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三流民被一路押回县衙,县长褚广德正在二堂办公。
大汉法令规定,人口万户以上的县,县官称县令,秩六百石至千石;万户以下的称长,秩三百石至五百石。
育阳县下辖十三乡,登记造册的不过八千余户,褚广德其实只是县长,但百姓并不知个中内情,县长县令一并称县尊。
褚广德其人倒很有当县令的志气,上任不过三月,已经将二百余户隐户都吸引到县里来登记户籍,重归庶民。
不仅如此,在看到新野来的难民时,他第一反应就是如何把这些百姓留住,让他们在育阳安家落户,为此他不仅奔走号召城中乡绅富户出资出粮守城,以工代赈安排难民,还在得知会有新野乱民攻打县城时,第一时间召集各乡乡百姓来县城,一方面避难,一方面帮助城防。
如此短的时间内做了这么多事,县衙常常深夜灯火通明。
县长褚广德只身赴任,并无家眷,唯一书童青案常伴左右。
青案眼见自家郎君今日从寅时忙到亥时,且还要再忙下去的这势头,忍不住提醒道:“郎君,寅时二刻了···”
正当这时,门子来报,道县尉赵平城抓到三个强奸妇女的流民,青案只好闭口不言。
褚广德听到“流民”二字皱了皱眉,起身往大堂去。
大堂正中屏风画着“山水朝阳图”,与二堂的“松鹤延年图”相比,更显庄严肃穆,恢宏大气。
山正、水清、日明即“清正廉明”,与官阁牌匾上的“明镜高悬”有异曲同工之妙,官阁即屏风前被四根柱子围住高出地面约一尺的空间,也是审理大案要案命案的地方。
褚广德在官阁坐定,台下县尉赵平城先禀明事情原委,而后将堂外三流民带了上来请县尊定夺。
褚广德问道:“赵县尉为何不将那妇人并证人一同带来?”
赵平城暗叫不好,前一任县长没有这么勤政,过了酉时一向不审理案件,只是例行汇报收押,第二日再审,一时习惯没有改过来,这理由如何能说?
灵机一动道:“禀县尊,那妇人还有一三岁稚子,啼哭不已,实难脱身。那证人的儿子高烧不退,也急等那人回去照料,属下便允其稍后再来。”
一边说着一边在背后悄悄给手下人摆手,手下人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不动声色地悄悄离开。
褚广德也不拆穿这拙劣的借口,道了声:“原来如此,等一等倒也无妨。”
转而审问那三流民,“县尉告尔等三人强奸妇女,尔等可认罪?”
三流民又是一通磕头喊冤枉,道那妇人是自愿的,褚广德摆摆手,道:“周卫氏已是周家妇,何故作尔等新妇?且她原本家资颇丰,何故倒贴钱粮供给尔等一路吃喝。尔等就算不认,等人证来了,强奸罪便确凿无疑。本官再问,周家老媪可是尔等所杀?”三流民都痛哭流涕道不是,生怕再背上一桩杀人罪,忙老老实实地交代事情经过,却原来是这样。
那日周媪去河边取水,卫荷花本想一同前往,可儿子刚好要屙屎,她便在路旁看着孩子等待周媪,谁知周媪不慎落水。
早就心怀不轨的三人恰好旁观了周媪溺亡,便趁机围了上来,为了让卫荷花老实就范,就谎称周媪是三人谋害,卫荷花果然害怕,从此虽不情愿,却一直隐忍不发。
却没想到到了县城先是被白汉强撞破,又被县尉抓住,这才败露。
三流民交代完,县尉手下人已将白汉强、白存孝、卫荷花、及梁广梁宽两兄弟都带了来,褚广德再次跟几人重复确认了案情经过,并从三流民身上搜出周家的田契房契以及卫荷花和周媪的金银首饰若干,如此人证物证具全,便开口宣判:“强与人奸者,腐以为宫隶臣。服本刑二年,转服司寇刑一年,而后释放,合计刑期为三年。尔等可有不服?”见三流民都委顿在地,便又道,“签字画押。押入大牢,明日行刑。”
正在这时,有一小吏慌慌张张地跑来,大叫:“不好了!县尊!探马来报,乱民已到城外东南五里亭!”
