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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远行

满江蓝 著

其他类型连载

这是第一部以哈哈镜现实主义写作手法创作的开拓性长篇小说。故事情节的描写大多采用对现实世界进行适度的弯曲和折射来呈现,以期如白光散射带来七彩颜色般的效果,增加读者的阅读兴趣和展现现实的丰度。全书采用虚与实之间,古与今之间交替叙述来把控情节的节奏,叙述了一位长寿老人在一百多年间,令人拍案惊奇的生死沉浮的曲折经历,以及不同时代的快乐与创伤。同时也漫画式地再现了各个时代不同人物的境遇和社会面貌。着重描绘了主人公对生命的独特体验与生存智慧,以及在时代洪流中的搏击和张望。在轻松幽默的氛围中,全书通过—种深邃和优雅的语言让读者恍如站在哈哈镜前啼笑皆非。在这里它表面上讲述的是故事,实则是主人公在用他的一生谱写了一首命运的交响乐章。读完此书而不畅怀大...

主角:徐天寿   更新:2023-03-24 07:4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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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徐天寿的其他类型小说《漫长的远行》,由网络作家“满江蓝”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这是第一部以哈哈镜现实主义写作手法创作的开拓性长篇小说。故事情节的描写大多采用对现实世界进行适度的弯曲和折射来呈现,以期如白光散射带来七彩颜色般的效果,增加读者的阅读兴趣和展现现实的丰度。全书采用虚与实之间,古与今之间交替叙述来把控情节的节奏,叙述了一位长寿老人在一百多年间,令人拍案惊奇的生死沉浮的曲折经历,以及不同时代的快乐与创伤。同时也漫画式地再现了各个时代不同人物的境遇和社会面貌。着重描绘了主人公对生命的独特体验与生存智慧,以及在时代洪流中的搏击和张望。在轻松幽默的氛围中,全书通过—种深邃和优雅的语言让读者恍如站在哈哈镜前啼笑皆非。在这里它表面上讲述的是故事,实则是主人公在用他的一生谱写了一首命运的交响乐章。读完此书而不畅怀大...

《漫长的远行》精彩片段

十天前,宗弟突然给我打来电话,通知我太公这回终于要仙逝了。我没说错,宗弟在“仙逝”前面加了个“终于”这词儿,好似说某个访客,不知趣地坐在他家客厅里一个人侃侃而谈,却没有看到主人脸上那没精打采的神情,终于肯起身告辞了。

为太公的后事我们在青云寨通信群里热热闹闹争吵了一番,有些人认为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网上悼念一下便罢了。有些人则认为好歹也是个祖根,送太公最后一程也是应该的。另一些人干脆潜入马里亚纳海沟,来个一言不发。更有那么几个呆子,问:“太公还没死吗?我以为早不在人世了呢!”

于是我们这些打算回去的人约定了时间,结伴从四面八方往家乡赶。而如果不是因为太公的缘故,我们彼此之间可能早就没有往来了,群里有多半人我只识得名字,走在大街上绝对不可能相识。

再说,我这城市病已深入骨髓了,谁在乎谁呀?住在我对门的邻居都二十年了,我都不知道他高姓大名呢。这绝非夸张之语,有一次我在公交车上为开不开窗子一事,与邻座的一位老哥争吵了起来,对方举起拳头便欲让我尝尝真理有多厉害,我情急之下讲了一句家乡骂人的俚语,那人忽然改拳头为拱手,问:“你是青风乡的…?”

我答道:“青风乡青云寨村。”

那老哥高兴地站了起来,也说了句俚语:“抱也是!(我也是)”后来双方叙了辈分,他喊我九哥呢。

如今乌泱泱集了一大堆人,彼此三哥四弟地喊着,五叔六爷地叫着,实际上大多已经出了五服,只能算个宗亲,凑在一起,都是为了看太公这个活文物最后一眼。

我说的这个活文物,是我祖父的祖父,他的辈分太高不好称呼,所以无论长辈还是晚辈,我们一律都混叫他太公。尽管大家对他并非真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毕竟有着某种相同生命图腾的认同。或者说只有某种“基因情感”而非“生活情感”。

