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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到红楼世界,放眼所见,内忧外患,白骨如山,贾瑶一介匹夫,为天下、为红颜虽九死而无悔。一切,从贾瑶回京、林黛玉进京开始。
主角:瑶,黛玉 更新:2023-02-21 04:4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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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瑶,黛玉的其他类型小说《红楼之匹夫》,由网络作家“朱楼一梦”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穿越到红楼世界,放眼所见,内忧外患,白骨如山,贾瑶一介匹夫,为天下、为红颜虽九死而无悔。一切,从贾瑶回京、林黛玉进京开始。
红楼世界,大兴王朝。
辽西走廊,秋风萧瑟,天低云淡。
一匹棕色大马闻风声鹤唳,机警而又艰难地奔走在皲裂的土道上。
马上之人头戴飞碟帽,内罩布面甲,外穿黑色大襟长袍,肩膀、右臂上各有几条寥寥落落的裂缝,偶有血液浸出,显然是有伤在身;外面一层大袍则破败不堪,一阵旋风刮来,一缕缕碎布翩然起舞。
这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少年人,他面目器官立体,锥子脸,由于常年征战的缘故脸色蜡黄,然而此时却是惨白一片,不难判断出他早经历了数轮苦战,是凭意志力才支撑到当前地步。
此人,姓贾名瑶字怀璧。
三年前,“原身”寡母亡故,因而积郁成疾,病入膏肓;后世之人魂穿而来,郑重思考之后,走了贾赦、王子腾的门路,参军入伍;至今时,晋升为一员千总。
出神之际,忽听外围枯木咯吱咯吱作响,风声骤然加速,同时“砰”的两声,两个狰狞如鹰爪般的飞爪一左一右呈加速度状态劈空而至。
贾瑶凝眉一睃,迅疾勒住马头,随着“希律律”的嘶鸣声响起,他便如弹簧般凌空弹起,在腾身的一刹那,两个飞爪“噗呲”两声狠厉地抓入马身,鲜血四溅,马儿发出一声悲鸣沉重倒在地上。
贾瑶单手支地,肩膀上的伤口迸裂,鲜血涔涔流下,渗入了赤色的土地中。
“刺啦”两声,两根铁链漫天狂卷,飞爪随之收回,两个高个子放肆地站在了他面前。
“好小子,怪不得能活到现在,有两下子!”
贾瑶吃力抬身,轻笑道:“瑶,三尺微命,一介武夫,竟能让如此多的高手前赴后继、舍生忘死,瑶不胜荣幸之至!”
两人互视片刻,怪笑一阵,邪邪道:“你的脑袋,送到杨颢杨经略手里,值五千两白银,如此划算的买卖,道儿上的人谁不心动?”
“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杨经略防内而不攘外,铁背山一战,我军输的不冤!”贾瑶扼腕长叹,转头目光坚定,“瑶不杀无名之辈,报个名号吧!”
一人道:“辽西双鹰!”
二人道:“死到临头,还敢大言不惭,真是可笑至极!”
话音未落,右手咔嚓咔嚓装备上了飞爪,一左一右,双管齐下,摧枯一般汹涌抓来!
“呛!”
火星四溢,剑爪相接,但见飞爪衔接着的铁链突兀将贾瑶包裹,鲜血汩汩,似要将人勒成一个肉饼;
两人桀桀一笑,忽觉下身有些吃痛,低头一看,一人腹部在无声无息间被少年手中的青铜剑劈开了两条深深的裂痕,鲜血不住地冒出;一人和少年面对面站立,少年那如剑一般的两指定在对面的关元!
“扑通!”
被剑劈之人无力地倒在了赤地上。
中指之人则“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继而蹒跚跪地,不迭磕头求饶:“饶命,少侠饶命!实不相瞒,小人姓吴(无)名明(名),您不是不杀无名之辈么?可巧小人就是吴明。小人发誓,绝不会透露您还活着的消息!”
“呵,吴明,你可真是个鬼才。可惜,你已经中了我的‘六脉神剑’,神仙难救!”
贾瑶哂笑一回,那人撕心惨叫一声,亦无力倒地。
穿越的第一天,他便遇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道士,卖给他两本秘籍,一曰“六脉神剑”,一曰“青铜剑诀”,并笑道:少年,我看你骨骼惊奇,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维护世界和平就靠你了!
花十两买了下来,回去一练,不曾想真练出了内劲,武艺一日千里!
据他观测,这是个似是而非的世界:新式火器如春笋般涌现,压缩着古武的生存空间,即“古武的末法时代”。
神京,禁城。
大明宫外,一排排全副武装的侍卫持枪鹄立,威严肃穆;太监机械般唱着“兴”、“拜”等语,文、武、勋三班高呼“万岁”,几欲震耳欲聋;赫赫业业,有严天子,九五至尊,帝王之统。
忽听一阵急促的传导声:“六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
皇帝、太监、众大臣大惊,永绍皇帝道:“停!宣,快宣!”
太监急忙将命令传下,不片刻,一风尘仆仆、身上盔甲有多处破损的传信兵风风火火地跑进禁门,永绍皇帝急道:“军情紧急,免礼!”
“谢陛下!”
传信兵单膝跪地,左手执旗,右手托书,喘着气报讯:“永绍四年,我军四路伐虏,西路军分巡道康胤千轻敌冒进,两万主力至铁背山被全歼;北路军马翎势单力孤,遭遇虏众,大败而逃;东路军刘町路程遥远,至今杳无音讯;南路军杨经略坐镇辽阳,伺机而动……”
报信兵方报完最后一个字,便扑通倒在板上,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
惊惶、战栗的声音传遍了禁城,大明宫鸦雀无声,所有人瞠目结舌。
兵部尚书章和铭执芴一礼,赶忙出列接了报信兵手中之书,哆嗦着阅了一遍,方交给太监。
皇帝阅罢如遭雷击,怏怏瘫在龙首之上,颓然道:“来啊,将传信兵送去太医院,能救则救一救吧!”
“遵命!”
众大臣逐渐反应过来,议论、窃语之声渐起,直至一片哗然!
兵科都给事中丁衍率先出列,凛然道:“陛下,臣认为,此役失利的主要原因在于分巡道轻敌冒进,以致四路兵马无法合军,丧失先机;参将刘渠、游击齐炳、千总贾瑶等人不战而逃,更是罪大恶极,此等逆贼理应传首九边,以儆效尤!”
某御史出列:“臣附议!”
“臣附议!”
……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堪。
章和铭老成持重,严肃道:“陛下,各位同僚,现在不是追究谁负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命东路军回师辽阳,及时止损,否则,东路军再败,恐将成为敌我双方对峙的转折点啊!”
京营节度使王子腾道:“章尚书,你就这么不看好东路军?”
他心里另有感叹:贾瑶啊贾瑶,往日见你武艺高超,以为你是个能为的,不曾想在此关键时刻临阵脱逃,辜负了王某人对你的信任也就罢了,最主要的是,你丢了八公之首的贾家的脸啊!
一等伯牛继宗冷笑:“章尚书,这话就有点危言耸听了吧?区区东虏,大抵十三副铠甲而已,不过疥癣之疾,何足道哉?”
水溶刚承袭北静郡王之爵,正是壮志凌云、意气风发之时,直截道:“章尚书,当初,冒大不韪力谏皇上四路伐虏的人是你,催促分巡道急速进军的人也是你,现在,眼看着东路军即将偷渡宽甸、奇袭赫图贼城,立下不世之功,你却要在这个时候下金牌召回刘总兵,莫非是想重演秦桧、谯周旧事?”
当下立即有人附和:“国贼!”
“佞臣!”
章和铭大骇,“哐当”一声芴板抖落在地;
正待要反驳,内阁首辅房重柘道:“章尚书,此次征虏,满朝文武,除了您和吏部尚书沈樾沈大人等部分党人,还有谁支持?若非你二人一意孤行,进谗言蛊惑陛下,陛下焉能做出如此不理智的决定?”
随即转向皇帝,“陛下,如今沈尚书乞骸骨,所以,征虏之败,应由兵部尚书章和铭担负全责。此轴若不传首九边,辽东数万马革裹尸的英灵,将如何安息?”
话音一落,一众官员应声出列:“臣等附议!”
章和铭目眦欲裂,忽喘不过气来,心跳越来越快,直至干叫一声、两眼一黑,摇晃着倒地!
皇帝霍地起身,指着章和铭惊叫:“章爱卿,章爱卿!”
他猛一拍龙首,怒吼道:“传、传太医,传太医!如果章爱卿真出了什么事儿,朕一定命人拆了太医院的大堂,君无戏言!”
太监、侍卫等诚惶诚恐,忙跑去传唤太医去了。
房重柘露出了耐人寻味的微笑。
永绍皇帝颇有手段,隐忍多年才展露獠牙,逆袭登位;然而太上皇奇迹般好转令人猝不及防,双悬日月,遂成定局。
围绕至尊,吏部尚书和内阁首辅、新旧勋贵、辽东分巡监军和辽东经略,三个战场同时展开了急风暴雨般的斗争;四路征虏,便是斗争白热化的体现。
南安郡王霍燝道:“陛下,章和铭妖言惑众,昧上欺下,此等佞臣,人若不除,天必除之!您若再偏袒此人,就不怕寒了太上皇他老人家的心吗?”
永绍皇帝勃然大怒:“放肆!”
房重柘阴阳怪气道:“南安郡王,慎言!”
忠顺亲王忙跪下诉道:“陛下,切勿一意孤行,当断则断,不受其乱呐!”
