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尉赵平城听到喊叫,仍然逆着人流往南而去,一路只见城中四处起火,百姓都乱作一团,心里明白这明显是有人故意放火制造混乱,其目的无非就是趁乱破开城门,便更加飞快地往嚎叫声最大的南城门靠近。
南城门处火势最大,在城内起火的同时,城外乱民开始了攻城,人群中出现了几十名弓箭手,箭头用火油浸透的麻布缠绕,往旁边人的火把上一点仰天就射,也不必看什么准头,若射不中墙上的士卒,也可以点燃城内的屋舍,南城墙内挨得近的草棚全都在燃烧,火光照亮了城头。
城墙不过两丈高,赵平城在墙脚就看到了城头着官服的县长,他三步并作两步沿着台阶上了城墙,距离褚县长只有五步远,正说着:“县尊,城中恐有奸细,属下已命人——”便清晰地看到一支箭射入了褚县长胸膛。
褚县长听到他的呼唤,正准备转身来迎他,身子前倾之势一顿,便从城墙上栽倒了下去。
赵平城大吼一声“县尊——”紧接着冲上去伸手想抓住褚县长,可却没能成功,只能眼睁睁看着褚县长的姜黄色裙裾淹没在城下的乱民之中。
回过神来,赵平城见众佐吏士卒皆脸色苍白地看着自己,知道自己今晚哪怕是豁出命去,也必须得守在这里,热血涌上胸口,大吼道:“都愣着干什么?城破大伙一齐去下面见县尊!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该干啥干啥去!”
县尉赵平城打算豁出命,其他人却没有这般血勇,众人面面相觑,本就因城中起火而焦急的心再看到县长中箭坠城之后变得更加慌乱,如今听到县尉的话也只是暂时安定下来,按着惯性继续向城下射箭,间或扔两根滚木,只是弓箭手显得迟钝又散漫,城下搬运滚木的民夫听到消息跑了大半。
士气这个东西说起来很玄妙,但它在战场上却切切实实地存在着,甚至影响着一场攻城战的胜利天平。
当战场上的一方士卒人人都手足无措,甚至隐隐觉得不妙之时,士气无疑是低迷的,而这低迷敌人是最能感受的到的,他们还能迅速趁势而起。
比如当乱民们看到一个官员被己方神射手一箭射倒时,就爆发了巨大的欢呼声;当他们发现头顶的箭雨不再那么密集,就眼冒绿光得向城墙不要命得扑过来;当他们发现可以借机接近城门时,就喊着号子扛着粗粗的木制攻城锤重重地撞向城门。
此消彼涨之下,城门每一次的“咚咚”撞击声都如丧钟一般,敲击在每一个守城的士卒心头,他们的心忍不住随之震颤,随之提高,提高,再提高,直到听到那一声刺耳的门闩断裂的“咔嚓”声,心已经提到不能再高,脑中绷紧的那根弦也终于断裂,溃败窜逃就开始了······
这一过程很快,不过两刻钟,快到县尉赵平城只是在城墙上走了两圈,喊了些没甚大用处的口号,还没想好办法提振士气、安抚民心,城就破了。
他甚至还在恍惚中,一边想着县长坠城身亡,自己若是坚守很可能也要步县长后尘,一边想着或许不要这官身从此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也是个选择,保住性命要紧。
谁曾想,给他徘徊左右的时间如此之短,他不知不觉中选择了“坚守”,城破了,他心里甚至松了一口气:可以毫无顾忌地逃命了。
赵平城知道其实县中好几家富户早已经从北门悄悄离开,去往北面的宛城,因此自家行李早就吩咐老仆打包好,家中亲人只有亡妻留下的一子,垂髫之龄,他也未续弦,平时老人家和小儿两人在家里倒也自在,可如今老幼二人难免让人担忧。
想到这里,在房檐屋后阴影中穿梭的他脚步更快了。
到得家中,老仆果然已经准备妥当,一辆双牛并架之车,车上一应物什俱全,剩下空间还能供两大一小乘坐,车里铺了褥子,自家儿子甚至还能在后面打横睡觉。
当下并无二话,逃命要紧,三人出发往北城门而去。
正走在半路,竟听到有人唤“赵县尉!赵县尉!”
原来是白家乡那一伙人,白墨认出了车上的赵县尉,连忙跟白汉强和白存孝招呼,他们紧走几步,跟在赵平城车旁打听消息。
赵平城知道大伙想问什么,黯然回道:“城已经破了,县尊大人中箭坠城,生死不知,城楼虽不高,可底下乱民无数,大人他又受着伤,恐怕是······”
就听队伍中流民七嘴八舌感慨道:“可怜褚县长,他可真是个好县长,要不是他身先士卒,也不能中箭咧。”
“唉,褚县长接俺们进城,还给俺们吃粥,真是好人不长命!”
