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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偏远的山乡,一个不得志的作家,与五个桂花结缘,衍生出一个又一个故事。说的是故事,实际上是说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农村人的生存状态。
主角:周君实,方家媛 更新:2023-03-20 09:3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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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周君实,方家媛的其他类型小说《桂花飘香》,由网络作家“抱儿石”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在一个偏远的山乡,一个不得志的作家,与五个桂花结缘,衍生出一个又一个故事。说的是故事,实际上是说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农村人的生存状态。
五月三十一日,周君实来到两河区革委会,工作队已经上月明山了,有一个女工作队员接他上山。那女子约莫三十一二岁,身材修长,体态丰满,修眉秀目,皮肤尤其的白皙,很出周君实的意外,在偏僻的山乡,能见到如此俏美的农村女干部。周君实放下行包,掏出介绍信,递给那女子时,那女子说:“这个你要交给工作队领导,我只是个普通的工作队员。”稍停,她莞尔一笑,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我是你的学生哩。”周君实一头雾水,想不起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位比他年长的学生,只是搔着头呵呵了两声。那女子接着说:“我叫方家媛,和你分在一个组。组长知道你今天到,派我来接你上山。今天就在区里休息,明天一早,我来约你,一起上月明。”
次日一大早,周君实和方家媛一前一后离开了区革委会,走上公路,向南行进。约摸走了两三里,从公路一侧向下,穿过杉树口,来到小太坪。在一农户家中,方家媛寻来两根一米多长的木棍,递给周君实一根,说是“进山必备”。
走出小太坪,眼前便是进山的路了。
放眼望去,苍苍莽莽的大山,密密麻麻青色的灌木丛林,显得那么神秘。两山之间有一条溪流,进山的路就在山脚下溪流边,弯弯曲曲的河,弯弯曲曲的路,一直通向大山深处。路很窄,呈线条状,两人并行几乎是不可以的,于是,方家媛打前,周君实步后,两人都拄着木棍前行了。
方家媛说:“这是进月明山唯一的一条路,一旦山洪爆发,这路就全在水底了。你看到崖上那棵刺蔸了吗?水位最高时,就到那儿了。”“那山上的人怎么进出哩?”“那就只能翻山越岭地绕道了!费时又费力。说月明穷,交通是个致命的因素。”
往前走不多时,忽听得山上传来呼喊声:“放炮啰!放炮啰!……”方家媛闻声,立即回头,拉着周君实就跑:“快!找个地方躲躲!”
二人一路小跑,钻进了山崖下一个狭窄的石洞,刚好可以容纳两个人。十几分钟后,山上传来哨声,锐锐的,之后,轰隆隆的滚山炮在山梁上炸响,有的爆,有的闷,声声震耳。随后又听得啪啪啦啦之声,碎石如雨如雹从山上洒落下来。周君实大着胆伸头往外看,洞口小路上已满是碎石和残枝败叶。方家媛把周君实往里一拽:“你不要命啦!”又过了一会儿,听到山上传来解除警报的哨声和吆喝声,两人才从洞中挪出。方家媛摘去头发上的几片苔藓,长舒一口气:“山上修水渠,开山炸石,幸亏我们跑得快!”“这也太危险了。”“平时路口有人放哨,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周君实惊魂甫定,不禁一笑:“月明人是用炮声来欢迎我们的。”方家媛说:“耳朵放机灵点,可能前面还有。”
前进途中,不时会遇见一些或上山或下山的社员,没有一个空手的,大都背着山里特有的竹背篓。方家媛说:“山上的公社、学校、供销社的房子,用的砖瓦全都是这么一背篓一背篓背上去的,不容易呀!”