就在这时,大明宫门轰隆打开,一个手持拂尘、穿暗红色蟒袍的太监径直走来,向皇帝叩首之后,看向重臣尖声叫道:“太上皇有旨……”
此人,正是六宫都太监夏守忠。
话说贾瑶赶到山海关,不谈关头壁垒森严,火器、弓弩俱全,堪称防内甚于防川;只墙上贴着的通缉刘渠、齐炳以及他本人的通缉令就令他胆战心惊。
正待转身,忽看到堑壕外杆座之下一块砖头有异,于是趁一队商队过路的工夫掩护身形,掣了那砖,赫然有刘渠留给他的密信:遵化城孔雀楼相会。
当下便转道喜峰口,趁守军熟睡之际偷渡长城,进入关内。
至遵化城外,拄一根结实的木棍托地一跃,跃过堑壕,稳当当落在了女墙下。
贾瑶箭步如飞,沿灯火稀疏的街道趋了数里,瞋目一望,旗幡呼啦啦飘扬,打更人若隐若现,哂笑一阵,正瞄准挂“鸳鸯酒楼”旗幡的大门欲敲门,忽见楼头灯火煌煌,草木皆兵,心下一惊,便踌躇下来,径踅去酒楼后院墙外,脚一点墙边的柳树,如鬼魅般湮没无音地跃上了廊台。
当下借围栏掩住身形,早听得刘渠、齐炳及一个陌生男人三个说话,心下更庆幸自己未莽撞敲门。
刘渠道:“辽东早沦为节度使、总兵等军头的基本盘,没人把皇帝老儿放在眼里,岂能容康胤千区区一介监军指手划脚?他如此不识时务,白送了性命也就罢了,还落了个一身骂名,愚不可及,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杨经略。”
齐炳嗤笑:“康胤千命咱们三人率亲信撤退,去京城向兵部尚书章和铭报信,更是异想天开。那章和铭自身都难保,又怎能保了我等三人?这下好了,章和铭那老头子差点儿一命呜呼,咱们仨全上通缉令了……”
陌生人道:“所以,现今唯一的出路便是向杨经略、房首辅投诚,只是可惜了贾瑶。那厮好歹是贾家庶支,颇受王子腾王节帅重视,怎么就看不清局势?”
刘渠得意道:“实不相瞒,无论他听不听劝,刘某都势要取他狗命。否则,我等拿什么向杨经略、房首辅投诚?”
陌生人、齐炳放诞一笑:“是这个理儿。设此鸿门宴,借贾瑶小儿的人头献投名状,弃暗投明,我等必将名垂青史!”
“哈哈哈哈!”
贾瑶听了,心头无明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当下阴鸷一笑,左手持剑,右手双指捏剑,抢入楼中。
但见十来支画烛通明,皎皎月光挥洒,酒气、菜香扑鼻,酒器、盘碟或红或紫,耀得人头悬目眩。
三人坐在交椅上,见是贾瑶,齐刷刷目瞪口哆,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方才之话有没有被他听到。
将要开口,忽眼睛一花,贾瑶身形一晃,于电光火石之间劈空一剑,照脸劈准刘渠,带那交椅都劈翻了。
另外两人怛然失色。
齐炳正待要抬身,贾瑶骤然转身,一鼓作气,当时一剑,齐耳根连脖子劈住,使他软绵绵倒在楼板上。
两个都在挣命。
那陌生人身材发福,应是个高级武官,虽然又惊又醉,还有些气力,见他三下五除二劈翻两个,料走不迭,便一面摸索兵刃,一面提起一把交椅直抡而来。
贾瑶如一支离了弦的箭两指势如破竹,劈开了交椅,木屑、木板乱飞,陌生人正揉着眼儿缩头缩脑,然而贾瑶倏忽欺身移至一尺之遥,手捏商阳剑“咚”的一声殛中他太阳穴!
陌生人突着眼珠子倒地。
刘渠、齐炳还在板上挣扎。贾瑶纵身跳去,翻筋斗捏剑定住,按住割下头。
转身来,把陌生人也割了头。
搜索片刻,先找到一块印着“蓟镇观察使”的腰牌,当下便知晓了此人的身份:蓟镇观察使兼副总兵温德恭,果然是高级武官;再找到几封和杨颢那厮、和北虏东虏头目送往劳来的密信,全揣在怀里。
见桌子上酒肉俱全,便大马金刀地坐下,胡吃海喝一阵,一面撕了画布包扎旧伤,一面坐等“鸿门宴”埋伏好的刀斧手上门。
等了良久,不见动静,便把桌子上的银质器皿踏匾了,扯下死人的衣裳包裹好,待要下楼。
这时正有小厮、娈童、丫鬟轮番上来伺候,贾瑶堵在楼口,一夫当关,不待众人反应,神来杀人,佛来杀佛,直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
一一按住砍头时,青铜剑早裂开了,竟砍不动;只得换了观察使的佩刀,挨个砍头。
贾瑶自言自语道:“我还未心满意足。”
说罢下楼,欲进院里再杀一番,猝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喊杀之声,于是倏忽蹦起,推开窗户探视,但见衙役、官差攒三聚五,明火执仗地将此间酒楼包围。
冷不防寒芒一闪,接着咔嚓咔嚓的机括开启声回荡,一片密密麻麻的飞刀穿破黑幕,似如雨下,冲在最前的官差头目陡然停住脚步,茫然张望片刻,咽喉处已然钉了一把上下震动着的飞刀!
漫天飞刀似百发百中,惨叫都没听着几声,衙役、官差便无一生还!
贾瑶阿平绝倒:一出鸿门宴,贾某人扮演武松,另有人扮演黄雀了?
当下扔了青铜剑,握定佩刀,齿剑如归。
忽见窗棂外成群的黑衣人霍霍而动,最后一条黑影定住,似有话要说,亦似不懂得反派死于话多。
贾瑶哂笑:“来都来了,还装神弄鬼,莫不是不敢见人?”
黑影发出渺远的声音:“呵,血溅孔雀楼,贾千总好大的本事,不愧是宁国公的后人!不过,为什么不留下‘杀人者,千总贾瑶也’的经典语录呢?难不成是胆怯了?”
贾瑶道:“前方两万将士血染沙场,白骨如山;后方肉食者却沉迷于内斗,歌舞不休;瑶怒发冲冠,血溅五步,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自然不会留下所谓的无脑之语。”
黑影不屑地笑了,贾瑶问:“你们是谁?属于哪一方势力?为什么杀外面的官差?”
黑影道:“我们对所谓的赏金不感兴趣,也无意与你为敌。”
贾瑶道:“请回答我的问题。”
黑影轻笑:“杀他们的人,是你,不是我们!”
“死囚攮的,胆敢嫁祸于我,瑶这便让尔等顷刻之间化为齑粉!”
贾瑶心头无名业火再起,况且还未尽兴,当下以刀代剑,唰唰挽了朵剑花,倏忽移去,窗外风声烈烈。
黑影怎不知他骁勇,忙说道:“且慢!铁背山未战而逃,你罪无可恕。我来,本是为你指一条明路,恰逢温德恭设下鸿门宴,一时手痒,便让手下人试了番飞刀,你该感谢我们才是!”
贾瑶听了哂笑:“铁背山一败,各路牛鬼蛇神都跳出来了。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也罢,便听一听你所谓的明路吧!”
黑影道:“神京北门之外,玄真观贾敬。”
贾瑶吃了一惊,蹙眉沉思一番,忽憧然有悟:“义忠亲王?”
无人回答,黑影已经远去。
孔雀楼逢此大变,京畿之地大震。顺天巡抚、顺天府府尹等大员大惊,一面火速差人下来,检验杀死人数,行凶人出没去处;一面不敢擅专,忙上报刑部、内阁、皇帝,等候批示。
贾瑶则旁若无人地出了遵化城,天明时分,已有京营、地方的正规兵挨家搜寻。
及至通州地界,忽遇一队装备精良的营兵,双方你追我逃,在路不计其日。
话分两头,红楼世界女主角林黛玉丧母之后,抛父随雨村进京,月余工夫到达天津,神京仿佛近在咫尺。
短短数月,她连逢丧母、抛父两大变故,不啻人生四悲,心中之悲戚不言而喻。
自上了船,每日或久久伫立于船头,凝黛眺望江景,百感交集;或满怀怆然,感慨今昔,宅于舱内信笔吟诗作赋。
写完则或揉成纸团,发着小女生独有的脾气,狠命扔进篓子里;或直接焚稿断诗情,自己生自己的闷气;古代闺中女子,大抵如此。
船在天津码头靠岸,又见其势汹汹的官兵手持通缉令向雨村、船工等问这问那的,心情愈加烦躁。
补给一番,延北运河继续北上。
这日傍晚,她像往常一样来到船头,凝黛眺望运河之景,忽见水面上飘浮着一根直立的芦苇杆,心下甚是奇怪,便提着裙摆蹲身仔细观察起来。
看了半晌,不觉心动神移,情不自禁吟道:“夜半刻花水,遥见黄梅渡。渡时暗莫春,春梦播芳树。”
那芦苇杆周围水波愈来愈涌,涟漪荡漾开来,林黛玉未察觉有异,反心驰神往,又轻盈吟道:“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婉约、豪放兼具,鱼和熊掌亦得兼具邪?”
话音未落,不料水波哗啦啦狂涌,芦苇杆骤然卷起了一簇巨大的水柱,漫天水花硕然绽放,接着一个突兀至极的不知名身形如昙花一现般乍然冲出,轻飘飘落在甲板之上,大口地吐水,大口地喘气。
这般情形,林黛玉怎么可能再有心情吟诗作赋,速即花容失色,惊得魂不附体,浑身抖似筛糠,用帕子掩嘴却掩饰不住,反而手忙脚乱地将其甩至水下;见状又娇呼一声,人直接软酥酥地瘫在板上,再做声不得。
良久启朱唇,还带了哭腔:“妖、妖怪!”
声音如黄鹂般婉转动听,但贾瑶不耐,当下倏忽而至,手捏商阳剑长驱直入,“砰”的一声定在眼前小女生的肘曲泉,观察周遭情形。
忽听桅帆后传来男男女女的呼喊之声,心中一惊,正待要寻个去处躲避,正对上了一双剪水般的双瞳,柳昏花螟,煞是好看,眼饧耳热一番,当时计上心来。
小女生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弱,弱不禁风,柔肤弱体,弱柳扶风;且此弱和当前流行的“弱”的审美不同:当前审美之弱,是裹脚之后不能正常走路所致,她的弱则是不健康之弱。
外貌的话,可以说非常惊艳,既符合当前的审美,又符合后世的审美,堪称“绝色的美人胚子”,当然,只是胚子,以后没准儿会长残。
衣着的话,上穿水绿色纱衣,下摆白色百褶裙,外披斗篷,应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千金。
穿越以来,一因男女大防,二因行伍从身,很少见到女人。即使见了,也是卖菜、吃瓜的老虔婆;至于贾府中的金钗,只老远地看到过王熙凤,花枝招展、穿金戴银的,排场很足;三春等妙龄女子,连个影儿都没见到。
所以,此时忽遇这般有绝色资质的小女生,心里是窃喜的。
贾瑶邪笑:“小姑娘,瞧你这穿着,不像小门小户出身,是此船船主的女儿吧?桀桀,洒家从来不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遵化城有人血溅孔雀楼,直杀了个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正是洒家的杰作。你若带洒家去舱室躲藏一回也就罢了,洒家不仅不会伤害你,还有礼物奉上;你若抱了委屈求全的心思,休怪洒家无情!”
