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斗蛐蛐事件发生以后,林溪学堂整个氛围都变了。以前懒散的学习气氛一扫而光。更重要的是学子们对苏夫子的看法也变了。
大家伙都憋着一股气,定要在县试里一鸣惊人,一是为了让夫子免去仗罚,二是为要为林溪学堂正名,要给众多穷人家的孩子做个榜样。
就像夫子说的,寒萤之火,也敢跟皓月争光!
正常而言,在县试里能名列前茅的,一般都是名门望族,或是达官显贵。
连寒门学子都偶露峥嵘,更何况这些底层劳苦人民的孩子呢?能识字算数就不错啦!
李屠夫刚宰了一头猪,正在院里放血取猪血,眼瞅着就要装满,立马朝屋里喊道:“大力,大力,快帮老子拿个空桶过来!”
可喊了好久也没人应答。
还是内人黄氏提了个木桶出来,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李屠夫将猪血放干净后,将200来斤的整猪挂起,随后操起杀猪刀,开始截肢。动作利索娴熟,杀猪刀在他手里就像绣花针一样灵活。
没多久便按照部位,大卸八块,分类叠放。黄氏也在一旁打着下手。
“大力这小兔崽子难道又去后山玩了?这几天连个人影都没看到。看我待会儿不教训教训他。”李屠夫接过媳妇递来的毛巾,身上擦了擦。
“教训教训,你就知道打孩子!咱大力最近可是发奋图强,每天天不亮就去河边念书!”黄氏嗔怪道。
“啥?你不是在诓我吧。这小子不是一看书就发困?”李屠夫一脸不信,大力要是肯读书,母猪都能上树!
“起初,我也不信。是隔壁范家嫂子跟我说的。还跟我讨教秘诀呢!说以后他家娃再大些,也要跟着咱大力一起念书。”黄氏接过毛巾,扔到装满清水的木盆里搓洗,很快盆面浮起一层油。
“当真?”李家的种,向来不是读书的料。
“这还有假?我还特意去河边看过,大力确实在念书!”黄母一脸自豪。
说话间,大力从院外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一边走着还一边摇头晃脑。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嘿,还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屠夫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大力这孩子是脑子坏了?!还是咱祖坟冒青烟了?”
“呔!你这憨货,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我去打听过了。听说是因为苏夫子的缘故,具体啥原因,孩子也不肯说。”黄氏拍了一下李屠夫。
“还是夫子的话管用。”李屠夫酸溜溜道,要知道为了让李大力好好念书,他可是想了好多法子都没用。
“咳!这不是说明咱们送孩子去林溪学堂送对咯!”黄氏突然想到一件事,“听说苏夫子病愈没多久,赶明儿让大力带点猪腿肉去,给夫子补补。”
“得了,我马上选一块最好的腿肉!”李屠夫也不是个小家子气的人,立马应道。儿子肯读书,做啥都得劲!
李屠夫原本把大力送到当地颇有名望的老先生那求得一个旁听的席位,当时可是费了不少力气。奈何这小子太不争气,可没过多久就被赶了出来。
老实说,这事也不能怪大力。作为旁听生,大力还有一个职责就是课前学后打扫卫生。
某次,班里的同窗在习室追逐打闹,一不小心打翻了老先生桌上的砚台,将先生心爱的古籍给弄脏了。
老先生知晓后,震怒!可追逐打闹的学子,其父不是达官就是贤贵,压根动不得!
于是,一时气结的老先生便把过错推在大力身上,责怪他为何没将古籍收好,还让他在圣人画前下跪认错。
可大力就是个犟脾气,不肯认错。
因为入学第一天,老先生就再三叮嘱,不让自己碰古籍。甚至连正厅,都不让进,只能在屋外旁听。
就是因为自己身份低微,说得好听是旁听,其实就是小仆。
而这次的过错根本不在自己,老先生这是在错怪了自己!
老先生虽然已经老眼昏花,可他真的不知道实情吗?
后来,大力就被赶了出来。再后来,就被送到林溪学堂读书。这里没有了等级教条,倒也自在。
自此,李屠夫也断了大力靠读书来光宗耀祖的想法。只希望他会点算术,将来子承父业,卖肉的时候别算错账就行。
“要是我李家出个秀才,我一定宰一头最肥最膘的猪给苏夫子送去!”李屠夫看着儿子这么上进,心里充满了火热!
……
一座高墙大院内。
春寒虽料峭,但枝丫冒了新芽。
一位妇人将满满一桶衣服洗好晾好,腰痛得快直不起来,原本纤细的手指更是粗糙不堪,还有好几道豁口。
冻疮还没好利索,痒,却不敢挠。
砰~
脚边又多了一只木盆,堆满了衣物。
“翠夫人,劳驾您把这盆脏衣服也洗了吧。”一名老妪吩咐道,语气阴阳怪气,没半点儿尊敬。
“张妈,咱不是说好,一天就一桶衣服吗?”崔夫人原本身子骨就弱,后来生产的时候,月子没坐好,便落下了病根。
“话是这么说,可这盆衣服是西房交代的。你也知道,西房的主子管庖厨。若是不称她心意,恐怕每天一桶衣服换俩鸡蛋之事……”
“好好好,我这就去洗。”
听张妈这么一说,崔夫人顿时失了分寸,急忙去搬木盆。
可哪知一急,起得太急,顿时眼前一黑。而脚下没踩实,一个踉跄,眼瞅着就要摔倒。
这时,一个瘦弱的身影飞奔而来,堪堪扶住了崔夫人。
“娘亲!”