再往前走,路面变得稍宽。右边是溪流,左边紧贴山崖。周君实走到一处断崖前,眼睛一亮,哇,真真切切的地层图,就像《地理》课本上的图片,一层一层,分明可见:一层石,一层土,一层树,树呈横切面,树轮依稀可辨。崖根处,有黑土,黑得透亮。说是黑土,又像是黑石,上面色如铁锈,凑近一闻,有股硫磺味。方家媛说:“山里人烧的就是这种煤,硫磺味重,一般人受不了。”
脚在移,眼在瞄,耳朵却一刻也不敢偷懒,时时提防着山上放炮,提心吊胆的。大约又走了半个多小时,方家媛才说:“渠道段走完了。”周君实绷得紧紧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
此时,太阳出山不久,溪河水面还弥漫着若许雾气,远山、近水、花草树木等若隐若现,显得那么迷蒙。可真是,行脚石崖下,风来凉似秋,溪流蒙水气,两岸花草浮,幽涧蝉鸣乱,深林闲雀啾,野行浑不倦,此地去还留。
水依山流,路顺水转。河床渐渐地升高,小路也渐渐地上移,有时还得过坎爬坡。翻过几道坎坡,二人已有些气喘吁吁了。转过一道大弯后,就在前方紧贴山崖处,似乎有一处民居,这应该是他俩进山后见到的第一户人家了。
走近才看清,这民居其实是一个岩屋。岩洞上方有一排杉树皮搭成的前沿,前沿下有一排木板上顶下座,中留一空,就是门了。洞内是生活起居处,床椅桌灶一应俱全,只是室内十分阴暗,隐约可见。门外是一个小院坝,立有石凳石桌,桌上有一黑乎乎的瓦罐,罐中有茶,几个土碗,也呈暗色。
二人走到时,已有几个力人坐在那儿喝茶,抽烟,聊天。其中有个壮汉见到方家媛,起身锐叫:“方同志,进山啦!”方家媛客气地应了一声。
岩洞的主人是一位七旬老者,见周方二人上了坝子,忙不迭地从屋内端出两把柏木扎椅,招呼道:“二位工作同志坐,歇口气,喝点茶。”
据那些力人讲,老者姓张,老伴前些年撒手西去,独生女儿嫁到山下去了,只有他孤身一人守在这老宅。生产队干部三番五次做工作,要他搬家,他却不为所动。他说,老伴老伴,老了就是个伴,如今她走了,就埋在岩屋上头,我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上受凄凉哩。
一个力人说:“张老真是个好人呐!不用说,为我们提供了这么个遮风挡雨的好处处,还有茶水,又不收钱,都十好几年啦!”另一个力人说:“还有那些去太坪,去县城读书的学生伢,经过这儿,渴了,有水喝,饿了,张老就烧苞米,炕土豆给他们吃。伢儿们也懂事,知道陪老人说话,说些山外的新鲜事,给老人解闷。有一回,一个太坪高中的学生,把学校发的馒头给了张老一个,老人捧着白胖胖的馒头,眼泪水直流,他也舍不得吃,跑到老伴坟头,一边哭,一边说,老伴呀,这是你想了多年的白面粑粑呀……”力人的话,说得大家心里酸酸的。
站在一旁的张老,听到众人的话,只是憨憨的笑,洞开的口中,露出几颗残牙,黑黑的。
力人们走后,周君实和方家媛又喝了些茶,茶是灵清茶,大匹叶,有股清香味。临走时,方家媛问周君实有零钱否,周君实掏出票夹,方家媛抽出两张伍角,趁老人进屋时,压在茶罐下。
走过岩屋,太阳已跳过山头了,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河面上的雾气消散殆尽,山、水、石、花、草、木,所有的景物渐渐的明亮起来,让人目不暇接。只是此时暑热上升得快,完全没有进山初时那种“风来凉似秋”的感觉了。周君实一时间只觉得浑身燥热,上衣已经浸透汗水,紧贴前胸后背,有些难受。
爬过一段坡,前方的路就显得艰难起来。周君实抬眼看去,那是一段隐在绝壁上的羊肠小道。只见一个背着娃儿的妇女正从那走,说是走,不如说是挪。她前胸贴壁,呈大字形状伏其上,一步一步横移,就像是蝙蝠。虽说那段路只有几十米,看起来也足以让人心惊肉跳的。
方家媛问:“怎么样,敢走吗?”周君实有点心怵:“试试看……”方家媛看出了他的心怯:“要不,从水中走?”