说完一把抱住小女生,往乌篷方向奔去。
小女生气得咬牙切齿,浑身乱颤,眼眸中放出想要杀了男人的光芒,奈何全身动弹不得,倔强挣扎了好久,仍然无法,登时一片凄凄苦苦泪珠顺着顺着晶莹的脸颊簌簌落下,如受了天大的委屈般。
她心里铮铮然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爹爹,女儿去外祖家的路上突遇歹人,冰清玉洁之身毁于一旦,女儿不孝!待醒来时,便是花落人亡、红颜老死之时,娘亲,女儿很快下去陪你了……”
贾瑶借桅杆掩护,躲了男女两拨人,然后如猎豹般跳过舵楼,来到乌篷之下,轻声道:“到了你的房间,眨眼便是。”
低头一看,不料小女生竟浑然不觉地蜷在他怀里,抖抖簌簌的,已神志不清;但见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一颤接了一颤,眼角还不断往外溢着泪花,嘴唇发白,脸色煞白;应是挨了他湿漉漉的衣衫冻着了。
又闻到淡淡的药香和来自少女的幽香,贾瑶心道:坏了,这小女生果然弱,太弱了。
当下挑了一间门户大开的舱室倏忽钻了进去,可巧碰上了一个衣帽周全的老妪、一个比小女生大一点儿的少女;瞧少女的发髻,似是个丫鬟。
两人忽遇一个湿漉漉的少年人闯入,皆唬得不知所措,抖衣乱颤一阵,忽看到他怀里的少女,又大吃一惊,正待同时叫出“姑娘”二字,贾瑶早鬼魅般欺身上前,锐不可当之势将两人定在原地。
沿此舱室往后走,竟连着一个高级舱室,手炉、熏笼、熏香、帘子等玩意儿俱全,更有书案、书架等有钱人才用得起的物什,便料定此为小女生的房间。
贾瑶将小女生安置在榻上,摆近手炉,翻开被子盖好了,方出来外面关门。
可巧听到笃笃的敲门声,他叫苦不迭,看了眼勿然佝在旁边一动不动的一大一小,索性捏着嗓子道:“谁呀?”
外面人回道:“哦,王嬷嬷,是你吗?小人奉船头之命,前来问询姑娘是否安好。”
“呃,是我,嗓子哑了,不好意思哈。姑娘她早睡下了,外面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睡下了?那就好!嬷嬷您有所不知,方才运河里好像有怪物跳出水面,洒了一甲板的水花,不过很快又不见了,委实令人费解。马上就到京城了,遇此奇事,也不知是凶是吉……”
贾瑶窃笑。
敲门人走后,他对着一大一小冷森森道:“你们姑娘已经同意洒家在此暂住一时,所以你们不要不识趣。洒家不是个滥杀之人,但一旦有人触犯洒家的底线,形同此椅!”
话音一落,右手捏指,往那竹制椅背上劈山般一按,但听得咔嚓之声,那椅子便四分五裂地碎落开来,直唬得两个佝偻人一面狂眨眼儿一面冒汗。
软的硬的都施展完了,方给两人解穴。
老妪心理素质尚可,哆嗦一遭,便连连打恭,俯首贴耳的;小的则不太行,方一舒展身子,竟要放声痛哭。
贾瑶怎能让她如愿,两指闲庭信步一出,砰然又将她定在了原地,少时解开;如此来回折腾三次,小丫鬟彻底伏了,终于不再哭泣。
老妪都快看呆了。
“洒家的要求不高,只要进了京城,便会奉上薄礼,飘然离去。你们大可当我不存在就好……对了,你们姑娘身子好像冻着了,赶快去看看吧。”
两人听了,对视一眼,忙向里边走去了。
少顷,老妪又折了回来,手里还拿着几件衣衫,强颜欢笑道:“爷,瞧你这湿淋淋的身子,肯定冻坏了吧?老身这里有几件闲置的衣服,您看一看合不合身?”
贾瑶一顿,接了衣衫,起身郑重作揖:“谢谢。倘若洒家能活着进入京城,洒家必有厚报。”
老妪虚扶一把,挤着脸无奈道:“爷客气了。瞧您这身手,必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老身只希望您下船以后,不要将此间的事儿宣扬出去,否则,我们家姑娘……”
贾瑶怔了许久,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在为他们家姑娘的名声考虑。
同时意味着,她们为了自家姑娘的名声,必不会将他藏在舱室的消息宣扬出去。
理清诘究本末,因诚挚道:“自贻伊咎,非微过细故,当反躬自省。请老人家放心,晚辈保证不会宣扬出去。”
“那就好,那就好!”
老妪长松了口气。
贾瑶试探着问:“敢问姑娘的芳名是……”
老妪犹豫片刻,回他道:“姓林,名黛玉。”
贾瑶脸色骤变,惊叫道:“什么!林黛玉?”
难怪孱弱至极,难怪眼睛勾人,难怪姿色惊人!
再看一老一小两人,身份呼之欲出:王嬷嬷,雪雁!
王嬷嬷见贾瑶忡然变色,心下不解,边思索边道:“对,我家姑娘正是叫林黛玉。爷听过我家姑娘的名字?或者,您认识我家老爷?”
贾瑶仍在发怔,怔完忙道:“实不相瞒,晚辈颇通点穴之道,于医术自有研究。王嬷嬷,容晚辈进去诊视一番?”
王嬷嬷咧着嘴苦笑,显然很犹豫。
贾瑶掷地有声:“晚辈姓贾。”
王嬷嬷一愣,片刻恍然大悟:“您是贾家的人?”
“是的,不过只是庶支。”
话音未落,早趋进了里边,再次打量环境。
此时雪雁正在换洗毛巾,看到贾瑶进来,忙低下头,动作越发拘谨。
王嬷嬷徘徊一阵,便掀开帷帘,请贾瑶坐下。
但见小女生如一个雕琢出来的玉人般沉在榻上,冰肌玉肤,滑润似酥;腮晕酡红,额头汗水涔涔,两手攥住被子紧紧地包裹着身子,口中呢喃呓着各种软哝之音,其中夹杂着或多或少的吴语,贾瑶基本听不懂。
楚楚怯怯的哀情确实能令“此时”的男人痴迷。
可惜,贾瑶是来自后世的男人,他更希望看到一个健康的林黛玉。
他旁若无人地坐定,捉住白皙的小手诊了一盏茶的工夫,心里那块儿石头扑通落地。
“风寒之邪外袭、肺气失宣,风寒感冒而已,并无大碍。”
据他诊视,林黛玉确实有先天之症,但医术水平不够,暂且诊不出来。
王嬷嬷愣道:“感冒?什么意思?”
贾瑶道:“伤风、风寒,懂了吧?”
王嬷嬷和雪雁都点了点头。
“有没有生姜、红枣?”
“有的,有的!”
“桂枝汤、麻黄汤呢?”
“我们这边没有,不过,贾先生那边应该有的。哦,贾先生不是您,而是姑娘的西席,他的船,跟在我们船的后头……”
“嗯,有就好。不要和贾先生提起我,千万不要。”
“我们怎么可能和外人提起您……”
贾瑶一路逃亡,早疲惫不堪,因此顺了几张林黛玉的手稿,回到外边的仓储室,挑合身的下人衣裳换了,那手稿连看都没看,竟直接昏昏沉沉地睡去。
半夜里,突然被一阵椎心泣血的哭喊之声惊醒。
他赶忙起身,隔着帘子一望,赫然是林黛玉一面哭天泪地,一面寻死觅活,一面胡打海摔,时不时低吟着“杨花还梦,春光谁主,晴空觅个颠狂处”、“琼珰翠羽还相怜,愁袅不来魂欲断”、“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等感人肺腑的语录,王嬷嬷、雪雁苦劝,却是劝说不住。
那悲悲戚戚的哭泣声果然动听,怪不得能使花落鸟飞。
贾瑶古井无波的声音传开:“林姑娘,你要再闹,瑶这两根手指可要点你了。肚脐下三指,是为人体笑穴之一,你想一想,瑶一旦点了你的笑穴,你会怎样?是又哭又笑?还是哭笑不……”
不料林黛玉倔强而又铿锵的声音传回:“你闭嘴!要你管!你的话让我感到恶心!你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罢了!”
贾瑶淡定地解释:“林姑娘误会了,瑶绝非登徒子……”
林黛玉咬着朱唇又啐又骂:“呸,口是心非,卑鄙无耻!老鼠都有皮,你怎么就不要脸呢?老鼠都有牙齿,你怎么就不知廉耻?老鼠都有肢体,你怎么就不懂礼教?你既然不要脸、不知廉耻、不懂礼教,为什么还不去死!”
贾瑶面不红心不跳,始终很淡定:“瑶一介武夫,听不懂姑娘的高深之骂。也罢,你随便骂,瑶进去了,进去点姑娘的笑穴了。”
说完作势去掀帘子,林黛玉花容变色,忙攥了被子裹住身躯,娇啭道:“不要!你不要进来!你再胡来,我、我就真的哭死了!”
于是狠命地抹泪,抽泣声逐渐停止了。
雪雁见状忙道:“姑娘,你烧了很久了,喝一碗贾先生送来的桂枝汤吧,求你了!”
林黛玉赌气道:“难为你费心,我偏不喝,我风寒伤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
说完又声泪俱下:“爹,娘,女儿不孝!女儿草木一般的身体,本来是要洁净地生来,洁净地死去的,奈何沾染了一身的污秽,呜呜!
嗟夫!吴音娇软带儿痴,无限闲愁总未知。自古佳人多命薄,闭门春尽杨花落……”
贾瑶古井无波的声音再次传开:“呵,不孝?你死了,才是最大的不孝。雪雁,王嬷嬷,她再不喝,你们便瓣开她的嘴,强行灌下去。她若吐出来,便喊我一声,我再点住她,就不信她咽不下去!”
雪雁、王嬷嬷听了,嘴巴张了张,做声不得,又无奈又不知所可。
林黛玉气得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目肿筋浮,面红发乱,喘得抬不起头来。
伏枕喘息半晌,冷笑道:“好个霸道的臭男人!叫旁人听了,还以为你的话是圣旨呢!你不用再向我放狠话,你竟直接闯进来点死我是正经!”
贾瑶轻笑:“好的,瑶来了!”