生活场景的不断流变和各种无形的压力,使得人情日益浅而浮。至于我,从小就同太公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土壤,总之认为他是个半神半人的存在,又或刚从阎王爷那里喝完酒回来了似的,他那张褶子连着褶子的苍老的脸,我一见了就感到心里在打鼓,唯恐那些褶子里突然跑出几只精怪来。

而且,有一点更让我胆战心惊,他仿佛总能提前预知你的心思,并用鹰一样的眼睛看着你的一举一动。

这不只是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只不过每个人害怕的原因各有不同,每个时期的内容不同。青云寨的兄弟姐妹乃至儿孙大都对太公敬而远之。尤其是最近几年这种情况更甚。大家同他的所思所想毫无共通之处,甚至连梦都扯不到一块去,更遑论点点滴滴生活的交融。

去看望他的晚辈,大都也只是送去一些营养食品或他并不缺乏的物品,说几句吉利话便匆匆离去,几乎难有什么语言交流。长寿的人必须忍受这种无以名状的孤独,但还是会像流落到海中孤岛上的人一样,见到远远路过的帆影,依然要顿足高呼。只是船长心急火燎地赶路,谁有闲心注意远处的一个黑影?

大家害怕太公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些年太公像个真正的无冕之王,没有人敢忤逆他,所以渐渐养成了一种蛮横不讲道理的习气。他自觉或不自觉认为自己的一切行为和想法是绝对正确的,任何人都应该顺从于他。

前两年,他养的一头猪跑到一个晚辈的地里把庄稼拱个稀巴烂,人家只是去把猪赶了出来,打了猪一棍子,他反而跑去把人家骂个狗血淋头,说:“猪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是你那几棵禾苗值钱,还是老子的猪值钱?”晚辈只是分辨了一句,说:“它跑到我地里去不能赶么?”太公一个耳光过去,道:“你自己不扎篱笆,还怪猪!你道猪见了青苗还像和尚见了肉是吧?”因此青云寨流行一句流行语,叫做“和太公讲理,白搭。”最后太公享受了和历史上的帝王一样的待遇,成为了一个“寡人”。

前些年,不知哪个儿孙见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心里顿生恻隐之心,便送了他一部智能手机。这打破了他平淡清静的思维节奏,就如古人所言,“吹皱了一池春水”,他一下就迷住了,可又不会用,逢人便喊过去给他摆弄。

此时,他的记性时好时坏,意识时清时浊,有时甚至把过去和现在都弄混了,死人和活人都说错了。教他用的人累,他自己弄起来也糊。没完没了反复做同一件事,谁有这么好的耐性?于是众人大多绕着太公的房子走。等到村里年轻人都不在家了,一帮老货也不擅长操作,太公常举着手机哇哇乱叫。

有一回,太公急了,跑去敲枣树上多年不用,已经锈迹斑斑的铁片。村里留守下来的一帮大爷奶奶还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呢,屁颠屁颠都赶过来,竟是太公进不了朋友圈的操作界面求援来着。这帮爷爷奶奶都是曾孙以下的辈分,有的年龄才太公一半大,却都比太公还迷糊,哪里懂得怎么摆弄智能手机。

于是一帮子老货把手机传来传去,你按来我按去,有一次不知怎么按进了短视频里去了。不想,这一下又差点惹出了大乱子来了。

据说那只是个女孩学习骑马的视频,并无什么特别。太公见了却一下抢过手机,嘴里“田田,田田”的叫个不停,把个手机摇来晃去。不一会,视频完了,太公他们不知道如何重放,在那里急得乱跺脚。

他在那儿怔怔地,忽然老泪纵横,转身去屋里换了衣服,拎了个鸡毛掸子,像马鞭一样甩了甩,走出来说:“黑娃子,把马牵过来,田田该回来了!”众人见他又把过去和现在弄混了,连忙过来劝解,但没啥效果,他坚决要骑马去找人呢。

这时恰巧村里有个弱智牵了一头牛从太公门前走过,他非说那是他的马不可,一定要骑上去。傻子见他气冲冲走过来,以为是那牛刚刚在院子外拉了一坨粪,他要来责罚,便拉着牛一顿小跑走开。而太公在后面骂个不停,喊道:“怂货,你把老子的马牵哪儿去!”