其实,周君实先就看见有力人是从水中走的,虽然背着重物,但脚步仍是十分稳当,落实。有个力人还边走边唱:“姐在门前绣花鞋……”,打杵子打在水上,啪啪作响,似乎是在为歌者打着节奏。方家媛提出从水中走,打消了周君实的顾虑,因为女性如果是在经期是要禁冷水的,如今她这么提议,自然是无妨。周君实点点头:“好,走水路!”于是,二人脱去鞋袜,挽起裤脚,扎好行包,下河趟水了。
眼前的溪流洒满阳光,两山环围,少有清风,空气湿重,闷热难耐。然当双脚伸入水中,顿觉清凉,不一会,整个人就觉得凉爽了许多。二人沿着力人行进之道,涉水而行,依然是方家媛打前,周君实步后。水平平时,脚下是细沙,软软的,一步一个窝;有水溅起处,脚下则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有的石头上还有苔藓,滑滑的。二人小心翼翼地走着,十分缓慢,这正好给周君实提供了观赏的机会。
溪流之中,巨石、顽石不计其数,都是被千万年的水流所噬,形态各异,水痕淋漓,窍空丛生,水流经过石缝漏孔,如衣袖般飘然而泻。水石苔藓妍碧相交,清泉映绿。溪水一步一顾,五步一折,水瀑连珠,流泉淙淙下注,磊磊入流。水底之石,可观可赏,挡道的巨石却需要全力应对,或从石缝间钻过,或跳跃腾挪于巨石之上,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滑跌于水中或夹入石缝间,划破皮肉,在所难免。幸亏方家媛在前,每到险要之处,一定会伸手拉周君实一把,这才渡险过隘,走过这段不算太长却充满艰辛的水路。
水道终于走到头,前方就是正道。此时,周君实已是气喘吁吁,浑身乏力。正巧有一块圆石在身边,如同一面大鼓放置水中,遂一屁股坐了上去,卸下背包,放下木棍,大口大口地喘气。方家媛见状,笑道:“看你真是累得不行了,那就休息一会儿吧。”刚好圆石可以坐两个人,她也坐了上去。其实,听她出气之声,也可以觉察到她的疲乏。
方家媛看了看天空,说:“山里的天气,娃娃的脸,刚进山时像秋天,这时就成夏天了。”周君实“哦”了一声,显得漫不经心,一双眼晴却向四处张望。只见两岸的山峦,重重叠叠美如画屏,茂密的古树,郁郁葱葱密如屏障,山间野花,闪闪烁烁如星辰,那陡峭的岩壁,层层页页。周君实心想,那里该蕴藏了多少千古奥秘啊!
再看溪流,波波折折,柔若飘带,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点点,洒金铺银一般。低头看水,水流潺潺,如泣如诉。无意间,周君实猛然看到了方家媛那半伸在水中的那对玉足,眼珠子就转不动了:哇,那是一双多么曼妙的脚啊!那脚,雪白如玉,脚背微隆,脚踝丰满,脚弓稍勾,曲线优美,脚趾细嫩白净,如同十颗鲜嫩的藕苞芽。透过细腻半透明的脚背皮肤,隐约可见皮下深处的血管。
周君实不由得想起了杜牧的诗:“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假如杜牧能一睹此曼妙天足的真容,又该写出何等奇妙的佳句哩?
方家媛似有所觉,不由得脸上飞起了红云,她用肩轻轻撞了周君实一下:“你看什么哩?”周君实顿时口吃起来,说:“我……看,看……水里的鱼儿……”方家媛诡异的一笑:“你们这些文化人呐……”
为了消除刚才的尴尬,周君实转移了话题:“你昨天说你是我的学生,我又没当过老师,怎么会有学生哩?”方家媛说:“我曾经是《宜昌日报》的通讯员,听过你的课,这算不算是学生?”周君实恍然大悟,早年间,他曾先后在秭归、兴山、五峰的通讯员培训班上讲过写作辅导课,算起来,学员数也是大好几百,眼前的方家媛只是那数百人中的一员,记忆中也就不那么分明了。
方家媛眯着眼睛,沉浸在回忆之中,她缓缓地说:“那是一九六八年七月七日,地点在县大礼堂。那一天,你穿的是一件蓝色的灯芯绒上衣,黑色的裤子,一双白色的力士鞋,好清爽的打扮呵。我们那一期,女学员不少,回到宿舍里,叽叽喳喳地,都夸你长得好帅呵……”周君实感到不可思议:“我在秭归讲过课不假,可记不起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方家媛深情地说:“有的人,你天天见到,也不一定记得住;有的人,哪怕是只见过一面,也会终生难忘。更何况你那次还给我们几个学员在笔记本上签名留言了咧。你说,我忘得了吗?”她把搭在额头的一绺头发撩开,接着说:“你那次讲了炼字炼句,有些内容至今还记得。你说,动词要用得贴近、传神。月光从门缝里挤进来,阳光从树隙间筛下,一个挤字,一个筛字,就让没有生命的东西变得灵动起来。你还举了鲁迅作品的句子,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这不废话吗?究其实,它写出了一种孤寂的感觉。对于我们这些无缘走进大学学堂的人来说,这些知识既新鲜有趣,又很有实用价值。在后来的写作中,我总会想到你教给我们的这些写作知识,不断地提高自己。”她停了一下,侧过脸,直直地望着他,一笑:“怎么样,周老师?我说的不假吧?”