当下径直闯了进来,雪雁、王嬷嬷兀地踌躇,脚黏着地钉住似的动弹不得;
林黛玉只穿了水绿纱质褙子和淡蓝抹胸,自思一回,竟倔强地顶着晕劲儿拨开被子,捂着胸口坐定,扬着天鹅般的脖颈直视贾瑶。
这般情形,倒真把他唬住了。
林黛玉道:“来点我,让我这会子就死,与其苟且偷生,倒不如死了干净。你怕死,你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捕擅闯女孩子的闺房,你不要脸,你长命百岁,如何?”
对视了好久,贾瑶长叹一声离去了。
林黛玉道:“呸,还大言不惭地吹嘘什么血溅孔雀楼,杀了个天昏地暗、血流成河的,没那个金刚钻,还想揽人家武松的瓷器活,真真好笑!苗而不秀,银样镴枪头罢了!”
贾瑶再叹一声,返回仓储室,认真研究起了她的手稿。
“我还未心满意足。”林黛玉眼看着他悻悻离去,孤芳自赏般啐了一口。忽嫣然一笑,主动端了那已经凉了的汤药,一口闷下去了。
贾瑶浏览了一遍,对其中一阕“钗头凤”感慨最深,但见:
秋怀闷。秋心凉。一番秋意无人问。眼花落。灯花落。数尽莲筹,满街剥啄。柝。柝。柝。
风声紧。虫声近。搅人魂梦何曾稳。罗衾薄。罗衫薄。坐到更残,鸡声已作。喔。喔。喔。
于是有感而发,向王嬷嬷借了笔来,还了一阕:
庭初口。春还冷。绿纱窗浮光浮镜。莺声脆。花阴碎。四围山色,一尊酒对。醉。醉。醉。
香催阵。苔添印。素心人到南村近。诗篇丽。词章绮。长卿游倦,著书成未。秘。秘。秘。
写罢,自嘲一笑:“一介匹夫,竟作起词来了,真真是张飞绣花——不对劲。”
话说贾瑶胡乱作了首词,连连打喷嚏。在水中浸泡久了,自个儿似乎也感冒了,于是裹住王嬷嬷送来的衣裳,头一歪便死一般地睡过去了。
林黛玉骂了一场,自觉出了口恶气,身心舒畅了不少,喝完汤药,亦鬓云乱洒、软酥酥半掩着睡去了,早上醒来,闷出了一身汗,醺颜愈发酡红。
到了张家湾,雨村早打发人过来询问姑娘的情况,并送来各类物资,又休整半日才继续北进。
林黛玉头晕目眩的,出不得外头,因问王嬷嬷道:“嬷嬷,登徒子现在如何了?”
王嬷嬷道:“已经睡了快两天了,还没睡醒。”
林黛玉一怔,笑道:“《西游记》云:‘喫了饭儿不挺尸,肚里没板脂’,登徒子这一挺尸,倒直接赛过猪八戒了,可着急了。”
王嬷嬷拿起桌上的一个包袱,递给了林黛玉,眼神耐人寻味:“姑娘你看,这便是他全身的行头……”
林黛玉虽觉不妥,但想到他的无礼作为,便赌气一般拆开包裹,大抵是踏扁了的银质器皿、银锭子、路引、沾过水却干了的书信、表明身份的腰牌、破旧衣裳而已。
看了腰牌,再浏览了书信,初时还有揶揄之色,笑说:“贾瑶?还真是贾家的人?”到后来震惊之意越来越浓,忙拽着王嬷嬷道:“嬷嬷,这不是咱们能见识的东西,快给他还回去!”
她斜倚着绣屏美眸圆睁,檀口半张,喘声、颤声不止,一脸惊恐之状,王嬷嬷见状怎能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忙收拾包裹,准备还回去。
“等等!”
林黛玉抽出几张未沾过水的手稿,竟然是她自己的闺中之作,便狠命地揉成纸团,丢进篓子里,暗暗啐了一口。
忽看到他作的钗头凤,默念几遍,不觉如醉如痴,潸然泪下;临词触目,感恨伤怀,绣屏越发斜倚不住,直至灵感一触即发,便抬身趿鞋来到书案前,命雪雁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在宣纸上挥毫写道:
腰如搦。人如削。无端臂褪黄金约。灯销晕。香销尽。衾儿无梦,雁儿无信。闷。闷。闷。
秋衫薄。秋风恶。感秋人被秋缠缚。归期问。何时稳。签儿无据,卦儿无准。恨。恨。恨。
写罢,自看了,心痛神痴,眼中落泪。一面又饮了数碗姜汤,不觉意犹未尽,自起来,去窗前的梳妆台对镜梳了一回妆,想到方才看的信的内容,寻思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婉约、豪放果然兼具了吗?”
于是返回书案拿起笔来,去那《钗头凤》后,再写下一阕《永遇乐》,道是: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
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秾李还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
吟罢搁笔,头晕晕乎乎的,方要小憩。
雪雁匆匆跑来:“姑娘,登徒子醒了!”
林黛玉啐道:“作死的小蹄子,谁让你嚼蛆来!亏你记住了‘登徒子’一词,我平日和你说的正经话,怎么就全当了耳旁风?”
雪雁猛然意识到嘴欠了,连连致歉。
王嬷嬷蹑手蹑脚地进仓储室还包裹,把贾瑶惊醒了。一问时间、地点,方知睡了将近两天,船已经过张家湾了,神京近在咫尺。
贾瑶见她慌里慌张的藏着包裹,怎猜不出她们做了什么。但当前最令他着急的还是如何躲避城门口盘查的官兵,便收好包裹,蹙眉思忖起来:以我目前超过175的身高,扮作丫鬟太假,那就只好扮成婆子了,走路时且佝偻着吧。
于是道:“王嬷嬷,取一套你穿的衣裳来,从现在起,我就是林姑娘的教养嬷嬷——容嬷嬷!”
王嬷嬷愣道:“什么意思?”
贾瑶道:“有没有饭?我饿了,咱们边吃边说。”
这时雪雁来了,拘谨地笑道:“爷,姑娘有请!”
贾瑶笑道:“和大名鼎鼎的林妹妹一同进餐,瑶深感荣幸!”
说罢大步向林黛玉的房间走去,雪雁愈发迷糊了。
林黛玉发觉贾瑶又闯了进来,再次花容失色,娇呼一声慌忙往角落里钻,指着他娇啭道:“谁让你进来的?不要脸。出去,你给我出去!”
两手抱胸兀立在帷幔之后,如受惊的小鹿般抖抖簌簌的;眼眸似水般波动,再加上点点的泪光,莺啭乔林的抽泣声,这小女生竟有种撩人之美。
贾瑶暗叹古代女子早熟。
他茫然四顾,奇道:“雪雁,怎么回事儿?不是说你家姑娘请我来共同进餐的吗?”
“我、我……”雪雁期期艾艾,“姑娘,我没有那么说!”
林黛玉和她传递了眼神,都对贾瑶的厚脸皮感到无奈。
“君不闻吕安题凤邪?”自思一回,她又冷笑,“汝颜之厚,赛过城墙!”
“瑶一介匹夫,听不懂!”贾瑶摆好桌椅,旁若无人地坐下,不耐烦地摆手,“王嬷嬷,饭,饭呢!”
王嬷嬷木然哦了一声,忙出去取餐去了。
林黛玉啐道:“呸,饿死你!又唬匹夫的调儿,也不知‘庭初口’的‘钗头凤’是谁作的!”
贾瑶一怔,拱手笑道:“张飞也有绣花的时候呢,匹夫怎么就不能作诗了?当然,匹夫不敢在林大才女面前班门弄斧。”说着又招手,“林姑娘,来,坐。”
林黛玉傲娇地撇过头去,撅着嘴道:“我才不和登徒子同坐呢!”
贾瑶装模作样地摇头,“唉,林姑娘终究对瑶的误解太深,罢了,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林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自看了信便明了他出现在船上的原委,经他一调侃,气氛顿时轻松了下来。
她蹙着罥烟眉,忽美眸一转,忙提着裙袂去取了自己作的《钗头凤》和《永遇乐》来,递给了贾瑶。
“匹夫无罪,怀璧有罪。你既然自称匹夫,又自诩怀璧,就必是个风尘怀闺秀之辈了,那么,我要你在七步内再还我一首钗头凤来!”
一脸傲娇之色。
贾瑶读了几遍,感慨不已,见她期待的模样,便笑道:“这两首词,可谓言简意赅,字字千金,上下扣人心弦,首尾催人泪下,足见林姑娘扎实的文字功底和信手拈来的写作技巧以及惨绝人寰的创新能力……”
“你……你去死!还不快作词?”
林黛玉又气又笑,便扬手来打。
“别,疼,真没那个能耐!”贾瑶忙躲了,摆正脸色,“咱们说一说接下来的事儿吧。接下来,王嬷嬷和雪雁将会给我装扮一番,使我扮成你的教养嬷嬷,以方便进城。”
林黛玉微怔,少时笑道:“偏要做出这般荒诞不经的怪事儿来,真不知该说你是滥竽充数,还是东施效颦。我倒要瞧瞧,登徒子扮作女装会是什么模样?”
没说完便红了脸,啐他道:“呸,谁要你来教养了?”
贾瑶严肃道:“林姑娘,这可开不得玩笑。你看过我的包裹,当知道我的任务有多重要,毫不夸张地说,此为弥天大事!”
林黛玉心如明镜,郑重点了点头,果真坐了,商议如何应对城门口的官兵的盘查。
王嬷嬷端来饭菜,贾瑶一看,质量都很好,但菜为素菜,粥为稀粥,米饭量也不太多;唯米粒亮晶晶的,也不知是不是传说中的碧梗米。
“林姑娘,你每天就吃这些?”
林黛玉软糯糯道:“我自来便是如此,病恹恹的样子,自己也很讨厌呢。”
贾瑶道:“人是铁,饭是钢,不好好吃饭,病怎么好得了?”
林黛玉低头不语。
贾瑶狼吞虎咽地吃了几碗,直让主仆三人一愣一愣的,林黛玉美眸转向王嬷嬷两人,无奈道:“罢了,让他吃吧,横竖我也不饿。”
吃完王嬷嬷和雪雁为贾瑶改妆,林黛玉一边观看一边调侃,银铃般的娇笑声回荡,人前仰后合的,可架不住要保持所谓的矜持,到后来肚子都快笑疼了仍用帕子捂着嘴。
贾瑶趁着空子道:“林姑娘,我以前就见过你。”
你何曾见过我?”说犹未了,林黛玉猝然红了脸,扬手直打他肩膀,啐道:“呸,登徒子,不要脸!”