那个弱智原本也是太公的一个曾孙,也是当年表兄妹结婚的产物,见太公骂他,还把他的牛说成是马,也停下来对骂起来,吼道:“你傻呀!这是我的牛。牛的尾巴是朝下的,马的尾巴都是朝上的,你妈妈没教你吗?”两人为此大吵起来。

没办法,有人只好去地里把宗弟找了回来。宗弟来了又气又好笑,只得回到事情的源头,找回那个视频。可宗弟也不太会用智能手机,只得打电话请教儿子,总算又放回了那个骑马的视频。太公这才嘿嘿笑个不停,嚷道:“回来了!回来了!”

后来宗弟苦学手机使用技巧,不然一个村的人都要被太公折腾死。宗弟的孩子又帮着编辑了一个长长的视频,都是些各式各样的美女的生活视频剪辑,放在太公手机的桌面上。宗弟每天打开剪辑让太公看,只要不关可以循环播放。太公看得手舞足蹈,嘴里不是喊嫣嫣就是喊露露的,那视频中的角色都被他幻化成了自己过去的女人。

嫁到青云寨的女人,便在外面传说寨子里有个一百几十岁的老花痴。有时据此证明自己的男人从根上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倒帮了宗弟一个大忙了,从此太公乐此不疲,不再没完没了找事,让宗弟轻松了不少。

期间还有个后辈想送太公一台电视机,却被宗弟拦住了。早两年,太公本来也有一台大尾巴的老电视机,可把宗弟折腾苦了。千万不能让他看那些今日播一集明日播一集的电视连续剧,你敢不让他从头到尾都看完,他便要闹得鸡犬不宁。

宗弟后来故意把他的卫星天线给扯了,骗太公说:“以后没什么节目了,拍电视剧的那帮家伙都给关起来了!”太公大惊,蹭地站起来,骂道:“这才太平了几天,谁整的?”宗弟笑而不答,又给他整了个老天线上去,大约还能看到一两个频道,那图像也是一扯一扯的。

即便是这样,有一回看新闻联播,太公拿了一把斧头,还是把电视机给砸了,当时像放炮似的一声响,显像管炸得四散都是,差点把他自己都给伤着了。

宗弟等人不知究竟,跑过去问:“老祖宗呐,又是谁惹你老生气了?”

太公骂道:“他们好大的胆子,亩产三十万斤也敢说,我还说这些人疯了,不承想现在的人胆子更大得离谱,敢说在天上造出了个什么宫殿,还把人送上去住呢!他奶奶的,天上一个房子,上面又没有绳子挂着,下面又没有杆子撑着,真就浮着掉不下来了?邪的都没边了!”

宗弟哭笑不得,又同他解释不清,只得说:“砸得好!我们不听他们鬼扯了,再也不看这骗人的东西!”

对于太公来说,他二十年前已经开始疏远这个世界了。由于活动空间越来越小,他的直观感知基本上仅仅囿于青云寨之内。他又没有同龄人可以往来,获得额外的交流信息。可以看出,他对身边不断变化的一切感到惊慌失措了。

在他一百一十八岁寿诞时,有个发了财的玄孙开着辆小车回来看他,给他带了一大堆礼品。他认为有小车的一定是个省级大首长,因为早年路峰县只有县委书记有一台吉普车,所以拉着那位有出息的玄孙的手,求玄孙带他去天安门城楼上看看。

玄孙笑着说这是小事一桩,许诺明天忙完了便带他去看世界,但回家后他被长辈骂了一通:这万一在路上某个时间点上,太公两腿一蹬去了,这责任你担当得起吗?玄孙想:“我也别自个儿找麻烦了。”便假装忘记了这事,次日溜之大吉。

太公当天找出一只老旧箱子,把行李一古脑儿装了进去,还烙了一大叠饼子准备带在旅途中食用呢。可他等了几天又等了两年也没见那个玄孙再来过。太公因此常穿戴整齐站在院门口喃喃自语,挠着头疑惑地说:“我记错了吗?”

这件事太公的确没记错,但其他事他却大多记错了。他甚至以为自己还是七十岁呢。他还询问宗弟他那台消失不见了二三十年的拖拉机哪儿去了呢。宗弟懒得理他。

即便如此,他还是喜欢瞎操心。有次他看见一个玄玄孙女穿了件膝盖绞了个大洞的牛仔裤,心疼地牵着她的手,大骂她的老子委屈了孩子,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非要给她买条新裤子不可。

玄玄孙女急道:“太公,这叫时装!”