方家媛的一席话,让周君实感到震惊,想不到如此平常的讲座,竟给这山里的女干部留下如此深的印象。更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个平凡的人,竟然在这山里女人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其实,周君实还有更想不到的哩!早在当年,方家媛就已经把周君实看成她心仪的白马王子,只可惜她已是已婚之身,那种仰慕与期盼只能深深地埋在心中罢了。天予人愿,终有今日这样面对面倾吐的机会,你想,她会放弃吗?
周君实问:“现在还写通讯报导吗?”方家媛说:“前些年,也在报纸上发表过一些豆腐块。不过,我不太喜欢,老一套,大干快上,形势大好,典型一二三,经验甲乙丙,写来写去,一点味道也没有。后来我动笔就少了,腾出时间读书,收获更大。”周君实说:“读书好呵!你平时读些什么书?”
方家媛的眼睛一下子明亮了起来:“跟你说,我有个远房的叔叔,是个中学教师,算是个书痴吧。他的工资,差不多有一大半用在买书上,我看的书大都是从他那儿借的,什么《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平原游击队》、《吕梁英雄传》、《苦菜花》、《迎春花》、《铁道游击队》、《苦斗》、《三家巷》……多着哩。”她一下子收紧眉头,“不过,文化大革命来了,这些都成了大毒草,想看也不敢看了。”
周君实说:“话不能这么说,样版戏《智取威虎山》不就是从《林海雪原》取材的么?”
方家媛又高兴起来了:“说真的,《林海雪原》写得真是好,我看了好几遍,书都快翻烂了。那里面的人物,我最敬佩的是杨子荣,最喜欢的是少剑波,那真是个好男人……哦,我还记得他写白茹的那首诗。”不待周君实开口,她把双脚从水中提起,双手抱膝,眼睛一眨一眨地,一字一顿地念道,“万马军中一小丫,颜似露润月季花,体灵比鸟鸟亦笨,歌声赛琴琴亦哑,双目神动似能语,垂髫散涌瀑布发,她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她是晨曦仙女散彩霞。”
周君实惊叹一声:“天哪,你的记忆力太强了!”
方家媛说:“我再背几句,你听好啰。”她清了清嗓子,“表面开心而内心孤寂的女人,无论对谁都是一脸笑容,让人觉得她们是多么舒服快乐,但是,大家都不知道她们背后有多少流泪的夜晚,多少伤心的故事,只有跟她们很亲密的异性知己,才能了解到真实的她们。”
周君实一楞:“《林海雪原》中有这样的句子?”
方家媛顽皮地一笑:“怎么,你自己写的,也记不得了?”
周君实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是我写的?”
方家媛说:“这是你的《峡江情思》中的句子,记不得了?”她稍停了一下,“不瞒你说,你写的书我都有,也不知看过多少遍了,连你散发在报纸刊物上文章,我也全看了。你的散文写的好,小说更是有味道。不过,”她望了他一眼,放低声音说,“那本《桂花凋零》,太沉重了,让人接受不了……”
《桂花凋零》是一部中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凄美的故事,它是周君实的倾心之作,成名之作。故事的主人公叫苏桂花。早年间,周君实在五峰参加社教运动,认识了一个命运悲惨的山里女人,并把她写进了小说。小说发表后,大获好评,一版再版,洛阳纸贵。当年,他就凭这本书进了省作协,成为省作协唯一的一个年不及而立的青年作家。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文革风起,《桂花凋零》这带给他声誉的小说,一下子又带给他厄运。先是大批判,称其为丑化贫下中农的大毒草,继尔将他“送”往五七农场,劳动改造,洗涤灵魂。由于种种原因,身居官位的妻子也与他分道扬镳。去年,才从农场回来。今年,又让他参加农村工作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对于《桂花凋零》受批判,周君实是不服气的,但身处那个大环境,也只能忍气吞声了。他最不服的就是所谓的“丑化”一说,认为那就是生活的真实。眼下,当他听到方家媛用“沉重”二字来评价《桂花凋零》时,倒也接受得了,只是不明白方家媛的评价因何而来,便轻声地问:“怎么哩?”
方家媛把头低下去,声音更轻了:“你晓得不,那小说让我流了多少泪呀!你小说的主人公叫苏桂花,真难以想象,她的命运是那么悲惨!”她把脸侧过来,“苏桂花,方桂花……我也是一个桂花呀……”
周君实惊愕了:“你不是叫家媛么?”