贾瑶笑道:“真的见过,在前世的梦中。”
“我恼了。”林黛玉收了笑容,指着他道,“登徒子,你要再这般态度,倒不如直接下船了的好,反正是我无理取闹了。”
贾瑶轻轻一笑,思忖片刻,便按照贾宝玉的台词一一问她,除了问有没有字;问完方知她已经十一岁了。
到底是林妹妹,笑起来既古灵精怪又娇俏可人的,比哭起来好看多了。
玩闹到了兴头,林黛玉嫣然一笑,竟然要亲自上手为他化妆,王嬷嬷连连劝阻,总算劝住了。
在古代,画眉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张敞画眉”正是四大风流趣事之一,林黛玉满脸飞红、满口央告的,良久才熄了王嬷嬷的怒火。
不到一日,林黛玉、贾雨村两行人到达神京,在通惠河码头登岸。
码头上果然戒备森严: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十步一关卡,检查路引、文牒,对比画像;弓箭手、火铳手、步兵等各式兵种全部出动,手持通缉令,严陈以待,只为缉拿贾瑶。
荣国府四大管家之一的林之孝及他老婆林之孝家的,早率人在码头等候多时了。
此时林之孝正在向一个披甲戴盔的军官打恭。
那军官一来不愿得罪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二来早收了贾家的好处,因此大大咧咧道:“林管家放心,你家小姐一头有贾家,一头有巡盐御史,某是个明白人,自不会盘查她的人。但那贾瑶是在皇上那儿挂了号的,且是个姓贾的,所以,其他人还是要盘一盘的。”
林之孝谄笑道:“我家几位老爷、族长正商量着要不要将那胆大包天的贾瑶逐出族谱呢,所以您只要不触犯了我家小姐,其他的尽管盘查就是!”
军官笑着点头。
这时雨村一行到了,林之孝还未迎去,军官抢先一步逐一盘查,雨村不胜其烦,但为了自个儿远大的前程只能忍了。
接下来盘查林黛玉一行就简单多了,雨村忽见王嬷嬷身后跟了一个佝偻的婆子,皱眉道:“等等!王嬷嬷,她是谁?姑娘不是只带了……”
贾瑶忙佝住身子打恭,捏着嗓子道:“贾先生,老身容家的,是姑娘手下的粗使婆妇,您忘了么?”
扮作粗使婆子,是他们商议后的结果。
说犹未了,军官、林之孝等都诧异地看过来了。
王嬷嬷斥道:“去!丢人现眼的,谁让你开口!”又向雨村谄笑,“贾先生有所不知,这老货一上船便开始晕船,成日挺尸,白吃白喝了一个多月,啥活都干不了,现在下船倒耍起威风了,真真让人无语……”
雨村当然不愿生事,便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容家的啊,在船上挺尸挺一个多月,这会子倒认不出来了!”
军官、林之孝始终微笑地看着他们演戏,并未起疑。
王嬷嬷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见雨村果然如贾瑶所料,选择息事宁人,当时长松了口气。
贾瑶也捏了把汗。
自东便门进城,搜寻的官兵比外面少了许多,过一个狭窄的巷子时,贾瑶找准机会,一溜烟跑去了。
林黛玉到达荣国府西角门时,故意站在阶上瞭望了很久,没有发现贾瑶的身影。那似凄非凄的眼眸顿时黯淡下来,直至浮上了一层水雾,泪珠簌簌。
他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短短两日的相处,竟让她有种依依不舍的感觉。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心痛神痴,忽瞪大眼眸摇头,“不,他明明坏了我的清白,我怎么能再生留恋之心呢,好讨厌……”
贾瑶遵循康胤千诀别时的遗命来到外城西便门附近的一座宅院。
敲了门,很快有人开门,是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小子。
贾瑶微怔,心里寻思:太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当下慎重一揖,然后掏出文牒双手奉上。
银器、银锭子等物,全留在林黛玉的马车上了。
年轻小子漫不经心看了一眼,脸色唿地变了,连忙请他入院,张望片刻才关门。
“贾千总,请!”
声音很尖,态度很恭敬,手指东厢房方向。
贾瑶试探着问:“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年轻小子躬身回答:“咱家戴淳。”
贾瑶在身上搜索了一阵,但连一根毛都没有找到,当时非常尴尬。
戴淳笑道:“都是自己人,千总就不必来那些虚的了。”
贾瑶小脸儿一红,只得点头、拱手。
院落三进,谈不上奢华,但花圃、盆栽甚多,品类齐全,景色称得上“别致”。
这时一个穿着直裰的青年急忙迎了出来,长叹道:“贾千总,一路走来,难为你了!”
贾瑶问:“阁下是?”
回他道:“茅笙,前参赞处左参赞。”
进了房内,很快进入正题。
贾瑶恸道:“康监军蒙受不白之冤,仍坚持和东虏战斗到最后一刻,携两万将士血染铁背山,太过悲壮,瑶做不到无动于衷。”
说罢,递过去康胤千、杨颢、温德恭等人往来的信件。
“东路军刘町也败了,此番征虏,可以说是一败涂地。”茅笙语气萧瑟,少时又问,“遵化城孔雀楼之变,是你犯下的?”
贾瑶道:“东路军败,意料之中。至于孔雀楼,瑶只杀了温德恭、刘渠、齐炳及楼里的丫鬟、小厮等共二十三人,外面的官差,不是我杀的;杀人者是一群黑衣人,为首之人让我去玄真观找贾敬。”
“贾敬?”茅笙大惊,踱了几步,脸色越来越凝重,“你且先在这里歇着,容我请示一番,再做决定。”
贾瑶忙问:“沈尚书真乞骸骨了?章尚书现在如何?”
茅笙顿住,抬头看向天花板,“是的,沈尚书乞骸骨了;章尚书病重,弹劾他者甚多,估计……也要乞骸骨了。”
说完便走了。戴淳命两个小丫鬟“伺候”贾瑶,贾瑶拒绝了,直接呼呼大睡。
傍晚时分,茅笙又来了,这次会面的地点是正房。
但见一个身高比贾瑶矮了两三公分却气宇轩昂的中年人坐在桌前,认真观看那些信件;茅笙、戴淳一左一右,巍然屹立。
中年人声音非常浑厚,且自带一番威仪:“贾千总,坐!”
贾瑶初觉此人系在故弄玄虚,扫过茅笙、戴淳,两人眼睛一眨也不眨;忽久梦乍回,内心大震,肠慌腹热般跪地,行五拜三叩礼:
“千总贾瑶参加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贾卿平身!”
永绍皇帝这才站起,仔细审视贾瑶,并命茅笙搬近了一把杌子。
“血溅孔雀楼,爱憎分明,恩仇必报,大丈夫当如是,壮哉!”
贾瑶不敢坐,低着头道:“臣一时脑热,做下如此蠢事,事后后悔不迭。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皇帝坐下来笑道:“嘴上这么说,心里一定在骂朕,追你追得遍地跑是吧?”
“臣不敢!”
“呵,不敢可不是没有哦。”皇帝哂笑,又故作责怪,“贾卿,朕不是让你坐下吗?怎么还跪着?”
贾瑶这才坐定。
“辽东局势,真如康卿和你预料的那般,糜烂至截趾适履了吗?”
贾瑶每想起康胤千诀别时的义无反顾就忍不住想哭,因此决定实话实说。
“是的。臣和康监军一致认为,四路分兵而不汇合,我军必败,辽沈必失。”
“辽沈必失吗……”皇帝陡惊,眼中阴云密布,“杨颢以及你的伯乐王子腾上本说东虏不过是疥癣之疾,可休养两年,联合北虏,一击破之。”
“杨大人经略辽东期间,所作所为,臣奉上的信件中都有揭示,毫不夸张地说,康监军和血洒铁背山的两万将士,就是被他害死的!至于王节帅,常年节制京营,可能不太了解边关局势。”
“贾卿有何良策?”
“内可改良,如重推一条鞭法、整饬吏治,臣一介匹夫,只略通皮毛,大抵夸夸其谈;外则强兵、远交近攻,臣以为,应重视火器,死守广宁,联合北虏、朝鲜,用人不疑。当然,臣所说的人并非指杨经略。”
“贾卿之言,说到朕的心坎儿里了。但是,朕也是人,卿须知‘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呐……”
就在贾瑶和皇帝奏对的同时,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四位宁荣两府的当家人齐聚于荣禧堂,商量是否要将贾瑶逐出族谱。
另外,还请了王家家主王子腾。
贾珍急道:“自铁背山兵败、孔雀楼事发,察院的言官对东府的弹劾就没有停止过,现在连四王、其他六公都对咱们家有了怨言。政老爷,赦老爷,如果不驱逐这个胆大包天的混账种子,咱们家还有什么资格位列八公,还有什么面目面对九泉之下的宁荣两公!”
贾赦气得猛拍小几,怒吼道:“好个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好个吃里扒外没良心的反骨仔!真真气煞我也!老爷在的时候,早定下了以武转文的族策,这反骨仔偏要从军,现在果然惹出祸事儿了,要逐,绝不能留!”
贾政捋须叹道:“到底是自家的孩子,逐的时候还是留些体面吧……”
王子腾适时道:“此事说来怪我。当初我若未因看中他的武艺而将他调入军营,今日他指不定在哪里厮混呢,何至于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贾琏提醒:“老太太那边……”
贾赦冷笑:“孔雀楼之祸传回来后,母亲吓得差点儿一命……一病不起,她老人家怎么可能不同意驱逐逆子?”
贾珍点头,“好,既然老太太和老爷们都同意侄儿的决定,侄儿这便打开宗祠,召集八房族人,正式驱逐贾瑶!”
话说贾珍等人刚准备散了,忽赖大匆匆跑来,喘着气道:“各位爷,玄真观的敬老爷派人来了!”
贾珍忙命赖大请人进来,贾赦等人都感到意外。
来者是一个穿着道袍的小道士。
他向众人施了一礼,笑道:“老爷听说本家出了个血溅孔雀楼的天魔星,引发了朝堂的震荡,他心里难受得紧,便说要珍哥儿好好守着东府,哪儿也别去了,且避着外面的风声,趁空子为他抄写一千份《阴骘文》吧。”
贾珍目定口呆。
贾赦、王子腾对视一眼,都察觉到贾敬的反应不同寻常。
贾政则毫无政治觉悟,喃喃道:“敬大哥的意思,是不让珍儿驱逐贾瑶?”