他吃惊地说:“这么贵呀,这要十张?”

显然他把“时装”听成了“十张”,以为要一千块钱,还因此担心天下的棉花又歉收了呢。玄玄女见说不明白,挣脱了手一溜烟跑了。

而我猜那丫头见了他那双鳄鱼般的手,早吓得半晕半醒了,因为她跑开时,裤子上的那个大洞挂在路边树枝上一扯,把一条裤脚全撕开了,真的得去买条新的了。

但最让太公放心不下的事还是粮食的问题,有一次,他不知怎么摸到村子外面去了,看见山上面的地全是一人多深的杂草和荆棘,竟站在那儿放声大哭。

村里没剩下几个人,所以一开始也无人发现他的状况。他便慢慢向山坡爬去。正巧碰到宗弟从外面回来,见他满脸泪痕往山上去,还道他又想起了某个亲人呢,想去坟上看看,便将他扶回了村子去。

村里几个老人这时也凑过来了,想安抚他一下。谁知他顿着脚说:“不得了!不得了呀!要饿死人了!马上要闹大饥荒了!孩子们赶紧囤积粮食吧。”

大家不解,问道:“太公,你这是哪里听来的谣言?”

太公说:“什么谣言!你看这些王八犊子把地荒成这样,这可怎么办呀,六○年都没这样,这次只怕还要凶!”

宗弟笑道:“只是青云寨荒了几块地,又不是全世界的地荒了,哪里来的饥荒?”

太公大怒,举起拐杖便要打人,骂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后来逼着宗弟拿了他的一万块钱,去买了五千斤稻谷囤积在他的一间空屋子里,说是决不让青云寨的儿孙饿死一个人,却把宗弟夫妻二人累得个半死。

同村的有些老人把这事传到外面去,说青云寨有位老神仙预测马上又有大饥荒要来了,弄得附近四里八乡的人纷纷囤积食物,生生把个粮食价格拉涨了二十个百分点。乖乖我的太公,帮了粮商们多大的一个忙。

太公直到两个月前倒床以后,这才消停了下来。青云寨也终于消停了下来。太公倒床前,每天早上五点左右便起床了。最近两三年因为行动不便,便只是在院子里瞎折腾。通常是十分夸张地劈柴禾,弄出大声来一大早吵得村里的人无法睡懒觉。

老人们大多已经习惯了这一点。那些回乡过节的年轻人则多是厌恶至极,却又无可如何。有时他也会颤悠悠走出院子,天未亮便在村里如幽灵一样四处转悠,拐杖敲击路面和他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气中传送着某种令人心颤的恐慌。

前些时,有一位到青云寨亲家做客的外乡人,也有早起的习惯,那天天刚蒙蒙亮,便想到村子里转悠转悠,呼吸呼吸山村甜美的空气,正巧碰到太公也出来活动,当时便吓得魂飞魄散,兔子似的窜回家,关上门时已尿了裤子。

青云寨的女婿儿见岳母大人受了惊吓,跑出去一看,竟是太公在那里,便破口骂道:“要死便死,装什么鬼唬人!”

太公几时受过这等气,举起拐杖便打。那女婿钳住太公的手道:“霸道了这么多年,还想耍横?”

这一下惊动了村里几个“剩民”,出来指摘那女婿不敬老人,言道必遭天谴。不过说来也怪,后来那女婿开车带着岳母返程时,不小心竟将车撞到了一棵树上,把自己也弄到医院里去住了几天。这事传回村里,让太公的神性蒙上了更深的一层神秘面纱,使村民心里那种宿命的意识越发强烈了。

其实我也曾有个同太公近似的毛病,只不过换了个地点,不时也大半夜在街道上幽灵似的转悠。我多少能理解一点太公的行为。人睡不着觉而又无梦的时候,真的是一种无以名状的煎熬。