方家媛说:“我原来就叫桂花,现在的名字是后来改的。”
按理说,桂花这名字好,也很平常,用的人也不少,何以方家媛如此伤感?究其因,应该不是名字相同,而是苏桂花这个人的悲惨境遇让她悲伤,至于是不是方家媛有同病相怜之感,周君实想,这该不至于吧,毕竟她现在还是个吃公家粮的干部咧。稍稍一想,便说:“哦,是这样……”没有往下展开。
这时,方家媛忽地坐正了身子,把双腿放下,侧过脸,直勾勾地看着周君实,一双明净而又传神的眼睛透出亮光,看得周君实心旌摇动。也就在这一瞬间,周君实忽地迸发出创作的灵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迅速地从包中掏出照相机,跳到水中,对着方家媛,对着方家媛那奇妙的眼神,咔咔,按响了快门。
因为来得突然,方家媛显得有些惊愕,又有点羞涩和气恼,忙捂起脸来。当得知周君实已经得手时,她又转嗔为喜,说:“你这是个稀罕物件咧!不瞒你说,我只照过登记相,这样照,还是头一回!”
见她高兴,周君实又来了兴致:“要不,再来几张?”方家媛点了点头。于是,在周君实的导演下,又拍了好几张,有洗手的,沐足的,扬脸的,顾盼的,多种姿势,神态不一。配上青山、绿水、奇石、花草作背景,真个是美山美水美景美人图啊!
收拾好行装,穿上鞋祙,二人继续赶路。离开了溪流,踏上向更高处攀行的山间小路。这路比先前的路平缓了许多,只是野草蔓生,有时还得在草丛中觅径。
正行走间,方家媛一声尖叫:“小心,蛇!”周君实一惊,低头看去,一条银灰色的蛇正从他的脚背“唰”地滑了过去,顿时吓得他脸色发白,心头卟卟乱跳,好半天才平伏下来。方家媛说:“这一段路,草深,又有积水,所以蛇多。”她把棍子在草丛间拨拉几下,“你看,棍子起作用了吧!”周君实这才明白,所谓“进山必备”的棍子有如此的作用。方家媛又说:“不过,你也不用太紧张,这里的蛇大多是无毒的。俗话说,蛇不乱咬,虎不乱伤,它们都是有灵性的。”
周君实接过方家媛“灵性”二字,作起了文章:“世间上有灵性的动物确实不少,人类最早家养的狗就是个代表。至于蛇,它的口碑确实不好,现在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是对蛇存有恐惧之心的。奇怪的是,在古代的神话传说中,蛇的口碑最好。上古神话中,女娲就是人首蛇身。《独异志》上写道,女娲伏羲是两兄妹,宇宙初开,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想结为夫妇,又觉得羞耻,于是跑到昆仑山,对天祈祷,说,天若同意他俩结为夫妇,就让两边的云合在一起;若不同意,就把云散开。片刻间,四处的云瞬间就合成团,像一朵大大的莲(连)花。于是,他俩就高高兴兴地结为夫妻了。”
方家媛一脸惊讶:“兄妹成了夫妻?”
周君实说:“当然,这只是个传说。但正是有了这个最初的传说,后来才有了人蛇结合的美艳动人的故事。”
“你说的是许仙和白素贞的故事?”
“是呵。这故事够动人的吧?特别是白素贞,又美丽又善良,用现在的话说,多有爱心。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冒着生命的危险去盗仙草,身怀六甲,还要去金山寺和法海斗法,为的就是和许仙见上一面。一个用生命去博取爱的女人,让多少人心动啊!有人曾作过调查,问一百个不同年龄段不同职业的男人,如果你是许仙,你会和白蛇结为伉俪吗?结果是,一百个男人没有一个是摇头的。”
方家媛一笑:“你们男人哪,不就是看上她的漂亮吗?”
周君实也笑了:“这有什么不对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性吸引男性的,第一不就是外表?俗话说,郎才女貌,正因为有了这个貌,才让男性着迷,不是有个词,一见倾心么?”说话间,他深情地瞟了她一眼,直让方家媛面红耳赤,呼吸急促起来,忙掩饰道:“你看我干什么?”
