙他都能说的一清二楚。哪还有什么采风的心思,只想赶紧回家。
眼皮越来越困,江晓渔意识逐渐模糊。房间里很快就响起了呼噜声。
…………
梦境的开始,是一片绚烂的晚霞。依稀还记得那是一个重要的节日,他拖着行李箱,坐在回家的高铁上。
列车穿过隧道,那漫长的甬道里,只有昏黄的灯光在窗外仿佛流星划过。
就像是穿越时空的错位感还来不及消失,再睁眼时,那一片夜空中的星河璀璨,竟又让他一时有些沉迷,浑然不觉周围的环境都换了模样。
有没有人能在穿越的过程中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的?如果有,那么江晓渔算是其中的一个。
当他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那是十二年前的除夕夜里,江家三房两岁的小少爷突然晕厥在祠堂院里那棵大槐树下。
醒来时仿佛受了惊吓,神色慌张,嘴里还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胡话。县里的大夫来看过后,开了剂安神药后就离开了。
这段并不算长的经历,时常会出现在江晓渔梦中。只是今天,他终于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就在列车即将驶出隧道那一瞬间,那刺眼的光明中间,有一点模糊黑影。江晓渔试图伸手碰触,于是就被拖到另一个诡异空间里。
那是一片混乱的天地,他看见了列车在隧道里行驶。天空忽然破开一个大窟窿!
然后是天崩!
炙烈的天火闪耀着妖异的红色,密布穹宇的蓝色霹雳电蛇,还有许多来自天外的冰雹晶块,纷纷从这个大窟窿之中坠落下来,风云变幻,一副末日灾劫,世界破灭的恐怖景象!
大地上,海啸卷起千层巨浪,沉睡的火山苏醒,熔岩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有人以头抢地,咒骂苍天无道。有人惊慌无措,跪地祷告神明。
白骨赢地,尸骸遍野。所谓血流成河也不过如此。
就是这样的炼狱景象里,一袭青衣拔地而起直上云霄。以一种决然的姿态冲向苍穹之上的那个窟窿。
“年幼时读书,有人问我为何读书!一直不得其解。”
那人衣袖翻飞,腰间的玉带在空中猎猎飞舞。江晓渔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见那人说话的声音响彻在天地间,从容不迫,坚定异常。
“直到有一天,我在书上看见一段话,才知我为何而读书!”
青衫人影去势不减,天空中那个巨大窟窿外的存在,似乎觉得自己的威严有被冒犯到。于是无数的天火雷霆都朝着那道身影掠去,转瞬便将其吞噬。
“为天地立心!”
雷霆散去,天火熄灭。海啸回潮,火山静谧。
“为生民立命!”
江晓渔本来都以为画面会停止在那道身影被吞噬的一瞬间,没想到雷火深处居然再次传来那人坚定的声音。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当那句为生民立命回荡在天边时,人间大地上,竟然重新焕发生机。枯木逢春,老树发芽。无数死去的人又睁开眼睛,仿佛之前的苦难如一场大梦。
但让江晓渔更心惊肉跳的,是那青衫人影竟在说完最后一句话时,朝他遥遥一拜。然后转身,以一种更加决然壮烈的姿态,冲向苍穹之外的那片无尽星空中。
等到天边的窟窿慢慢愈合,江晓渔忽然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将他抽离这片空间。
就在最后离开的一刹那,来自那天边窟窿背后黑暗星空里的一束光,穿越无边星际,又划破层层空间直入江晓渔脑海深处。
也是那个时候,列车驶出隧道。那片奇异的空间崩塌,愣了一下的江晓渔拼命的冲向列车,然后就是一片黑暗。等到恢复意识时,他的眼前是星光灿烂。
…………
这一觉睡了许久,直到第二天早晨,江晓渔才饥肠辘辘的醒来。
此时楼下竟然飘来一阵馄饨香味,江晓渔揉了揉脸,也不穿外套,径直下楼打算去厨房看看。
天才刚刚麻明,厨房里昏黄的烛光在晨风中摇曳,那是章婶儿起了个大早在做饭。她知道江晓渔最喜欢吃她做的馄饨。
麻油浇在鲜香的馄饨汤上。那种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直击味蕾。
昨晚作了一夜噩梦,直到刚才江晓渔还心绪不宁。可当他站在楼梯口,看着厨房里那个正在操劳的忙碌背影时,忽然就心安了。
从前,那还是上一世的时候,大城市里灯红酒绿,白色灯光照的那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哪怕是夜晚,也宛如白昼。
可在江晓渔心里,最想看的,还是乡下老家里,暖黄色的白炽灯光下,一家人有说有笑,那才温馨。
不得不说,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不知不觉走过了十二年光阴。江天海夫妇陪他的时间,短到令人发指,哪怕后来江晓渔也明白了这背后的原因。
但对他来说,江天海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几乎所有来自长辈的关怀,都是从奶奶和章伯章婶儿那里得到的。所以江晓渔心里早已经将章伯一家当做自己最亲近的家人了。
章婶儿是在把馄饨下锅,准备叫江晓渔吃饭的时候,才看见这孩子就穿着件里衫站在楼梯口。
那时江晓渔正沉浸在这种温馨的气氛里,脸上挂满了幸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