记得有一回我在大街上流荡了半夜,甚至变态地希望有一个值夜的警察来恶狠狠盘查我一回。那时我还想,如果有一个鬼魂走到我身边来,我一定紧紧抓住它的手,亲切地致意,同它谈谈这尘世的忧乐。俗话说求仁得仁,有一次我远远听见一个女人在湖边的长凳上哭泣,便大胆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正准备攀谈时,却发现有一只流浪猫从我旁边惊恐地逃进草丛里去了,而那女人却不见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空虚产生的幻觉。空虚对于一个人来说,比任何艰难困苦还要糟糕。不过,我和太公唯一的区别是,太公已没有梦去填充他的夜的空虚,而我那时是焦虑中找不到梦去填充自己的夜的空虚。

再说回眼前的事。眼下众人大多只请了三五天假,原以为事情会很快了结,因为按照乡俗,人死了第三天必须出殡。现在时间成本和情感成本都超出了预期,自然要放弃了。况且,我们这里的人还迷信人死之后,能为后人谋取某种福利,所以有些人回来其实还带着一些功利的目的。

更有一些目的不明的人,频繁进出太公挖的那个洞穴,说是欣赏一下祖宗奇特的工程。老实说我也恨不得早点了事。我只带了五天的药和其他物品。青云寨已经不属于我。

只是宗弟是唯一还与我有些往来的故乡人,我不得不顾及一下他的面子,得坚守下去。况且我还带着父亲的一个秘密使命要同宗弟商量。

但是我们的老祖宗非常顽皮,已经五六天粒米未粘牙了,每天就喝几口清水,居然还能躺在床上微微眨眼睛呢。难怪父亲曾说太公是个铜身铁命的人,冲得很,谁一百二十几岁了,还有这么顽强的生命力。这玩笑开大了,有些人甚至把花圈灵屋都买来了,花圈整整齐齐摆放在院墙边上,高高的灵屋威风凛凛地耸立一旁,冥府的用具为他准备得一应俱全,一众人等都准备好了敲锣打鼓热热闹闹送他上山,但他那荡悠悠的一口气在喉鼻之间游走着,秋千似的来来回回,说什么也不肯咽下去。大家此时都有一个愿望,却谁也不敢说出口,心里都在叫:“老祖宗,您老倒是——大胆地往前走啊!”

于是,急切的人提议别给他水喝了,何必让他受这洋罪。但也有人反对,说这是不孝,甚至是谋杀。也有人说连食物也应该恢复投喂。反正大嘴先生不少,大手先生没见到一个。太公还是那个老脾气,我行我素,攥着人寰不放手,想让他做那棺材瓤子,嘿嘿,没门。

接着有些人开始陆陆续续开溜了。

有天早上起来吃早饭,我发现一大半没人动。宗弟最后不得不开出名单来:谁轮班守床,谁留下抬棺,谁管理伙食杂务等等,不在名单之列的,俱各可以离开。

但开列在名单上的大多数人,都对宗弟表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仿佛在说:我们想来便来,想去便去,与你何干?太公不是理当由你送终和发送吗? ”

其实,大家这样认为也没错,因为几十年前就已经定了,太公是由宗弟的曾祖父发送,但宗弟的这些直系先人都一个个先太公而去,他们在临终前,都非常歉意地嘱咐自己的儿子代为行孝。宗弟兄弟几个也是这样含泪答应去世的父亲的。

而我们都不是约定的义务人,顶多只能算个志愿者。说来宗弟他们这一脉也的确有点冤,他的先祖当年只不过多得了一件皮大衣,承诺为太公发送,不要其他兄弟花一分钱。谁知道太公是个活神仙呢,竟熬死几代人。

还有另一层缘由,这个村子清一色都是太公的嫡亲后人,但却有五个姓氏,外面来的人都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太公姓徐,我姓张,名义上我还真不是太公的后人。我张氏的后人,干吗要承担你徐氏的祖宗的后事,太扯了是吧?

太公在屋里床上半生半死地躺着,静静等待着最终的时刻来临。在这里作为他那个时代硕果仅存的人,此刻他心中是何种感想?这漫长的一生在他那里是太久了还是意犹未尽?

其实,无论何人,人生的大多数时间不得不空自付与东流,只有短暂的几个片段能够纵情挥洒,快意恩仇,他有过那些自认为潇洒淋漓的日子吗?