褚广德听闻,纳罕道:“竟是夜里来攻城?!如今百姓多夜不识路,他们如何行军?罢了,吾自以不变应万变。”
情势危急,他也顾不得思量那许多,命人将城中巡防的辅兵撤回至县衙待命,随时准备增补城门守卫,又发动县衙所有人手,包括文房、狱卒、仵作、侩子手等人,仅留人看守,其余人全部出动。
同时命令县尉赵平城去西城门和北城门组织城防事宜,前任县丞跟着前任县长告老还乡,县丞位至今空缺,褚广德只好自己守东城门和南城门。
一切安排妥当,众人皆听命行事。褚广德自己先到东门巡视城防,见城墙上五尺一卒,俱精神抖擞,城墙下滚木垒做山丘,金汁也烧了起来,略略安心,便又去南门察看。
白汉强和卫荷花二人在听到乱民到城外之后就被请出县衙,小吏只是匆匆叮嘱一句“速回住处”便回转。
二人心里不禁忐忑,恨不得脚底生风,飞快地奔回城西自家草棚。
白汉强刚刚跟家里人说完这个消息,赵县尉便带人来了。
仍是那城门吏敲锣,大声命令白日里做工的人集合,两排火把将整个贫民区都照得亮堂堂的。
众人听说乱民来攻城,也顾不得疲惫,纷纷招呼着开始干活,将白日里没垒好的滚木接着搬来垒好,金汁也挑来了满满五大缸。
大家伙虽不能上城墙守卫,但做了这些准备,多多少少都安心了些,再加上县尉大人亲自在城墙上喊话说援兵三日内必至,倒也不甚慌乱。
如此有条不紊准备了不过两刻钟,东城门和南城门果然来了乱民,哨兵的眼力都是最好的,可乱民距城门尚有百步,又是夜晚,只能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中间晃动着几团亮光。
乌泱泱一大片,没个阵型,没穿甲胄,甚至也没有兵器,不过是农家常见的锄头镰刀之类,有的甚至是棍子,他们中绝大多数都面黄肌瘦,神色麻木,只有零星十几个身体还健壮,穿着也较鲜亮,装备刀剑,举着火把,明显是能够夜晚行路起带头作用的人。
他们聚在南城门外,其中一人年约三十,一身短打,太阳穴鼓胀,眼神凌厉,率先开口道:“梅郎君,兄弟们已经到育阳城下,有何妙计尽可说了罢?”
头戴斗篷的青年从一旁举火把的仆人身后走出来,只露出一个下巴笑着应道:“马兄不必心急,到了这里,小弟还能食言不成?马兄没发现队伍里少了些兄弟吗?”
马伍心里一惊,转头举着火把将围过来的十几个人的头脸都仔细辨认了一遍,发现没有生面孔,只是少了五六个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哈哈一笑,故作场面道:“原来如此!不知梅郎君将我兄弟派去做——难道是——?”
梅郎君道:“马兄不愧是青帮执牛耳者,正是!小弟早已请孙兄六人混入前几日进城的流民之中,约定今晚起火为号,内外齐攻,两个时辰,料此城必破!”
育阳城西门贫民区,白家只剩五人在草棚,白阿母听到乱民攻城就开始打包铺盖,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可收拾,本来也都还没来得及安置下来,倒也便宜。
万幸白大壮终于退烧醒来,白大丫给他熬了一碗热粥,他刚刚喝了一口,就听外面有人大叫“走水了!走水了!”,便想去外面看看情况,谁知刚到棚子口,就闻到一股烧焦稻草的味道。
二弟白墨跑回来大喊:“阿母——旁边的棚子烧着了!咱们快跑吧!”
一家五口人人都连背再提,尽可能多拿东西,刚刚跑到空地,不过眨眼间,火势便蔓延了开来,眼瞧着这一片刚刚搭起来的草棚就全部被火海吞噬,一同被吞噬的还有他们的铺盖和部分粮食。
因为白阿父这个主劳力不在,白大壮又晕晕乎乎抗不了大粮袋,所以他们不得不丢下了大件的铺盖和两大袋粮食。
白小钰看着燃烧的火焰就忍不住哭了起来,这是自己和白家人费了多大劲才运过来的粮食呀,难受!这古代人的日子怎么就这么难过!一难受起来,记不得伪装,哭着就叫了一声“妈妈呀——”幸好周围乱糟糟的,也没人听到。
除了白墨,他最初只是打算跟着白家人先了解情况,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就抽身离开,上辈子丰富的野外探险经验让他能够很轻易的找个合适的深山老林,了此余生。因为他实在不习惯与“亲人”一起生活,不喜欢社交,对所谓的功名利禄也无甚兴趣。唯一感兴趣的人,可能跟自己隔了两千多年的时空距离。
可如今他就站在白二丫的身边,听到了这一声不符合时代特色的“妈妈呀”,再联想到之前的“shit”和那跟白小钰一样的画圈圈撒落叶的方式,白小钰和自己一起触摸到神秘的木牌,白二丫和白二柱几乎前后脚昏迷又醒来,这一切的一切几乎可以让他确定白二丫就是白小钰。
可是,之前跟白小钰也不太熟,只有穿越来的那次古村落探险,到底要怎么跟她解释自己知道她撒花爱画圈圈呢?