王子腾道:“贾瑶犯的是大罪,已经在皇上那儿挂了号了,最后肯定要依国法处置。不如等朝堂上有决断了,你们再施行家法?”
贾政道:“很周到,合该如此!”
贾珍一时摸不准贾敬的心思,只得道:“罢,那侄儿便听老爷的,哪儿也不去了,安心抄写经文吧。至于贾瑶,等朝堂上有消息了再逐他不迟!”
……
贾瑶和永绍帝奏对完毕,永绍帝阴恻恻一笑,心里有了计较。
当下口头赏赐了贾瑶一身适合三等侍卫龙禁尉穿的麒麟服,然后命他跟随于左右,返回禁城;万事俱备,只待最后的反击。
戴淳谄笑道:“三等侍卫龙禁尉,虽然只有五品,但行走于内廷,晋升、考核不受吏部的约束,圣宠不逊于一些一二品大员。贾千总,咱家先向您道喜了,从此,咱们就真的是自己人了!”
贾瑶拱手道:“公公客气了,以后还需您多多关照。”
翌日早朝。
鸣鞭,唱班,文武勋三班入殿,高呼“万岁”,行五拜三叩礼;方返回殿内奏事。
戴权唱道:“有事准奏,无事退朝!”
通政使汪唯中出列,原数奏道:“四年四路征虏,我军损失兵力四万人,战死官吏、将领二百人,丧失骡马万匹、火器器械五千,元气大伤。其中固然有康胤千轻敌冒进之因,然经略杨颢指挥不当,用人不明,轻信内应两面三刀之语,亦当承担主要责任;察院、六科弹劾他的奏本多不胜数,却皆留中。臣愿死谏,将此误国误民之臣下狱!”
奏毕,跪地不起。
内阁首辅房重柘道:“四路兵败,罪魁祸首系分巡监军康胤千,此前不是早有定论吗?现今副总兵温德恭、参将刘渠、游击齐炳死得不明不白,千总贾瑶犯下滔天大罪却逃之夭夭,这些才是当务之急,汪银台如此转移话题,莫不是别有用心?”
某御史出列:“汪银台捕风捉影,借朝事泄己私愤,臣弹劾……”
汪唯中胀着脸道:“你们……”
房重柘是上皇病重之时的托孤之臣,又是西临书院的元老之一,自然是上皇一系当之无愧的代言人,因此部分开国勋贵马上驰援,声讨汪唯中。
皇帝默不作声,忽转头看向混在侍卫中的贾瑶,仿佛在说:党同伐异,诛除异己,这便是上皇留给朕的“肱骨”之臣!
他早习惯这般只互相攻讦、不讨论正经国事的早朝了。
正激烈之际,一道洪亮的声音盖过众音:“房首辅一呼百应,真真好大的威风!依下官看,您才是别有用心吧?”
众人听了忙转过头,赫然是一豹头环眼的彪形大汉。
他霍霍出列,“陛下,房首辅,四路兵败,我军从此在辽东失去优势,不得不转为防御,虏之铁骑距离山海关一步之遥,燕云随时有危,天子守国门迫在眉睫,甚至重演宋辽故事,怎能说不是当务之急?”
此人,系兵部右侍郎席廷辟。
“宋辽旧事?诛心之言,诛心之言呐!这个罪名老夫可担当不起!”房重柘大惊失色,忙把矛头转向席廷辟,他的党人立即随他声讨之。
道是:“危言耸听!”
“哗众取宠!”
……
皇帝忽然大喜,乃大笑道:“众卿稍安勿躁,席爱卿一片报国之心,未有攻讦之嫌,朕闻之震惊,何不听他一言再下定论?”
席廷辟点头,“陛下,诸位同僚,浙兵、川兵和辽兵矛盾重重,哗变时有,且调兵路途遥远、耗费银两百万不止,因此不可重用。臣以为,应辽人守辽土!”
忽又一人出列,乃佥都御史王椹,他驳道:“席大人此言缪矣!堂堂天朝上国,地大物博,无所不有,即使耗也能把一个只拥有十三副铠甲的小部落耗死,若举全国之力,必叫此等夜郎之辈于樯橹间灰飞烟灭;而若辽人守辽土的话,军头拥兵自重,岂非重演晚唐旧事?”
两人都习过武,再加上西临党人煽风点火,一时间针锋相对,剑拔弩张,若非侍卫在旁制止,差点儿就当场打起来了。
皇帝或倾听或饶有兴趣地观看,基本不发言。
吵到午时,没吵出个结果来,戴权准备高喧下朝。
皇帝忽然大喝一声:“且慢!”
众人不解,皇帝怒吼道:“来人,把这个瞒上欺下、损公肥私、结党营私的房重柘拿下!”
话音一落,急促而又沸腾的脚步声向大殿的四面八方传开,接着源源不断地锦衣卫校尉如索命的厉鬼般哒哒而至,雷厉风行间将房重柘牢牢制住;禁城内外,殿前都检点杨诚恩率禁军、侍卫严密把守各门,阻止任何未请圣命之人出入。
众大臣大骇,顿时目瞪口歪!
房重柘挣扎了一阵,西临党人都对皇帝于正规早朝突然发难而罔知所措,当下做声不得;
他只得喘着粗气独自叫嚣:“陛下,臣有何罪!臣自受上皇的托孤以来,兢兢业业,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上皇之明;臣一片赤胆忠心,感天动地。敢问陛下,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不经三法司会审、不走正规流程,直接控住肝胆之臣,就不怕见笑于大方之家吗?臣不服!”
锦衣卫指挥使仇斌、镇抚使赵全大步走来,鹰视狼顾众大臣,众人越发不敢妄动。
“哼哼!房爱卿放心,你辅佐朕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一定会让你心服口服!”
贾瑶送来的证据,让他把积存多年的忿郁一扫而光,因容光焕发;他哐当站起,悠然走下龙首,傲然抬手,似舍我其谁:
“夏守忠,请上皇入殿听政!”
“贾爱卿,请声明杨颢经略辽东之七大罪!”
“戴权,请九卿就位,会审房重柘!”
“茅爱卿,请声明房重柘入阁参赞机务之七大罪!”
四声喏毕,但见一个英武的少年人应声出列,他戴乌纱帽、穿麒麟服、挎雁翎刀,冷冽扫过众大臣,最后睃住房重柘。
房重柘被他的鹰目一锁,不由得猛地打了个冷战。
王子腾失声叫道:“贾、贾瑶?”
此言一出,众大臣一片哗然!
“他就是血溅孔雀楼的贾瑶?”
“他、他不是被通缉了么?怎么跑宫里来了?”
“陛下,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此獠犯下的是滔天大罪,万万饶恕不得啊!”
……
王子腾茫然地看向皇帝,忽然想到贾敬那意味深长的举动,突然感觉山雨欲来。
贾瑶朗声道:“经贾某和康监军查明,杨颢经略辽东期间,犯有七大罪:其一,克扣、贪污军饷;其二,挑唆浙兵、川兵、辽兵之间的矛盾,导致无法合兵;其三,和房重柘为首的西临党人朋比为奸,排除异己;其四,故意向康监军透露错误情报,导致两万主力中贼虏埋伏,最后全军覆没,实乃此次兵败的罪魁祸首;其五,向草原部落索贿,导致草原人怀有异心;其六,和节度使、总兵等军头狼狈为奸,比如温德恭,抢占军田,欺压底层百姓,导致投虏者众;其七,罔顾我朝对贼虏的经济封锁,衔晋商攫取巨额利润……”
“陛下,各位大人,贾某所述,人证物证俱全,辽东百姓、各军、各将领苦杨颢杨经略久矣!”
说罢,倏忽掠至房重柘面前,将信件、账目等摔在地上,质问他:“房首辅,你还要为杨经略辩解吗!”
他方表演完毕,茅笙霍霍出场,声明房重柘结党、贪污、受贿、大言欺世、嫉贤、大不敬、无人臣礼七大罪,并将信件、账目等交给列位大臣阅览。
皇帝冷笑:“拟旨:褫夺杨颢辽东经略之职,褫夺房重柘殿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之职;仇斌,即刻遣锦衣卫缇骑前往广宁,逮捕杨颢返京;赵全,即刻将房重柘打入诏狱,听候审讯!”
“得令!”
众大臣仍处于震惊中,仍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忽礼炮齐鸣、锣鼓喧天,夏守忠唱声传开:“太上皇驾到!”
随着太监、女官窸窸窣窣的行动声响起,龙首后方、大殿北面的暖阁遮起了一道黄橙橙的巨大帘幕,一个稍矮却异常威严的身影坐在了帘后。
为何遮帘?盖祖制曰:二龙不得相见。
房重柘再挣扎开来,痛哭道:“上皇,臣冤枉,臣冤枉呐,臣为了国事殚精竭虑、肝胆披沥,委实不清楚贾千总、茅参赞所罗织的罪名,上皇救臣!”
上皇不答,透过大帘,淡定看着皇帝向他施人子礼,淡定看着众臣排山倒海地高呼“上皇万岁”,最后锁定贾瑶。
夏守忠尖声道:“上皇谕:众卿平身!”
“谢上皇!”
上皇声音十分饱满:“贾瑶?”
浑浊的老眼精芒一闪,可惜无人欣赏。
贾瑶出列:“臣在!”
上皇冷笑:“血溅孔雀楼,手上沾有二十三条人命,比之行者武松更甚,竟仅凭三寸不烂之舌蛊惑皇儿,妄图逃过律法的制裁,贾卿文武双全,真真好大的本事!你以为,律法就是儿戏吗!你以为,就真的没人治得了你吗!”
皇帝冷冷道:“仇斌,就由你来为父皇讲解一下孔雀楼之变的来龙去脉吧!”
仇斌应喏,掏出一份公文,递给了夏守忠,禀道:“经锦衣卫调查,孔雀楼之变本为一出鸿门宴,系温德恭、刘渠、齐炳三人为杀害贾瑶、向杨颢纳投名状所设,贾瑶之措,谓正当防卫;助围官差,系死于一群黑衣人之首,其身份暂未查明。”
贾瑶朝黄帘拱手,不矜不伐,凛然道:“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上皇,康监军明知杨颢下套,仍然义无反顾、奋勇迎敌,携两万将士血染铁背山,岂谓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臣和刘渠、齐炳受监军遗命,回京城向章尚书求援,刘、齐二人在孔雀楼醉生梦死也就罢了,大不了把遵化当作汴州就是,然而他们竟然设鸿门宴妄图借臣之头献佛,要前方两万将士死不瞑目,臣一介匹夫,焉能无动于衷!”
