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铭幽幽地醒来,还没回过神,便被一阵敲门声惊到。
“夫子,您好些了吗?!闾监院过来探望您了!”一位少年在屋外喊道。
夫子?监院?神马鬼?
此时的苏铭一脸懵逼,头脑胀痛,只依稀记得自己去找凌风算账,不曾想不但没要到说法,还被羞辱一顿。
之后,被灌醉的他被扔在大街上,摇摇晃晃。
后来,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强光,让人张不开眼睛。随后,耳边传来一声巨响,脑袋还很迷糊,却感受到了失重感,随后剧痛席卷而来,是那种骨肉分离的痛。
接着似乎有个人影被撞飞,从自己身前掠过。而那个人影……很像自己!没错那就是“自己”。
之后,灵魂出窍。
苏铭仿佛变得越来越轻,轻得像一根羽毛漂浮起来,慢慢得朝天上飘去。而地上的另一个“自己”则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污血四溢像打翻的水桶一般。
再后面,便没有任何印象了。
“夫子,您还好吗?我们可要进来啦。”少年又敲了敲门,发现没应答,担心夫子安危,便推门而入。
苏铭半躺在床上,身体甚是虚弱。见房门被推开,本想起身,可映入眼帘的两人着实吓了他一跳。
这两人竟然都是古人的打扮!
一个是穿着粗布短衣的少年,头上梳着两个发髻,眼眸清澈有神,脸色却十分焦急。另一位是戴着幞头的中年男子,身穿圆领长袍,留着八字须,神色有些疲惫。
又抬眼看了屋子,虽说简陋,可也装修得古色古香。
苏铭刚想开口询问,不料海量讯息直冲他的天灵穴。顿时,脑涨欲裂。一声闷哼便晕了过去。
而此番景象落在那两人眼里,便是夫子欲迎客人,不料牵动旧疾,昏厥了过去。
“苏夫子!”
“苏老弟!”
“子良,快!快去请郎中!”闾监院吩咐道。
而昏迷中的苏铭,很快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穿越!没错!自己出了车祸之后,竟然穿越到了一个类似唐朝的平行时代。
而灵魂入住的这位夫子,因前几日得了恶疾,恰好于病逝,反倒是便宜了苏铭。
更凑巧的是,那位夫子恰好也姓苏,名铭,字伯恩。
有些事大概都是冥冥中自有安排。
苏伯恩,江浙人氏,这前半生可以说是开了挂,自小熟读诸子百家,精通论语等经典,十岁便能与乡贤对对子不落下风,十岁院试第一,成为最年轻的秀才。三年后参加乡试,也就是秋闱,获举人身份,次年随学堂师长前去京师参加会试。
原本,按照苏伯恩的文学造诣,哪怕高中不了会元,贡士则跑不了。可当时名额的录用皆被门阀、士族瓜分,这普通人若是想在会试之中及第,那考前拜访是避免不了的,好求个门路和庇护。也就是所谓的认师门。
可苏伯恩年轻气盛,学得是儒家圣学,施的是治国良策,不愿走那些歪门邪道。所以,并没有跟着学院师兄们去达官显贵处投“门荐”。
后来,会试开始,所考科目皆伯恩所长,这下笔如有神助,其他考生还在冥思苦想时,他便奋笔疾书,等到其他人落笔时,他正在整理东西,准备交卷。
会试连考三门,一连三日,这每一日苏伯恩皆是第一个交卷出考场,且少年轻狂,誓夺第一!
当然了,轻狂之人古皆有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啊,会试结束后,苏伯恩在考生圈里便有了“吴下阿蛮”的称号。其含义当然不是什么好话,大伙儿都等着放榜之日,看他笑话。
一般来说,会试结束后,考生们还需待些时日,等待放榜。这段期间,压抑许久的考生们便会结伴游花船,赴诗会。其中,办得最好,也最容易留名的,便是聚贤楼组织的赛诗会。
凡赶考新生皆可参加,根据当晚给出的主题,每位参加者可提供作品一首,当然形式一般分三种,第一日对对子,第二日写词,第三日则是赋诗。戌时截止,聚贤楼会组织大家进行匿名评比,并在最后一晚子时,公布夺魁的作品。一连举办三天,倒是跟会试时间一样。
当年的评比老师中就有词韵大家闾闫,诗鬼韦籍和在文坛德高望重的黄照台黄老先生。其专业性和公正性毋庸置疑。
赛诗会之所以那么火爆,一来是无数青年才干显示才能的一种方式,另外就是凡是在赛诗会上题名的考生,基本在会试中名列前茅。
像当今太学士李珏,礼部侍郎吴宸等等,当年都在赛诗会上提名过,也如愿会试高中。
老实说,那三日聚贤楼给出的题目算得上是有史以来最难得的一次。
这第一日的对子,便是千古绝对。题目乃是烟锁池塘柳。看似简单,实则其结构上五个字使用五行作为偏旁。
来的考生很多,众人或指指点点,或摇头晃脑,或冥思苦想,可留下墨宝的却寥寥无几。
快到截止之时,一个少年向聚贤楼的小厮递上了作品。这时有人认出了那少年。
“哟嚯,这不是那三日天天第一个交卷的吴下阿蛮吗?这次怎么这么晚交作品啊?”