“季礼,你不是去学堂上早课了?”崔夫人没想到来人竟是儿子季礼,下意识地想去挡住木盆。
“娘亲,我都看到了。”看着母亲苍白的脸庞,季礼眼里噙泪。
他怎么也没想到,每天的饭食之中多的两个鸡蛋,竟然是母亲浣洗衣物所得。
自己早该知道,西房本就对自己娘俩不满,又岂会好心多给呢?!
想到这,季礼的心中又多了一份愧疚。
“哟,是季礼少爷回来了。老身还有事,就先行告退。”张妈见势不妙,便想脚底抹油。
“张妈,且慢!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西房?”季礼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情,指了指地上的木盆。
“小少爷,这个是误会。”张妈不紧不慢地搬起木盆,这本就是她的活,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这深宅大院,欺负娘儿俩的人还少吗?
“误会?!我希望这样的误会不要出现了。还有,这个内院虽然偏,可也是父亲赐予我的,下人岂能随意进出?”
张妈没想到一向性子懦弱的小少爷竟然一反常态,教训起她来了。这让她十分关火。自个儿可是西房主子的人!
“小少爷,您这话言重了。老身这过来也是得了西房主子的意思,过来瞧瞧崔夫人是否需要帮忙。”张妈话里有话。
“不必了!西房的好意,我们可消受不起!”季礼回怼道,一点都不给张妈面子。
帮忙?哼!我看是来使唤人的吧!
“季礼,不可对长辈无礼。”崔夫人劝道,得罪张妈事小,就怕到西房那边乱嚼舌根,届时少不得给苦头吃。
“崔夫人不愧是大家之后,明事理,懂规矩。”张妈冷哼一声。
而她的这句话一下子点燃了季礼的火药桶。而崔夫人脸色也瞬间变得不好看。
这不仅仅是打脸,更是揭人伤疤!府里人都知道,崔夫人原本是京城来的大家闺秀,后来与王生邂逅,不料未婚先孕。
这在古代可是大忌!后惹得家族老太爷大怒,随后断绝关系,十几年未曾走动。
而没了家族撑腰的崔夫人,又被季礼的父亲嫌弃,若不是有了身孕,恐怕连偏房夫人都没得做。
季礼气急,一把夺过木盆,连盆带衣服往院外一扔,指着张妈鼻子骂道:“你个下人,以下犯上,下次要再踏进此院半步,我定与你拼命!”
张妈怎么也没想到,季礼这小子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一下子也被镇住了,只能骂骂咧咧地离开。
“季礼,今天如此对待张妈,接下来恐怕连鸡蛋……”崔夫人一脸担忧道,不禁有些懊悔没有及时阻止。
“娘亲,我宁愿每日白粥咸菜裹腹,也不愿意看见您低声下气啊!”
季礼也明白母亲的用心良苦,希望自己长身体的时候,能跟得上营养。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可自己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以牺牲尊严换来的鸡蛋,如何让季礼吃得下?!
崔夫人还想再劝几句,可季礼的下句话将她说服了。“再说了,这么多年来我们忍让得还不够吗?可又有什么用呢?他们连可怜都不曾施舍过半分。”
以前的季礼也曾觉得,只要自己少要一点,忍让一些,就会被接纳,认可。所以,他会在排挤之下,转去林溪学堂,哪怕之前深受私塾先生的喜爱,成绩名列前茅。
可结果呢,换来的依旧是无穷无尽的欺负和嘲笑,甚至变本加厉!
此刻,季礼想明白了许多,他握紧拳头,在空中狠狠地挥舞。
苏夫子说得没有错。尊严是靠自己挣出来的,而不是别人给的!
既然王家不待见我,那么就让我自立门户!我要以后的王家连舔我脚趾的资格都没有!
......
在遥远的京都——长安。
在皇城外不远处有一座碧瓦朱翁、层楼叠榭的气派府邸。
哪怕夜深了,却依旧灯火通明。府里的下人匆匆忙忙,却神情肃穆,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
在东房主卧里,一张精细雕纹的红木床榻,躺着一位奄奄一息的老者。
纵然病入膏肓,可老者的眉宇间仍存着一丝上位者的威严。只是嘴唇不住的颤栗,显示着状态并不是很好。
老者侧过脸,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儿子,心里闪过一阵叹息。他动了动手指,敲了敲床沿。
长子见状,立即起身围了上来,见父亲有话要讲,立马俯下身子。
“大郎,去把盈盈接回来吧。我时日不多了,有些事终于想通了,希望没有太迟。”
“是!父亲!我这就去把小妹接回来!”
老者听完,摆了摆手,转过头去,一行浊泪滑下。
朱门大庭前,两个写着崔字的灯笼随风飘荡。
而灯火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起风了,一场大雨将至,仿佛十几年前的那场骤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