“上皇不闻: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他随即转身,冷眼扫过众臣,悲凉一笑,“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臣若坐以待毙,谁来祭奠前方马革裹尸的两万将士的亡魂,谁来为为国事而死、却蒙受覆盆之冤的康监军平冤昭雪!”
“真血性匹夫也!”席廷辟应声出列,其声铿锵有力,“贾千总之言,情调激昂,慷慨悲烈,席某闻之不能自已,涕泪满衣,青衫泪湿。生子,当如贾怀璧!”
汪唯中也出列,“上皇,陛下,武松血溅鸳鸯楼,或为一时激愤;贾千总血溅孔雀楼,则为国事而怒发冲冠。臣以为,贾千总揭发了房首辅、杨经略等西临党人的龌龊事,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朝堂之上,虽有结党营私之辈,但并非真无血性之人,一时间纷纷有人站出来附和或者力挺。
上皇冷眼观看,一言不发;四王八公代表的勋贵亦陷入了沉默。
皇帝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黄帘一边放诞地大笑,乃大声道:“铁背山未战,军令难违;孔雀楼之变,则系正当防卫。朕赦贾瑶无罪!”
茅笙忙应道:“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众臣随之呼应,其声宛如地动山摇,回荡久久不能停息。
“哈哈哈哈!”皇帝神采飞扬,只觉君临天下,“擢,宁国公庶曾孙、辽东分巡道监军帐下千总贾瑶,特简内廷行走、御前一等侍卫龙威尉,铨选、廷推之后,补授京营节度留后!”
贾瑶惊了半晌,忙跪下磕头:“谢陛下。皇恩浩荡,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节度留后,正三品,属军府体系,只比节度使低了一级;通过原著可知,王子腾很快会升任九省统制;那么,京营,将会落入他手……
上皇终于开口了:“皇儿旨意,朕深以为然。房卿之罪,按律处置即可,国事在前,父子在后,孰轻孰重朕分得清。来日廷推,朕会继续听政。”
他语气始终淡定如一,“贾瑶,朕记住你了。夏守忠,撤帘,摆驾回宫!”
“奴才遵旨!”
……
“贾千……哦不,贾副节帅,恭喜!”
“如此年轻的节度留后,前无古人。怀璧,恭喜!”
禁城左掖门外,席廷辟、汪唯中等对贾瑶抱有好感之人纷纷向他道喜。
西临党人溃败,都对他避之不及。
惊心动魄的朝会终于结束,贾瑶望着皇城那高大雄伟的建筑群,方一如释重负,竟又在心头压了一丝阴霾。
京营节度留后兼一等侍卫,意思很明显了:先以侍卫过渡,等王子腾巡边之后,京营就是他的了;
但是,他既非参赞、侍卫、太监那样的“内臣”,又非文官那般科举出身的“外臣”,算是“孤臣”,和四王八公代表的勋贵、戴权夏守忠代表的阉人、房重柘代表的文官三大集团再无法齐心。
“皇帝这是要把我逼上绝路啊……”
买了十个肉夹馍,边往宁荣街走,边思考接下来的安排。
“康胤千、刘渠、齐炳身死,那么我勉强算是南兵的代言人之一了,当务之急,是借威望召集浙兵、川兵残部进京,为压服京营做准备;另外派人前往福建,向福建总兵借调部分藤牌兵。”
浙兵,某种意义上即戚家军,当然,真正的戚家军在蓟州兵变时便遭到血洗,浑河血战时的戚家军,只是按照戚继光练兵之法练出来的兵;川兵,即大名鼎鼎的白杆兵。
这两个兵种,在浑河血战时的表现远胜辽兵,完全可以硬捍八旗死兵,英勇程度令人泪目。
至于藤牌兵,则在未来的雅克萨之战中大放异彩,可做为一支特种兵。
“贾瑶。”身后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
回头看时,赫然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
“千总贾瑶,见过节帅!”贾瑶拱手,不卑不亢。
“杀了二十三人,不仅未受律法的制裁,而且不降反升,直接被指定为本帅的接班人,虽不至于前无古人,但也称得上惊世骇俗了,本帅当初果然没有看走眼!”
王子腾骑着一匹矮马,身后跟了几个低调的亲兵;他一面欣慰地笑着,一面下马,把缰绳递给了亲兵。
看似欣慰,实则萧索至极,看来他意识到职位很快会迎来变动了。
贾瑶郑重道:“末将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赖您当初的提携,您对瑶的知遇之恩,瑶永不敢忘。”
无论王子腾、王夫人、薛姨妈等王家人人品如何,王子腾对贾瑶的提携是实实在在的,所以不和他来虚的,直抒胸臆。
王子腾点了点头,笑道:“走,陪本帅去喝两杯?”
贾瑶道:“长者之邀,不敢推辞,瑶乐意之至。”
“呵。未满十六岁的节度留后,当比肩汉之霍去病……对了,你小子是不是还没有定亲?”
“小子一介匹夫,居无定所,随时准备慷慨就义,哪里敢谈婚论嫁?谁又愿意把宝贝女儿嫁给我?”
“本帅呀,本帅就很愿意!”
“哈哈!节帅,您就别开小子的玩笑了……”
王子腾并未带贾瑶去高大上的酒楼,而是去了一个大排档一般的酒肆。
两人浅斟慢酌,聊着琐碎的家常话、军旅中的糙胆话,极有默契地丝毫不提及朝堂之事。
另一边,因贾瑶不仅未被治罪反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四王八公十二侯等勋贵皆借报喜的缘由去贾府打探虚实,一时间使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差人飞马来往报信;贾珍震惊之余,亦对假痴不癫的贾敬心生警惕。
贾瑶和王子腾胡孱了两个时辰的工夫,终于散去,贾瑶自回宁荣街东廊下的祖宅。
未至近前,早有贾㻞、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宁府一脉的族人及赖大、林之孝、单大良、赖二等两府的体面管事站在门口观望。
赖大使了眼色,一锦衣玉带、粉头油面的贵公子施施然迎出,笑嘻嘻说道:“蓉携东府一脉的族人,向瑶二叔道喜了:恭喜瑶二叔高升一等侍卫,祝您官运亨通,财源滚滚,大权在握,大展宏图!”
贾㻞等族人连忙诚惶诚惧地作揖。他们看着贾瑶那修长挺拔、锐不可当的身形,皆感觉他脱胎换骨。
“诸位以这般礼仪招待我,倒让瑶有种‘衣锦怀乡’的感觉,多谢多谢!”
贾瑶稍有醉意,但脑子清明得很:哪有两手空空地来道喜的?这些所谓的族人太假。
贾蓉道:“瑶二叔,西府的老祖宗、政太爷、赦太爷都想见你,我家老爷也在天香楼设下了宴席,便由侄儿在前方带路,带你去走一圈儿吧!”
贾瑶为难道:“不好意思,我刚和王家的老爷喝了两杯,现在脑子晕乎乎的,满身酒气,这个状态恐怕会唐突了老祖宗,何况我好久没有回家了,还要整理宅子呢,麻烦蓉哥儿回复老祖宗和各位老爷,瑶无法去拜见了……”
贾蓉大急,他早受了贾珍的吩咐,无论贾瑶状态如何,都要带去老祖宗那儿的,老祖宗素来宽和,且贾瑶的高升惊动了阖府,想来不会介意他有没有喝酒的;如果连这点小事儿都完不成,贾珍怕是会扒了他的皮。
贾㻞和贾瑶“原身”很熟,当下靠过来道:“瑶弟,老太太是咱们家的定海神针,你若入了她老人家的眼,以后的官路肯定会更加顺畅,依为兄之见,还是去拜会一下吧。”
贾瑶心下冷笑:老子马上就节制京营了,还需要一个只图安逸享乐的昏庸的老太婆帮忙?真真是井底之蛙!
贾蓉道:“就是就是,宅子让赖爷爷叫人来收拾就成了,何必您亲自动手?”说着忙给赖二使眼色。
赖二应道:“瑶哥儿,我这便命人来收拾你的宅子,保管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你就放心好了!”
“好吧,蓉哥儿,那就麻烦你了!”
当下径直去了荣庆堂明间,贾母、贾赦、贾政心里七上八下的,早焦急地等候多时。一听说贾蓉回来了,都长松了口气。
“瑶拜见老祖宗、赦老爷、政老爷。可不巧,瑶陪王家的老爷吃了几杯酒,稍有醉意,若言语中有不当之处还望各位长辈海涵。”
“无妨,快快请起!”
“咦?陪王家的老爷吃酒?”
贾赦、贾政忙站了起来,一个虚扶一把,一个惺惺作态地关切、吹嘘;贾母则让鸳鸯取来老花镜。
三人审视良久,见他岿然不动、一言不发,一时间一肚子疑问不知从何问起。
贾政忍不住了,问他道:“瑶哥儿,遵化城孔雀楼之变,真的是……你做的?铁背山兵败,真的和房首辅有关?”
“是的,是我做的;兵败确实和房首辅有关。”贾瑶的声音古井无波。
三人都从中听出了一股寒意,内心勿然一震。
贾赦急问:“瑶哥儿,皇上是不是想让你节制京营?王家家主会不会有职位上的变动?你堪堪从军三年,年轻气盛,有把握压服京营的老兵油子?上皇呢,上皇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贾瑶颔首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上和上皇的心思,瑶不敢猜测,赦老爷的问题,恕侄儿无法回答!”
贾母听他如此敷衍,一时心里火大得很,因沉声道:“瑶哥儿,在座的没有外人,你从一个小小的千总一跃成为一等侍卫,可以说是一步登天,其中少不了咱们家的帮忙。朝堂上的变化,何不在一众长辈面前明言,也好让我们这些老骨头帮你参谋参谋!”
贾瑶拱手道:“老祖宗误会了。瑶一介匹夫,真的不敢揣摩圣意,非瑶不愿意明言!”
蹙眉一思,索性将杨颢、房重柘等西临党人排除异己的手段讲了一遍。
贾母、贾赦听得是云里雾里,当时兴致寥寥;
贾政却是大吃一惊,感叹道:“蚊子腹内刳脂油,亏他们下手!西临书院素来标榜‘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大义凛然的背后,竟然是衣冠楚楚!”