周君实正欲开口,却见迎面走来一农妇,老远就在叫:“哟,那不是方同志吗?”方家媛迎上去,笑问:“妹子这是去哪儿呀?”“去前边我姐家说个事。”待走近时,却一把拉着方家媛走到一边说起悄悄话来。
好一会,二人才走过来。方家媛对周君实说:“饿了吧?这个妹子家离这儿不远,我们去歇会儿,弄点吃的。”周君实看表,已是下午两点多,肚子已是前肚皮贴着后背了,便跟着两个女人向一条岔路走去。
爬过一道坡,翻过一道梁,这才看见迎面山坡上有几间孤零零的农舍。走进门去,见屋内有一个婆婆和一个两岁大小的娃儿。那村妇一进门,三言两语就把那婆孙俩支到后屋去,自己则去灶间弄饭去了。
方家媛这才对周君实说,她去年在这个生产队待过一段时间,认识这个村妇。她说,这女人命硬,已经死了两个男人,如今想改嫁,四邻八乡的却没有人敢给她撮合。这才求方家媛帮忙,在山下找个合适的人家。周君实说:“我昨晚住在区里,区民政干事老孙和我聊天时提到,太坪有个李来远,借粮的归途中被山上的滚石砸死了。他的女人带着三个娃儿,眼看都过不下去了。凑巧,孙干事有个战友在新疆,死了女人,于是由他牵线,把李来远的女人嫁给了他的战友,那女人和三个娃儿都农转非,生活也有了着落。男方和女方皆大欢喜。”
正在后面灶屋弄饭的农妇十有八九听到了周君实的话,三步并作两步闪了出来,两眼光闪闪的说:“真有这样的好事?”方家媛说:“这事,我也听说过。不过,那男的年龄也大了许多,都大一二十岁咧。”那村妇说:“大点就大点,只要有饭吃就行!周同志,您指条路,我当牛做马报答您!”周君实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还从来没给人当过介绍人。”说着用嘴呶了呶方家媛:“菩萨在你面前,你拜错神啦!”那村妇卟地一笑:“看您周同志也是个菩萨像,求您是错不了的。”方家媛解围道:“这样吧,我回头找找老孙,看是个什么路子。”她又想到了什么,补了一句:“那你婆婆怎么办?”“还有她大儿子管她。”“那就好办了。”
到此时,周君实才仔细端详了那村妇几眼,见那女人长得倒也周正,面相耐看,身体肉实,屁股盘子大,是个生娃的好料。方家媛说:“春桃,周同志饿了,快上饭吧。”那女人“哦”了一声,忙回灶房去了。
“你叫她什么?”周君实问。
“春桃哇,她姓李,李春桃。”
周君实“呵呵”一笑,说;“桃者,逃也,桃之夭夭。她的出路就在这一个逃字上了。”
午饭就是土豆,山里人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它了。不过,春桃还是特意给客人煎了两个荷包蛋,炒了一盘自产的黑木耳。周君实悄悄对方家媛说:“沾你媒人的光啦!”方家媛一笑:“要不,这两个蛋都给你吃,你帮她一把!”
吃过饭,春桃把方周二人送回原路,分别时,再三叮嘱:“二位同志,拜托的事,可别忘了哦!”方家媛说:“你就安心地在家等我的信吧!”二人走了老远,回头看,春桃还站在那儿没动。方家媛一声叹息:“唉,可怜的山里女人哪!”
爬过一坡又一坡,连连又转了几道弯,路径却又指向一片树林。路面上铺满了一年又一年落下的树叶,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乎乎的,像是海绵垫子一样。茂盛的树叶,肆无忌惮地遮挡住清远的蓝天,只有几许绿悠悠的阳光见缝插针地漏进到地面上来。一进树林,二人如同走进了一尘不染的清净世界,五脏六腑顿时充满了凉意,熨贴起来。奇怪的是,古诗中“林深鸟雀噪”的场景于此荡然无存,既无喧嚣的鸟叫,也无噪厉的虫吟,给人一种空寂而有点恐怖的感觉。
方家媛问:“你是不是有点怕?”
“怕什么?”他说。
“比如说,怕野物,怕鬼什么的……”
“你不怕?”
“我胆子大着咧!我妈是个老病号,我做姑娘的时候,接医生,抓药,都是我的事。有时候,妈一发病,半夜三更的我也得出门去接医生,摸黑走夜路,翻山越岭,穿坟场,走荒岭,开始也是怕得要死,久而久之,就把胆量炼出来了。也是老天爷可怜我,那些年,我还没出过一回事。老人说,人怕鬼,其实是鬼更怕人,怕火焰高的人!”
“要按唯物论的观点讲,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都是人们的臆想,要不就是幻觉。”
“那你还怕什么?”