一个人的一生常常伴随着无数次的自选和天选,而每一次都将把剩下的人生推向不同的轨道,他是否对于今天的终点感到幸运?看到他那安详的样子,我想,此时他可能对这一切毫不在意,而是沉浸在与当年的亲人和朋友聚首的欢乐之中。

一个孤独的人生毫无价值,只有牵扯在众生之中才能获得生命的意义。

我从太公的房间里走出来时,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获得了某种生命的启示,但又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

记得当年太公曾说过:人不折腾不舒坦,心不折腾不大胆。脚不折腾不识路,脸不折腾不起茧。二十岁不折腾成阿斗,三十岁不折腾没人待见。四十岁不折腾变桌布,五十岁不折腾在地上任人踩。六十岁不折腾睡猪圈,七十岁不折腾该死一百遍。八十岁不折腾早完蛋,九十年不折腾丢人现眼。不知道他对百岁以后又有何高论。

我静静关上他房子的大门。大门的门框边那幅写着“但使片风多夜月,不教寸土少春华”的对联,已经脱落了一大半,此刻正慢悠悠收卷着。这副对联二十年没变过,每年只是晚辈帮他重写一遍再贴上去。

太公的这个院子与众不同,它是由两面院墙围成的。院墙和房子连成一体呈一个三角形。院门在三角形顶部,正对着村中的一条主路,打开院门,便可以像一支弓弦上的箭一样直冲而去。有位风水先生见了这院落,曾说:“我的天啊!”至于说他的天怎么了,那人没说,我们也懒得去理他。但太公这么做,肯定有他自己含义,只是我们无从知道罢了。至于风水之说,太公从来不曾在意过。

我站在院子里,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有无数先人正拥挤在这院子中。他们或坐在地上,或斜躺在椅子上,或靠在墙上,脸上满是憨实又迷茫的神情,又或是那种逆来顺受的隐忍。他们无需在这里相互争斗和辩论,时间和空间任由他们自由叠加和重组。但他们无一例外地看着我,好像正期待着我的某种回应,或向我预告若干年后我的位置。但这只是思维的一瞬的痉挛,很快这种感觉便消失不见了。

现在这院子,仅仅几个月无人料理,便已呈现出一片破败的景象。柴禾胡乱丢在到处都是,有的被当成凳子垫坐,有的被当成桌子垒上了乱七八糟的杂物。

角落里几株野花似乎开得更欢实了,宛如是来收回租赁空间的主人。

院墙边有一棵一百多年的枣树,足有四层楼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漫不经心落下三二片叶子,粘在小方桌上的一只茶壶盖上,似乎只为那壶中飘出的几缕清香。

几只黑喜鹊在树上向主人争宠似的跳来跳去,仿佛要偷听了我们的闲聊,好去满世界散布流言。

这些比人类的生命更短促和脆嫩的生灵,也许正在为人世的繁华而津津乐道呢。

这些天的太阳显然乖了很多,柔柔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恬淡和祥和。温暖的微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此时内心的烦扰和外部的喧嚣霎时消弭于九霄云外。早被我们弃之如敝屣的一种古典的田园牧歌式的幸福悄悄回溯而来。有时候你会发现,人生的快乐并不一定需要那么多复杂而精致的东西,但我们依然常常为此而疯狂。

我们这帮坐在太公院子里,慢悠悠等着他闭眼的人,好似在胜地度假的闲人一般,身体很放松地斜躺着,翘着一双晃悠悠的二郎腿,品着他早年遗留的老茶,津津有味地闲扯起他的许多前尘往事,时而哈哈大笑,时而长吁短叹,有时睁大了羡慕的大眼,有时撇下了嫌厌的嘴唇。他那条生命的河流,到底溅起了多少浪花,竟唱出了如此扣人心弦的漫漫长歌。

像太公这样,能活到一百二十八岁的人,扯一根头发下来都有一件说不完的故事,更何况一个不死不休闹腾的人?当然,能验证全部故事真假的人,基本已经和大地溶在一起了。大地啊,你吃饱了没有,那些人的味道还行吗?还要再加些调味品吗?

