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光舟和明容照例天蒙蒙亮就出了门,待天光大亮时方到了尚书房。
可刚进去,两人便察觉气氛有些不对,今日他俩竟然是最晚到的,除了陈太傅,几个皇子和怀玉都阴沉着脸。二人不多言,向陈太傅行礼后落座。
就这么直到下课,赵怀玉一言不发,太傅讲什么她听什么,看着却又好像依葫芦画瓢,没真的听进去什么东西。待一群人依次出了书阁,怀玉慢下脚步,明容也跟着,待皇子们和伴读走远了,她才停下,满面愁容地望向明容。
“怀玉姐姐,可是出了什么事?”明容关切地看着她。
怀玉望了一眼走远的叔文,叹了口气:“我母后出事了。”
明容不由得愣了一下,昨天不还好好的吗?忙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怀玉咬了咬嘴唇,手藏在袖中慢慢握紧,恨恨道:“一定是德妃!”
徐明容见她好一番咬牙切齿,料定德妃要么是害过贵妃,要么就是与皇后长久失和,小孩子藏不住心绪,赵怀玉都看在眼里,自然没有好脸色给她。
“德妃娘娘怎么了?”明容问道。
怀玉四下看了看,小声道:“这里不是地方,你随我来。”
两人出了崇文殿,沿着宫道慢慢走,让宫人们退了十步远跟着。
赵怀玉:“我皇妹怀珏,因只比四皇弟小一岁,昨日德妃便请母后将怀珏送到她宫里去……”
“送到德妃娘娘宫里?”明容忍不住打断,怀玉赶紧捂住她嘴巴:“你那么大声做什么!”明容举起双手表示对不住,怀玉松开她。
徐明容:“德妃娘娘不带着四殿下去皇后娘娘宫里也就罢了,怎么好叫皇后娘娘把怀珏殿下送去?”
赵怀玉忿忿点头:“正是这个理,可德妃说,如今母后宫里三个皇子一个公主均要上学,母后一个人忙不过来,恐她操劳,怀珏交与她,还好和叔衡做个伴。”
“皇后娘娘同意了?”明容有些不理解,郑皇后看起来不像缺心眼的,莫非德妃的娘家有大来头。
问到关键处,怀玉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正是!我母后要那点劳什子面子做什么!德妃都这么说了,若不把怀珏送过去,面上过不去,显得自己爱揽事。这算什么揽事,只说自己照顾的来就行了,横竖宫里都有人帮衬,哪里要母后一个人忙活。”
“那后来呢?”明容急着听重点,郑皇后毕竟已有三个年纪不小的皇子,德妃再怎么,应该也不至于把算盘打到怀珏头上,害一个小公主吧?
“后来,待你们回去后,晚间德妃带着怀珏和叔衡就来了清宁宫,说他俩玩得甚是高兴,母后见怀珏看着不错,便也放心了,谁知待他们二人回去后,蓬莱殿就来传,说叔衡得了惊风!”怀玉叹道。
什么精分?徐明容不明白,一脸疑惑看着赵怀玉。
赵怀玉见状,道:“这病我也不很明白,只听闻是叔衡这个年纪的小孩容易得的,这也就罢了,到底是生了病,听闻病的凶险,连太医令都去了,没曾想,到后半夜时,德妃竟跑到父皇那里喊冤!”
“喊冤?这,既然是小儿常有的病症,有何冤可喊的?”古代医疗卫生不发达,小孩子总容易生病,因而成活率也不算太高,这一点徐明容是有所了解的,所以她很感谢以程夫人为首的妇女大队对她的细心抚养。
怀玉翻了个白眼:“我也是听人说,她哭哭啼啼的,左右意思就是,母后要害叔衡,可怜她母子二人,在宫里也没个庇佑。”
徐明容很是诧异:“这皇上能信吗?皇后娘娘已有你们五个,何必去害四殿下。”莫非她只是想害皇后?
“我哪里知道呀!叔衡现在病得厉害,她还有心思来攀咬母后。”赵怀玉毕竟是重姐弟亲情的,虽不喜欢德妃,小弟弟生了重病,不可能不担心。
后宫之事,徐明容不好多问,赵怀玉发泄了一通后,二人还是乖乖去钟磬宫上下午的课,怀玉发牢骚时,明容也得知了一些关于这位德妃的事情。
怪道德妃身居高位,又敢这样对付郑皇后,原来她父亲是当朝太傅,曾是皇帝潜邸时的老师,于皇帝有为师之恩,颇受皇帝敬重,百官也自然不敢怠慢他。德妃犯下点小错,皇帝通常不和她计较,加上得了皇子,越发有恃无恐。
明容心叹道,这若是宠妃也就罢了,德妃的特殊全来自于有个好爹,不像皇后,虽当年家世逊色了些许,但与皇帝一来是正经夫妻,二来多年又琴瑟调和,况且皇后父亲如今已升任中书舍人,负责诏令起草,真正的有实权,非有真才实学者不能当,德妃是怎么也比不过的。就这样,她不安分守己,反而还多事。
果然人什么时候都要冷静,认清自己。徐明容跟着教习嬷嬷一板一眼、有模有样地学着,心里暗暗与昨天做的规矩对比。
结束后,怀玉没心情留明容,明容自然也不会自找没趣还留在宫里,省得惹火上身。没成想两人刚到崇明门,一伙子太医便着急忙慌地冲进来,见到赵怀玉忙不迭行礼,又匆匆离去。
“清宁宫!”赵怀玉看向太医离去的方向,瞳孔骤缩,拉住明容就跑。
别呀姐姐!我可不想掺和进去!