贾瑶怅然道:“是啊,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我军败得不冤。”
贾母稳定内宅很有一套,但毫无政治觉悟。贾代化、贾代善治理家族的策略是非常有效的:一者培养贾敬、贾政、贾珠,促他们科举出身;二者和林家、李家联姻,距文官集团更近一步;三者将京营交给王家,基本完成了以武转文。
两人身死,贾母却出了昏招:送元春进宫,致使两人的付出付之东流;即使贾家有人力挽狂澜,也会因为这一点而大吃一番苦头。
贾瑶自从军后,所见之景,要么是白骨如山,要么是尔虞我诈,如今和荣国府三位政治盲聊天,自然而然地没有太多共同话题。
又应付一阵,小丫鬟来报:宝二爷来了!
话音未落,早有一个戴金冠勒抹额、穿箭袖罩彩穗褂的粉面小生走了进来,大饼脸,面如敷粉,转盼多情,颜值之高无庸赘述。
他唯唯诺诺地向贾政行礼,然后躲瘟神似的钻进贾母怀里,打量贾瑶这位不速之客。
“宝玉,往哪儿跑呢?”贾政指着贾瑶介绍,“这是东府廊下的瑶哥儿,比你年长几岁,在家中排行第二,字怀璧;快来见过了!”
“宝玉见过瑶二哥。”
“宝兄弟不必客气。”
贾宝玉喜欢阴柔的、粉面的、华丽的;贾瑶穿直裰,头上挽了一根木簪,脸色微黄且非大饼脸,根本不是他的菜。
贾政道:“瑶哥儿胸有丘壑,且从军三年,极受皇上重视,宝玉,你该多和他交流才是!”
宝玉只得应了,思索片刻问他:“瑶二哥可曾读书?”
贾瑶道:“曾在族学里混了两年,些须认得几个字。”
贾宝玉点头,又喃喃念叨着“怀璧”二字,神色痴痴,贾瑶心下一惊;就在这时,忽有婆子来报:有宫里的内侍前来降旨。
贾瑶自言虚惊一场。
贾母等皆看向贾瑶,直觉认为内侍是冲着他来的。
贾政忙命下人摆设香案,启中门跪接。
果不其然,来者赫然是老熟人戴淳;他满面笑容:“贾副节帅,你竟然跑到荣国府来了,真真叫咱家好找。”
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尖声念出圣旨,大抵是擢升他为一等侍卫龙威尉兼京营节度留后等语,赏赐了各色锦缎、荷包、西洋剑、西洋千里镜等物,称得上“新奇”二字。
贾赦、贾政心里终于有了底;贾琏、贾宝玉、贾环、贾琮神色各异。
垂花门内,荣庆堂廊下伫立了红红绿绿的一大片女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凤姐、三春、黛玉都在,听到婆子传进来的消息,或心神不定,或别有心思,或对贾瑶这位昙花一现的人物感到好奇。
“陛下对瑶之厚恩,瑶万死难报;必呕心沥血,至死方休,不辜负陛下的期望,吾皇万岁!”
贾瑶转向贾政,眼神示意,“政老爷,麻烦您……”
贾政半张着嘴不明其意;贾赦焦急地“哎”了一声,连忙搜索出一个荷包,塞给了戴淳。
“谢赦老爷。”
贾瑶轻笑,“戴公公辛苦!”
显然,贾赦的政治觉悟比贾政高,贾代善在军中的人脉,大都由贾赦继承,只是贪图享乐,性格暴虐恣睢,难成大器。
戴淳毫不关注贾赦、贾政,只向贾瑶笑道:“贾兄,接下来你要进宫办理任职文书,领取腰牌、官服等物,然后去临敬殿叩谢圣恩;咱家便在前头带路吧!”
贾瑶先一揖后伸手:“谢戴公公指点。请!”
“请!”
侍卫处的统官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和副都指挥使;侍卫可分三类:御前、内廷、大门;来源有四:一是皇帝未登基前的心腹,二是武举出身的佼佼者,三是卫所推荐的人才,四是勋贵子弟。
此时都指挥使由殿前都检点杨诚恩兼领;副都指挥使六人,其中一人算是“老熟人”:冯紫英之父、神武将军冯唐。
为何叫“神武将军”?盖他主要负责把守禁城之北,核心是神武门(玄武门)。
冯唐赞道:“贤侄一片碧血丹心,威武不能屈,毅然揭发手眼通天的朋党势力,令冯某肃然起敬。贤侄好样的!”
贾瑶颔首:“冯世伯过誉了,瑶一介匹夫,愿为天下九死。”
“很好,有志气。”冯唐猛拍他肩膀,“冯某有个不成器的儿子,懂些武艺,爱管闲事,所以颇有任侠之名,你们年纪相仿,以后当常常来往才是。”
“瑶早闻紫英兄的大名,能和紫英兄结识,瑶欣然之至。”
当下领取了象牙腰牌、雁翎刀、乌纱帽、斗牛服、鸾带等装备,办好任职文书,再去兵部造册,最后在一名侍卫的引领下来到临敬殿。
皇帝似躲在明晦不定的光线之后,经奇异的檀香、温暖的地龙衬托,身影越发阴鸷。
眸光如毒蛇吐芯般一掠而过,令人不寒而栗,只说了三段话:
“侍卫处的礼仪,简单学一番即可,那里不是你的归宿。”
“四路兵败,辽东的南兵所剩无几;调兵花费何止百万,然财政不力,所以朕倾向于辽人守辽土,你从此不必再过问辽事,耐心准备训练京营之兵即可;节度旌节,王子腾稍候会转交于你。贾卿,朕对你的期望很高哦,朕希望看到一个焕然一新的京营,你可不要让朕失望。”
“这几日,御前会议、廷议、廷推牵五挂四,你武艺高超,若守在朕的身侧,朕当高枕无忧,所以你三日后即进宫当值吧。”
贾瑶应道:“臣遵旨。臣愿鞠躬尽瘁,为陛下效死!”
皇帝阴恻恻地笑了,“卿之忠心,朕早已明。不必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语,朕听着恶心。行了,回去吧!”
“是。”
一出临敬殿,昏沉沉的阳光射来,竟觉得异常刺眼;背后唿地一缩,冷汗似将衣衫打湿。
“老阴匕啊。”
“贾副节帅留步!”
回头看时,乃一队戴内使帽、着青素衣的阉人。
“公公有何指教?”
为首之人尖声叫道:“贾副节帅,上皇召见!”
贾瑶一惊,看向临敬殿外兀立着的侍卫,阉人笑道:“陛下早晓得了,您大可宽心。”
“请公公带路。”
仿佛重游故宫一般,跟随太监来到禁城东北方向的龙首宫,夏守忠站在丹墀之下迎接。
太上皇仍坐在一道帘幕之后,亦只说了三段话:
“回去替朕向贾家老太太传一句话:朕向她老人家问好!”
“朕年幼时,每次出游,每次狩猎,代化、代善二公总是伴朕左右,竭心尽力地护卫朕的周全,至今想起,仍不令朕扼腕叹息,感叹韶华易逝。人生如露,大梦四十载,满朝文武、满城勋贵物是人非矣。呜呼!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朕希望你继承你家先祖的遗志,切勿误入歧途;切勿如贾敬一般,自作聪明,以至于自囚于清冷的道观苟延残喘。”
贾瑶郑重道:“臣谨遵上皇教诲!”
夏守忠亲自送他出了龙首宫。
至龙首宫外花园和东六宫中间的一条夹道,忽见一个明艳无俦丽人蹑手蹑脚地走来,时不时机警地打量周围。
她二十出头,上衣下裙,裙形制正中为马面裙,蓝白相间,乃正宗的女官服饰;外貌竟与对薛宝钗的描述几无二致: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略施粉黛,肌骨莹润,身形丰腴,雍容大气。
夏守忠意味深长地道:“姑娘,咱家暂退一时,有话快说,如果不慎被人发现了,后果自负哟。”
贾元春屈膝一福,讷讷道:“是。”
夏守忠转身离去。
贾元春连忙抢过来,睁大杏眸焦急地盯住他:“瑶兄弟!”
只距离贾瑶一步之遥,直把她急得两手差点儿牵住他的手。
贾瑶被她唬了一跳,趔趄一步,瞠目道:“元、元春姐?”
元春点头,收回手跺了跺脚,不迭急道:“瑶兄弟,老太太身子如何?太太可否安好?宝玉呢,宝玉有没有上学?读书进益不曾?”
贾瑶悄然退后一步,苦笑道:“元春姐,瑶在辽东从军三年,对荣国府的了解还没有你了解得多,所以,你这是问道于盲了……”
元春一怔,眸光黯淡下来,轻轻“哦”了一声,大失所望。
贾瑶眼珠儿狂转,深恐被人看到,倏然道:“元春姐,瑶一介外臣,委实不适合在此地久待,瑶这便告辞,您也快回去吧!”
元春咬着红唇,似在做着什么决定般,最后终于抢上来握住他的手,猝然泪如雨下,哽咽道:“瑶兄弟,拜托你回去替我转告老太太:大姑娘不孝,不能陪伴在她老人家身边,尽绵薄的孝心;大姑娘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祝福她老人家长命百岁,祝福宝玉早日金榜题名!”
“瑶兄弟,拜托你了!”
泪眼朦胧,眼巴巴望着他,甚至作势要下跪。
贾瑶察觉到手中有异,怎能不知道这是元春让他带回去的东西,内心大震;然而她这一番令人泪目的糙作委实令他踌躇,就在这时,夏守忠返回来了。
元春惊惶地缩手,掏出帕子快速抹泪,颤颤巍巍的,再不敢抬眸。
夏守忠不耐烦地催促:“姑娘,快别墨迹了,内侍府的人马上就到了!”
元春抽泣少顷,迅疾恢复到高冷的姿态,一鞠到底,嗫嚅道:“是。公公大恩,侬铭记于心。”
腰肢一摆,一次也没有回头。
留下了一股淡淡的冷香和一道靓丽的倩影。
贾瑶呆立,五味杂陈。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二龙接连给我下套,彼苍者天,何至于斯?”
“元春也是傻得可怜,成为了棋子都不自知,悲哉。不过,说来说去,一句话也没过问老子,凭什么理所当然地把老子当枪使?真以为老子是贾家的保姆?”
夏守忠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嗤笑道:“贾副帅,请吧?”
“哦,辛苦夏公公了。”
龙首宫,周太监匆匆跑进帘幕,如数禀报;太上皇微笑道:“大局定矣。”
临敬殿西暖阁,戴淳跪在“金砖”之上,如数禀报;永绍皇帝诡笑道:“贾元春……哼哼,入朕瓮中,插翅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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