白存孝问赵平城准备往哪里去,赵平城想到自家三口人,难免势单力薄,与白家乡人一同前去宛城一路上有个照应也好,于是对众人说道:“北边翻过两座山走百八十里就是棘阳城,也不大,但可以歇歇脚,再往北两百多里就是宛城,宛城城高墙厚,又是南阳郡府城所在,最是安全不过。前两天县中富户有好几家就已经动身前往,我也是如此打算。”
白存孝打蛇随棍上,立马建议不妨双方一同上路,双方你有情我有意,一拍即合。
赵平城也不嫌弃白家乡人手推车走得慢,毕竟自家牛车也不是多快,只是图个省力。自家人虽然有一老一幼,但自己知道路线,遇到危险,对方不说护住自家老幼,但在力所能及之内帮把手还是能的。
从两刻钟前城中火起,城中就乱作一团,到处都是“城破了”“走水了”的叫喊,如今城真的破了,这样的喊声却转为 “快跑啊”“杀人了”,乱民们冒着绿光的眼睛让他们皮包骨头的身材都显得无比凶恶,他们嚎叫着,像驱赶猎物的狼群,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毫不犹豫地砍杀面前的每一个人······
当守城士卒和衙役都死伤殆尽之时,真正的狂欢才刚刚开始——
南城区所有来不及逃走的人家几乎无一幸免,乱民本就是饿着肚子攻城,从新野来育阳的路上,不停的有人在队伍中描绘破城之后的美好图景,随便吃的白面馒头,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再经过城门见血的厮杀,大大地激起了乱民们的凶性,反都反了,能活一日是一日,吃香的喝辣的,临死也要做个快活鬼!
就这样,他们见到民宅就破门而入,进去之后不论人物看见什么抢什么,有人敢反抗就杀!
一刻钟前,北城区丁字街柳宅,梳着两个羊角髻的小脑袋正倚门张望,女童名为柳萦,她肤色本来就白皙,婢女还给擦了粉,越发显得粉雕玉琢,冰雪可爱。
如今柳萦正皱着小眉头扣手指,口中问道:“阿母,阿父怎的还不回来呀?”
一风姿绰约的妇人伸手将柳萦拉回屋中,三下两下把她的发髻散了,重新给她在脑袋顶梳了个常见的奴仆包包头,说道:“不等了,去把敷的粉洗了,随便擦点油就行。”
柳萦洗好了,家中男仆也送了衣裳过来。
柳母给衣裳缝了内兜,装上金银首饰,让柳萦先穿着中衣坐好,用朱砂给她的手脸脖子胳膊腿都点了密密麻麻的红点,用眉笔先把眉毛画粗,再涂黑自己的手指,像擦腮红一样把脸庞也涂黑一层。
如此装扮一番柳萦之后,柳母给自己也卸了钗环,换上了粗布衣裳,束了冠,简单给自己也画了个“天花妆”,还粘了胡子。
口中叮嘱道:“财不可外露,你的两身中衣衣襟我也缝了金叶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若是万一我们走散了,你被发现女儿身,就说自己得了天花,记住了吗?”
柳父前日就回乡下了,他从县长组织守城开始就打算出城逃命,可他的父亲、族里人和自己亡母的陪嫁都还在老宅里,只能带着家丁回乡下
县城的房子不过买了一年,这两日不过是柳母指挥着老仆打包了一些家用的物什以及路上的口粮,大包小包的装了五大车,只等着柳父回来就出发。
柳母将家中仆人召集到大堂,把家中的铜钱都拿出来,看着堂中四五十号人老的老,弱的弱,说道:“粮食每户三石,昨日就已发给大伙。铜钱每户两贯,杨媪家多两贯,她当家的和两个儿郎都为我柳家卖命,这大家伙都是知道的。如今家主未归,县城已破,咱们也是时候散伙了,诸位的身契就在这里,”说到这儿,凤眼环顾四周接着道,“有愿自赎的,便可钱货两讫,离开柳家,自寻生路去。”
又顿了顿,才道:“若是打定主意跟着我母女二人一起出城,那便是我母女的恩人,他日与家主重逢,必有重赏!”
现在堂中众仆其实都是柳家世仆,只因前几日收到消息之时,柳父就已经做主放还一批自愿归家者,如今剩下的都是家中男人或子孙随柳父下乡的人,柳母再问一次,也只是鼓舞士气顺便再次确认众仆的忠心。
见众人并无一人有上前的意思,柳管家和杨媪对视一眼,身为内外院两个主管的两人便准备代众人谢赏再表表忠心,正要上前,就看到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两个半大小子慌慌张张跑进来,跪地就报:“城破了!主母!城破了!小子还听到人嚷嚷县尊大人殉城了,也不知真假,城里全乱了!”
没有功夫再开大会,柳母当机立断,命令实在跑不快的四位的老人和七个孩童都上骡车。
剩下人其实也大都年逾四十,还有十个半大小子,连一个青壮都没有。
无论男女老少都举着火把在车旁护卫,柳管家的车在前头开路,自己的车在中间,略有些拳脚功夫的跛子柳五的车断后。
两辆马车,三辆牛车,两辆骡车,浩浩荡荡一行四十六人七辆车就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