奈何人急了往往爆发出无穷力量,徐明容又不敢真的甩开怀玉,只得跟在后面跑到了清宁宫,不得不说赵怀玉体力是真的好,明容半条命都快跑没了,只觉得喉咙里一股血腥气,嗓子眼儿冒火似的,到清宁宫殿台阶下时,赵怀玉干脆甩了她自己一口气冲上去。
“母后、母后!”郑皇后在正殿坐着,怀玉直扑到她怀里,大口喘着粗气,郑皇后赶紧拍着她后背,给她顺气,担忧道:“你这孩子,不是从钟磬宫跑来的吧?快歇歇,这怎么跑得动,瞧你这小身板儿,喘口气,快给公主倒茶来!”
皇后的贴身女官早已拎了一壶茶和一只茶碗来,徐明容站在殿门口,这才发现皇帝也靠着门看着,殿里乱作一团,郑皇后的宫人侍立在皇后两侧,三个皇子坐在两旁椅子上,叔文和叔元都垂头丧气的,只有叔慈斜眼睨着周遭的一切,奶娘抱着怀珏,太医们和几个医童在殿里四下翻找。
徐明容略一思索,大概就明白了,她没有进去与郑皇后见礼,而是站到皇帝身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皇表叔没有生皇婶婶的气。”
从她出现时,皇帝就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小女孩的声音如珠玉落地,清脆,仅仅只是珠玉落地,没有情绪。
“明容何以见得?”皇帝看着她头顶那一团漩。殿内的几人也注意到他们,纷纷看过来,只是太医的动静太大,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
“下午,钟磬宫由医女来教习医理,不过是女孩子的那些玩意儿罢了,但是怀玉殿下问及了惊风。”
“嗯。”
“可是,前些年太医令大人才改革过皇城的水道,诸位殿下的饮食又最为讲究,按理说不会突发惊风。若说清宁宫有什么不洁的,怀珏殿下应该比叔衡殿下更易发惊风才是,怎么会偏偏那么巧。明容知道,皇表叔也知道。”
“那明容说,太医们在做什么。”皇帝的声音很低沉,明容觉得他没有生气。
“阿爷曾经与我说,与皇上在潜邸时,曾与阿娘,闹过一次和离,可明容觉得阿爷与阿娘情真意切,怎么也不像是闹过和离的,皇上可知道为什么?”
“……那时候夺嫡之争,朕与潜邸众臣,差点成为他人板上鱼肉,多少忠臣良将,一时死伤过半,满门遭难,你阿爷,是为了保你阿娘还有你长兄。”
“嗯,明容明白了。”
四下里渐渐安静下来,太医们躬身站在一旁,等待回话。
皇帝转过头:“如何?”
“回禀圣上,臣等,找到了这个。”
郑皇后神色微动,几位小殿下不明所以,探着头张望。
太医令承上一个锦囊,里面掉出来一个手指大小的竹筒,可从中间拆开,太医令将几粒黑色颗粒倒在掌心。
“此乃惊风散,在主要医术典籍中并无记载,而是得于江湖方士,可使小儿呈惊风症状,不过若用药不多,比寻常惊风容易医治许多。老臣少时做过行脚郎中,因而有所了解。”
皇帝的眉心慢慢拧出一条线,弓起的眉毛投下一小片阴影,目光微微闪动。
“皇后,你可知罪?”
郑皇后立即跪下,阖宫除了皇帝也跟着哗啦啦跪了一片。
郑皇后神色不改,仰头看着皇帝:“吾何罪之有?”
皇帝将手背在身后,握紧拳头:“朕与你多年夫妻,信你重你,从不曾怀疑过你,你如今什么没有,有何不满,要加害叔衡?!他才三岁!妇人争斗,竟祸及稚儿!”他转过身,看向天边一抹云霞,身后影子拉得极长,正停在皇后裙前。
仍旧腰背挺直,郑皇后顿在原地,忽的凄然一笑,眼中闪烁着泪花:“吾真的,什么都有了吗?吾如今被人污蔑,皇上不分青红皂白就咬定是吾所为,吾真的有君之信吗!吾真的有君之情吗?多年夫妻……呵,多年夫妻,皇上是说给自己听的么?自她德妃来了之后,您扪心自问,真的不曾亏待过吾?吾乃中宫!中宫!中宫什么都不能做!吾只能笑,笑着看她们一个个地从吾身上踩过!吾只有凤冠霞帔中宫职权和这些孩儿们,其他还有什么?”郑皇后哽咽着,徐明容听着也觉得酸酸的。
“母后!”叔文小声道,扯了一下郑皇后的袖子。
明容跪在皇帝脚边,面朝清宁宫的地板。
“不错、不错。”皇帝冷笑几声,“你既然执意如此,就不要怪朕,不念你的情分。”
“传朕旨意,皇后身为中宫,仁德有缺,难为典范,即刻起禁足清宁宫,无召不得出。所有皇子公主,搬回各自宫殿。”
此言既出,清宁宫众人如坠冰窟,怀玉脸色灰败,死死咬住嘴唇,几乎要昏过去。她膝行几步向前,刚想说什么,就被郑皇后摁在身后,她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母后。三个皇子脸色也很差,只有怀珏什么都不懂,还在吃手指。
皇帝和太医等人走后,明容也不好多留,向郑皇后行了个大礼,并同几位殿下作别,便匆匆离去了。
待她出了清宁宫,便看见宫道上远远站了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