“嘿嘿,之前交白卷,当然快咯。”
“我估计这次还得是白卷。哈哈哈。”
大声嘲笑的基本都是些看热闹,答不出对子的考生。而那些勉强对出对子的考生则是一脸不屑,如此难的对子,岂是一般人能够对出?
第二天是作词,相对于诗,词可是新鲜玩意,也是近些年兴起的。原是烟花之地,女子唱的小曲,难等大雅之堂。可谁知出了个柳三变这个不世之才,硬生生凭一己之力,将词带上了一个高度,隐隐有直逼诗的苗头。
当然了,相比于诗是读书人独有的,词曲有着广大的百姓基础,无论是田间地头,或是花楼酒家,都能听到。
这一回,聚贤楼也头一次将作词搬了上来。主题便是秋。众人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作词,只能仓皇应对。
第三天是赋诗,这算是最简单也是最难的。说简单是因为赋诗是读书人的基本技能,说难是想要写出一首好诗,不仅佳句亮眼,更要有新意,那就难上加难咯!而此次主题是月。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这种诗往往最难下笔。
就这样一连三天,苏伯恩都是踩着点交的作品,也忍受了三天的辱骂。
三日后子时,虽已深夜,可仍灯火通明,人群攒动,赶考的学子都想来看看,这次的赛诗会,究竟是哪几位妖孽能够榜上有名!
铛铛铛~一阵锣鼓声响,聚贤楼的小厮一路小跑到点将台,打开卷轴,扫视一番台下众学子,嘴角却露出一丝饶有意味的笑容。
小厮不紧不慢地高声道:“第一题,对对子,上联烟锁池塘柳。这位考生对的下联是......”
小厮故意顿了顿,众人屏住呼吸却不敢催半分。如此绝对,不知下联是什么,就连本次会试夺魁大热门严尚书之子的严大才子对此次题目,没什么把握。
“下联是......镜涵火树堤!”
此联一出,台下再次沉默,众学子细细咀嚼。
“好联!真是好联啊!”过了良久,不知是谁说了第一句,旁人皆从陶醉之境中醒来。
这对联如此精妙,莫非是出自严大才子?
“平仄相对,五行错位。火树是一种树名,也可以是夕阳或者灯光效果;涵可作名词,池边有小桥,桥有涵洞也是有可能的;镜字运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水平如镜;上下联都有包罗万之意!妙!妙!妙!”解读此对联之人,赫然是严大才子。
众人又看了看其余几位实力才子,皆如严才子一般,满脸佩服和震惊!
“对此对联的是哪位才子?莫不是聚贤楼出的题无人答出,自个儿添写的吧!”台下某位学子喊道,当然了,带着玩笑之意。
“我猜是严公子,只有作者本人,才能解读如此之深。”此人话一出,便遭到旁人嫌弃,哪儿有人自吹自擂的,你以为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我觉得可能是汴州的孙才子,众所周知,汴州是对子的发源地,对对子研究最为深奥!”
“我倒觉得是西凉的秦公子,秦家一门三代皆是文人楷模,西凉门生在天下可是占有一席之地。”
“切~你们这些西蛮之人,最迟开化,谈什么传承,要我说,还是我楚地源远流长,这对子必是我楚地高才之作!”
“哼!你这无耻之徒。没这么踩低捧高的!丢天下读书人的脸面。”
万万没想到,这对联的作者还没公布,下面各地的学子先乱成一锅粥。
“肃静!下面由我公布做此对联的作者,乃是......吴下阿蛮!”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什么?作者是吴下阿蛮,这明显是一个化名。
一般而言,用化名都是对自己作品不满意的,却又想争上一争的,用真名只是怕给评委留下不好的印象。
当然也有人说,倘若出彩,被人冒领岂不是得不偿失。其实,不必有这样的担忧,使用化名的作品,都可以向小厮要一个号码,而此号码只有作者和聚贤楼所知,类似后世的防伪码。
“吴下阿蛮,这个名字好熟悉啊!”一个学子皱眉道。
“啊!我想起来了。那不是连着三天交白卷的苏铭吗?”另外一个学子惊呼道。
其他学子一听哗然道,不可能!如此绝对怎么可能是他对出来的!