是呵,怕什么哩?应该说,不是怕,而是一种担心。周君实暗暗想,孤男寡女在这阒无人烟的密林深处相处,瓜田李下,该有多少嫌疑啊!相比之下,方家媛倒好像不怎么在意,安然处之,还不时显出那种陶醉山林的神态。她明显地放慢了脚步,走走停停,有时还去路边摘一朵花,嗅一嗅,有时又捡起一块石头,向树林深处扔去。周君实心中暗暗好笑,这哪里像是个农村女干部,倒像是一个初次下乡的城市少女哩。
当然,方家媛不是城市少女,而是实实在在的山村少妇,农村工作的女干部,所不同于一般农村女干部的,她是一个有梦想的山里女人。
早在少女时代,她就有一个梦,那就是当一个作家。特别是当她从书的世界里,认识了丁玲、萧红、冰心、杨沫这些个女作家后,那梦就渐渐的清晰起来。她拼命的读书,一方面陶醉其中,一方面从中吸收营养。她没有城里孩子那样优越的条件去博览群书,家里是那样的穷,所住的地方又是偏僻的山乡,能够给她提供书的,只有叔叔那存量不大的书柜和看好她有写作天赋的语文老师的书箱。事物是有两面性的,博览固然可以有收获的丰厚,而精读也有精读的优势。方家媛往往是把一本书反反复复地读,一个字一个字地嚼,吞咽下去消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书差不多成了她生命的全部。那一行行汉字,如同涓涓细流,渗透进她饥渴的心田,滋润着她,养育着她,思想变得开阔,智慧得到了开发,她对文字的驾驭能力也日见增长,写作水平与日俱增。这些,为她步入干部的行列助了一臂之力。
后来,她参加工作,当上了通讯员,还发表了一些小文章。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她渐渐的发现自己有许多后天的不足,希望有人能在写作上给她以指导。就在她二十八岁那年,见到了周君实,一个被大家尊称为作家的大男人。在方家媛早年的意识里,作家是个什么样儿?没有直觉。她只见过鲁迅的画像,头发直竖,眼圈发黑,一抹浓须,一个硕大的烟斗。在她的记忆存储中,作家大概都是这种老气横秋的模样。万没想到,讲台上的周君实,竟然那么年轻,比她还小两岁。更没想到,周君实是如此地英俊潇洒,活脱脱的一个美男子。更让她倾心的是周君实渊博的知识,口若悬河的好口才。那一次培训班虽然时间短,却在她的生命里刻下了浓重的印记。当同班学员拥向讲台要周君实签名时,方家媛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走上讲台,呈上她的笔记本。周君实很亲切地看了她一眼,在她的笔记本上题了一句:“胸藏文墨虚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也就是这句留言,让她的人生变得丰厚起来。
自那以后,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方家媛不知有多少次,捧着那个笔记本,喃喃自语,似乎那个笔记本,就是周君实,正在和她抵膝而谈,谈工作,谈人生,谈写作,谈读书。高兴时,她会对着笔记本,抒发快乐;郁闷时,倾诉痛苦。万万没想到的是,昔日的神交如今竟成现实,鲜活的周君实就在眼前,这怎不叫她欣喜过望哩?再往更深的层次说,在方家媛内心隐秘处,她也曾把周君实看成是她心目中的那个“他”,“若得朝夕相厮守,不枉人间走一回”。当然,她也明白,那个“他”在云端,而她只能仰视。更有时,当这种隐念冒出来时,又不免羞愧难当。自身已是他人妇,有这样的念头,罪过呀!其实,不论男女,也不论婚否,许多人都会有这种“非分之想”,只是有的人敢想敢言,甚至敢做,而更多的俗人却是敢想而不敢言罢了。方家媛是个俗人,她能跳出这个圈子吗?
在这次见到周君实之前,方家媛自认为她很了解他。当然,这个他只是文字上显露出来的他。在过去的日子里,她差不多把周君实的作品全都收集到手,包括出版的小说、散文,以及报刊上散见的文章。她一一细读,细品,从他的文字中走进他的内心。文字周君实给了她良好的印象,诚实,善良,正直,乐于助人。特别是对弱者的同情,尤为难能可贵,表现这种感情的文字在他的书中俯拾即是。其中,有一句话极大地打动了她的心,“女人天生是要有人去疼爱的”。仅凭这句话,她就觉得周君实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好男人。她多么期盼与他再度相会。这不,机缘来了。也就在前天,工作队队长安排樊家工作组组长下山去接周君实上山,方家媛就动了心思,借口要去两河办事,顺便把周君实带上山。这山路崎岖,天气又热,出一趟门自然是个苦差事,组长正巴不得有人代劳,也就二话没说,让方家媛动身了。今天,这一路走来,周君实的言行,让她觉得他的亲近,也就想借这个机会,倾诉一下,所以,她并不急于赶路。
周君实哪里知道方家媛的心思,眼见天色向晚,不免有些焦虑。此时,树隙间漏进的光已变得微弱,树林里变得昏暗起来,如果在此逗留太久,岂不是还要赶夜路?更让他心有不安的是,孤男寡女在密林中相处时间一长,难免日后有人会说闲话的。这次下乡,单位的工宣队长也对他说得明白,首要任务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其次是体验生活。队长说:“这次让你去秭归县,是上面有人发了话的。上面交代了三句话,一,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二,尽心完成工作队交付的工作;三,一年之内,不得以你个人名义发表文字作品。”事实上,工宣队长一直是关心他的,临行前还再三叮嘱:改造思想事大,千万不要惹出什么事来!出了事,谁也保不了你!