而我们这些生长在四平八稳时代的人,注定了要在琐碎的生活中日复一日消磨没有情节的时光么?我们常常因过度宽广的自由空间而足不出户,因丰富多彩的食物而食不甘味,在轻易获得的娱乐里孤独终老,在应接不暇的歌声中默默无言。淹没在那潮水般涌来的万千信息之中,太公那些故事不知有多少能在路人的心里残留一些痕迹。

当我向宗弟他们说,我想把太公一生的故事书写下来时,他们低头看着各自的手机,只是给了我几个“呵呵”的简单回应。宗弟说:“现在人没有耐心了。”

的确,人们只需快乐像一扫而过的秋风一样,吹落那些时光中呆滞无聊的枯叶。谁还会去询问星空里一晃而过的流星是如何生发和泯灭的呢?不过我还是兴致盎然要把太公的故事如实地记录下来。

如果说生命的健康在于运动的话,人生的健康则在于充实。无论如何,相较于那些虚拟的现实中的甜味素,我更喜欢从太公那些生活历程中品味人世的甜酸苦辣,我虽未经历,有时却感同身受。

我在老屋的窗前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一阵风从破旧的门那边吹来,将那页稿纸扫到窗外不见了。此时我心想:老天这是要启示我什么吗?那纸上我一字都还未落呢。不管你是来自何处的风,请先到那田野里吹来一枚狗尾草吧,那柔细的茎儿摇晃着多么优美的舞蹈,它们已把大地写满了标签。风啊,请你温柔一点,再温柔一点,给它们片刻安宁的时光。


如今我们的青云寨,看上去前景确实有些不妙,留在这里的常住居民已不足二十个人。有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白雪把进村的小路和低矮的房屋都埋了,几个在附近摄影的驴友,回去整理照片时,竟误以为他们发现了一处悬棺呢。

只有在春节或清明这些特定的节假日,村里才能聚拢大约百把来人,但也不过虚热闹三五日而已。有些人已经多年没有回来过,他们的房屋几近坍塌,庭院长满了野草。门里甚至已有树木茂盛起来。

20世纪80年代,是青云寨最繁华的时候,那时鸡鸣狗吠,到处炊烟袅袅,村民进进出出,田无一亩闲,地无半垅荒,大约有接近五六百人生活在这里。

后来有人出去看花花世界,发现在外面做一天工,有时可以抵青云寨种一个月的地,便不再回村了。

这消息一下扩散开来。然后一个人带出去两个人,两个人带出去四个人,纷纷离开了这个地方,两三年的时间,仿佛谁吹响了天堂的魔笛,把村里的年轻人一个个都卷走了。

慢慢地中年人也开始陆续走了。在城里定居下来的年轻人又把一些长辈接走了。“走”是青云寨这些年来的主旋律,再美丽的山水,都挡不住人们对都市繁华的向往。

如今村里最年轻的人,便是宗弟夫妻二人了。他们原本也去城里打工了,但奇怪得很,宗弟一进城里去,浑身无力,三天两头要去医院瞧病。

医生把宗弟塞到X光机前扫来扫去,又把他送入磁共振机里扫来扫去,又是查血,心电图彩超什么的,都确诊不了他的病因,打工赚的钱都不够给医生花的。可他只要一回到村里,啥毛病都好了,吃啥啥香,喝啥啥甜。

奇怪的是,他的弟弟宗泉恰恰相反,住在城市里身体一切正常,只要一回到村里便浑身长满红斑,奇痒无比,吃什么药涂什么膏都不起作用,但回到城里洗个澡便痊愈了。

有人说这是祖宗显灵了,单单要他回村照顾太公,不然会大祸临头。

宗弟的媳妇林婉红是个极迷信的女人,从此便在家待着,养几头猪,种几亩地,哪儿也不去,日子倒也其乐融融。不过他们嘴上虽不说,大家也不点破,其实他们也在等着太公撒手人寰之后,再去城里闯闯。

青云寨其实也是个移民村,家谱上讲,是清朝时的几个姓氏的族人从江西迁至此地混居的。据传,当时这里只有一个残存的宋代小庙遗迹,其后几百年便再没有人类在此生活的痕迹。

由于地处贫瘠,青云寨自建村二百多年以来,一直挣扎在生存的焦虑之中。

人们对食物和繁殖的崇拜甚至到了病态的地步。我们这里甚至把野草称作“苗爷”,不称自己为“我”,因为这和“饿”谐音,而是称“抱”,与“饱”谐音。而且家家都要种枣树,暗示年年有“早子”。