于是,四处找苏伯恩,人群中并没有此人。估计是哪位才子调皮吧。众人暗道。
公布完第一日题名的作者后,小厮紧接着公布第二日的题名作品。
“词严格意义上讲是一种音乐文学,此次主题为秋,获得魁首的作品乃是《雨霖铃·寒蝉凄切》,此词闾大家一见到,便爱不释手,连夜为其谱曲,接下来,有请熠春阁的花大家,为大家演绎。”说完,小厮朝身后拍了拍手。
不愧是闾大家谱的曲,这前奏一起,便有股秋色萧然的味道。而接下来花大家一开口,直接让众人沉醉其中。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承转启合,婉转动听,一曲终而人早已呆住,此词此曲......相得益彰,只应......只应天上有啊!
此刻,没有人敢出声,生怕惊走这余音袅袅。
“该词作者乃是吴下阿蛮。”小厮这话又把众人从仙乐之中拉回凡间。
“什......什么?吴下阿蛮。”有学子惊道,“又是他?!”
众人皆疑,可小厮并没有过多解释,紧接着宣读第三日题名的诗作。
“第三日乃斗诗,题为月。题名的依旧是吴下阿蛮的《月夜枫桥》”
一次是偶然,二次是运气,可连着三次,难道还要自欺欺人吗?今夜注定是传奇的夜晚,而吴下阿蛮和苏铭的名字过了今夜,也将传遍整个京都!
昨天你对我爱搭不理,明天我就让你高攀不起。那些之前嘲笑苏铭的考生,此刻像吃了屎一般难受。
小丑竟然是自己!
按理说,荣获三连的吴下阿蛮,也就是苏铭,今晚将登上点贤台,享受天下读书人仰望。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没有出现,这同样是聚贤楼没想到的。
要知道登台固然是一种荣耀,更重要的是有机会被评委大家举荐给朝廷,这也是之前提到的会试高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这苏铭太自负了,竟然不把读书人放在眼里。”有学子愤愤道。
“得了吧,人家可是三连夺魁。你要是有人家一半的本事,估计尾巴早就翘到天上去了。”其他学子反驳道。
可不管是什么原因,今晚苏铭确实没有到场。
苏铭不是不想去,而是病了,没错,就是突发疾病,在客栈躺着呢!
今夜过后,之前对他嗤之以鼻的考生们,纷纷上门拜访,就连一些权臣高官都有意无意地朝他抛出了橄榄枝,然而,苏伯恩染疾在身,这几日都是闭门不见。
后来,皇榜发了。出乎众人意料,苏铭竟然名落孙山,而魁首竟然是和他一起进京的师兄。而这名师兄除了家境显赫,根本不是读书的料!
跟随放榜的,还有魁首的文章,苏铭一看,赫然是自己的文章!这其中的猫腻不言而喻。
他去找那位师兄理论,却吃了个闭门羹,又去找监学反映,却被奴仆打了出来。
很快,传出吴下阿蛮其实是本届魁首的手作,所以苏铭那夜不敢露面,怕漏了馅!这本是空穴来风,何奈人言可畏,传着传着也就真的了。
后来,木已成舟,纵然有天大的冤情,一阶白板,谁来给他翻身?经此一劫,苏铭的身子愈加消瘦。
后为了裹腹,便回到吴地做了夫子,以学生的束脩作为学资。
这苏伯恩的生平遭遇和自己也有几分相似。苏铭回顾这伯恩的这段过去,不禁抿着嘴苦笑道。
伯恩所在的书院,其实也称不上书院。充其量只是个学堂,教穷苦百姓家的娃娃启蒙识字,只不过挂着天卓书院的名头。
名曰:天卓书院林溪学堂。
可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天卓分院下面的分支机构,在官府那边登记在册。
这不,听说林溪分院唯一的夫子病倒了,天卓书院的山长立即派闾监院前来探望。
毕竟这林溪学堂挂着天卓书院的名头,每年州府还能拨一笔款子下来。当然这是拨给天卓的。
苏铭这一昏迷,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换句话说,他是利用这段时间在消化吸收苏伯恩的一生。
可正当所有人以为苏夫子要驾鹤西去,就连闾监院也打算打道回府复命时,苏铭他醒了。
……
古时候,读书人还是很受尊敬,更何况传道授业的恩师。
这不,听说苏夫子醒了。各家各户托自家小孩,给夫子带来了探礼。
东家拿两斤膘肥五花肉,西户捎十几个土鸡蛋。南边扛了一小袋精米,北面又背来了一捆柴。
而那个小童陈子良更是在塌前守了三天三夜,寸步不离。
这些个东西不多,也不贵重,要是放在前世,压根看不上眼。可这份纯朴的情谊却是让苏铭很是感动。
他们在用实际行动表明什么是尊师重道!
重生之后的他,第一次有了做夫子的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