难不成告诉她自己曾经偷看她?
不!绝对不行!
而且那只是巧合,不算偷窥。
谁让她在红楼之下的湖边撒花的时候自己刚好在楼上呢?
红楼是学校的公共设施,不能算自己故意偷窥,只是巧合罢了。
可是,其他的破绽只能证明白二丫也是穿越者,不能证实是白小钰······
白墨心里充斥着矛盾,白小钰的一次次破绽都在撩拨着他“相认”的神经,可是社恐加自尊阻止了他。
内心的天人交战表露在脸上,却是傻傻呆呆,眼也不眨地目视前方,好似也沉浸在悲伤之中。
白阿母抱住她的孩子们,安慰道:“没事,没事,咱们一家人还好好地在一起,这就行!”
白汉强刚刚和同乡一起将一根木头垒在墙根的木头山丘上,正坐在木头上歇息,突然听到一阵骚动,抬头一看,就看到自家方向着火了,远处似也有火光,乡亲们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往回跑,他也跑,守城不守城的也顾不得了。
回到草棚一看,果然这一片木制的草棚燃烧得噼啪作响,往远处一望,从居民区开始一直到草棚区都燃起了大火,火焰映照得半个天空都变红了。
白家乡、赵家乡和众流民都聚集在一旁空地,吵吵嚷嚷。
幸而白汉强刚刚到,就听到了自家二丫“阿父阿父我们在这儿”的叫声,他顺着声音方向看到了白大壮的身影,跑近了,确认自家六口齐刷刷都在,这才放心。
顺手把白阿母身旁的粮袋背起,白阿母告诉他粮食有两袋没拿出来,他摆了摆手道:“顾不得那么多了,人在就好。我回来的时候看着东边好像也着火了,这城里咋会突然起火咧?还要起都起?他三伯哪儿呢?”
白小钰眼尖,指着不远处喊道:“那儿!三伯在那儿!三伯——三伯——这儿!”
白存孝额头上都是汗,听到喊声几步过来,问道:“汉强你也回来了,我刚刚跟乡里人商量着,从北门出城,你们家可要走?”
白墨心想:一般情况下,哪怕是战乱,老百姓都不愿离家避祸,因为离开故乡便无家无地,从此之后就算是流民,身似浮萍,不知漂泊到何处才能落脚生根。哪怕到了新地方想要安定下来,他们只会种地,只能被迫成为地主的佃户,没有户籍,经常会受到不公平对待。总之,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更何况这是抛家舍业地流亡。
果然白汉强紧皱眉头问道:“出了城去哪儿?为啥不在城里找个地方躲躲?咱们也没啥好东西——”
白存孝摇头道:“不!乱民攻下县城之后,肯定会大肆抢掠财物,掳掠人丁,秩序不存,人命轻贱,怎么能拿自家性命赌彼辈是否有仁慈之心?”白存孝说得很快,明显已跟乡里人反复讲了许多遍。白汉强抬手抹了把汗,看了看白阿母,又看了看自家孩子们,仍是犹豫不决。
正当这时,只听到城中东南方向喧哗声大起,火光熏天,西城门的县尉赵平城正带着一队士卒奉命前去南门支援,
刚走到草棚处,就看到正对着的东面逃来一堆人,男女老少皆有,青壮跑在前面,嘴里大喊着:“快跑啊!城门破了!暴民进城了!”
白汉强只能下定决心出逃,白存孝转身去招呼白家乡众人,白汉强自己嘀咕道:“咱们离西门这么近,咋不从西门出城呢?还绕道北门?”
紧接着赵家乡人也从西城门处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坏消息,西城门的桥断了,其实早就断了,城中的他们不知而已。
白存孝自然是知道的,守城之战,肯定会把护城河上的桥凿断,东南两方是乱民主攻方向,所以他招呼众人去北门。
白家乡赵家乡和之前从新野逃来的流民,三方汇合浩浩荡荡往北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