想到这里,周君实果断地说:“小方,你看,天快黑了,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吧!”
“你叫我什么?”方家媛顽皮地一笑,“你得叫我姐姐,你属马,我属兔。”
“你怎么知道?”
“你什么我不知道呵……”她叹了一口气,心中默念着。
一时间,空气显得粘稠了,两人都没有言语。估计方家媛也看出了周君实心中的不安,便说:“你放心,天黑前,我们会赶到樊家的。”
进驻月明公社的县农业学大寨工作队,一共有二十多人,队长是主管农业的县革委会周副主任。每个大队有一个工作组。樊家大队工作组有五人,分住在几个生产队。组长巫金桂住三队,后上山的周君实也住三队,按巫金桂的说法,周君实是耍笔杆子的,写总结打报告,文字工作要靠他,和组长住一起,方便工作。实际上是方便监督。巫金桂住在贫农李道诚家,周君实住李道诚弟弟李通信家,两家屋挨屋。另外几个队员,向立志住四队,赵卫东住五队,方家媛住六队。
第一次见到组长巫金桂,周君实感觉良好,觉得那是个称得上漂亮的女人,五官无可挑剔,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嘴唇,棱角分明,如同一朵桃花。不过,她不是桃花,而是桂花,且是名贵的金桂。当得知她的芳名后,周君实不由暗暗称奇,怎么又是桂花哩?
初见巫金桂是在晚上,油灯之下,及至天明再见,才发现这漂亮女人不足之处,那就是肤色,黝黑黝黑的,亮亮的就像早晨的茄子。相形之下,周君实肤色白皙,温润如玉。所以,当两个工作队员同时出现在农田时,引起了社员们的一阵骚动。那些年轻的姑娘,你戳戳我,我拍拍你,嘻嘻哈哈,看着“黑白二將”。更有大胆的女人,直勾勾地盯看周君实,看得他手足无措,无地自容。巫组长一声厉喝,还不快干活去!
那一天,周君实和社员们一起锄苞谷地里的草。以前,在五七农场,他也干过不少农活,那里是平原,插秧,薅秧,割谷,挑草头,样样都尝试过。如今,在高山的石渣地里锄草,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心里不免有点紧张。石碴子地,锄头把握不好,锄板有可能被石块卡住,歪下去,就有可能伤苗。这不,刚才一不小心,就锄断了两株苞谷苗。巫金桂眼尖,一下子冲过来,厉声叫道:“你怎么搞的?锄草锄草,怎么锄起苗来?这草是资本主义,它同社会主义的苗争养分,损公肥私,我们锄的就是资本主义!你倒好,把苗锄了,这是什么行为?”
周君实被组长的一顿喝斥惊呆了,脸色煞白,大汗淋漓,嗫嚅道:“我……我是不小心的……”旁边一个穿着格子衫的姑娘出面解围:“周同志是头一回干吧?不容易。来,我教您。右手向前,左手在后,两只手要拉开档儿,身子前倾一点。锄头落地要落实,眼睛看住苗。苗旁边的草用锄角钩一下,要把草钩出来。……嗯,对,就是这样钩,不要太用力。您先不要图快,慢一点,做几次就熟悉了。这农活比你们写文章容易多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周君实是个写文章的。
当巫金桂愤愤地走开后,那姑娘悄悄地问周君实:“她这是找你的茬儿呀!您怎么得罪她啦?”
周君实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初来乍到,还不上三天,和她有什么过节哩?转念一想,一定是自己思想改造没做到位,和贫下中农的差距太大。另一方面,也显见得组长的政治觉悟高,思想境界高,才能认识到草和苗事关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这样的要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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