但直到清朝末年时,人口几乎没什么增长。而且不管村民如何天天自称“抱”,也只能勉强糊口。他们能够生存下来,应该感谢一种叫红薯的食物。这种植物产量高,生长也不挑地方,得以广泛种植。

由于长期大量食用这种容易胀气的东西,村民走着走着,忽然会打几个长长的大嗝,或来一串长长的响屁。他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雅,至少这说明肚子是吃饱了的。

村里还流传了一个与此有关的笑话,据说有一次有位亲家公来青云寨做客,主家请了十几个亲戚陪席。亲家公刚致完辞,一个陪客忍不住来了个大薯屁,另外十来个人禁不住挑逗,竟此起彼伏响了起来。

亲家公尴尬的笑了笑,说:“你们这儿迎客的礼炮还有点特别呢。”

这家女人正端了一盘菜过来,一听这话扑噗一笑,引出一串机关枪似的响来。那个亲家公是个热闹人,大喊道:“这才叫压轴好戏呢。”

据太公讲,当时寨里还有一个很大的危机便是不少女人生不出孩子来。即使生下了孩子,也难养活。

现在想来应该是营养不良所致,但那时人们都认为是冒犯了菩萨,来此定居的先人不该把庙的屋基给挖了做猪圈子。

所以不管有没孩子的人家,每年都要拿出不少钱去二三十里外的大庙里烧香拜佛,跪求佛陀原谅祖上的罪过。

但那些罪过看来太深重了,所以似乎并没有谁得到宽恕。

那时还有朝廷的苛捐杂税压得村民都喘不过气来了,没饭吃可以饿几顿,但没银子纳税却是万万不能的。农闲时,村里男女老少只得都要去附近村镇以乞讨为业,以筹措税银,香火钱和补贴家用。

因此外面的人常把青云寨贬称为“棍儿村”,暗讽其手持打狗棍的行当。

这里唯一充裕的东西便是柴火,在漫长的冬夜,家家烧着熊熊大火,一家人围坐在四周,熬煮着狗尾草之类的草茶,就着一些干薯片,享用他们简单的晚餐。

后来还有一股土匪来此盘剥,欺凌。据说那土匪头子原也是被县令贪赃枉法逼上梁山的,自称世道不公,却干尽天下最可恶可恨之事,纵容手下为害一方。

他们除定期来此收钱粮外,不时还进来三五个人抓些鸡鸭去下酒。这些都还能忍,最让村民恨之入骨的是,隔三差五,他们跑到村民家里,进门就叫:“把你女人借我用用!”

村民一来想活命,不敢反抗;二来又觉得丢人,也不敢出去嚷嚷。当时村里唯一的一个读书人,对此抵死不从,说是“士可杀不可辱”,可土匪偏偏要揪着他的头发让他看着自己的老婆是如何被辱的。后来夫妻二人因此双双悬梁自尽。

于是稍有些门道的,大多迁到别处谋生。但当时别处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多数人只能守在这里苟且。

太公出生那年,便有十来户人家从青云寨搬走了。他这一脉,也只有自己的父亲和叔叔坚守在这里,因为既无钱财做后盾,亦无亲友可投靠。

但他还是健健康康长大了,虽然吃的多是红薯杂粮,穿的只是裹上几块补丁套补丁的破布。他的童年可以概括为:地上爬,树上摇,田里跑,河里跳。偶有小病,裹被子蒙头睡一大觉,第二天就好了;身上哪里划破了,抹一把锅灰了事,不几日便完好如初。可以说不比养一条小狗费事。

实际上他还真与家里养的一条花狗同名,都叫“花仔”。这倒也名副其实,那时他脸上手上常常布满黑垢。反正也无书可读,不用起正经的名字。他现在的名字是后来取的。这也是早年间青云寨的特色之一,直到后来寨里出了个秀才后才有所改变,不过也只是在人死之后再给他取个雅正的名字。

如果去青云寨祖坟山上去看那些古坟,一下就会明白了。有少数保存较好的墓碑上都是些不雅的名字,如“徐懒猫”,“徐棒棰”,“徐八斤”,让人忍俊不禁。

太公的母亲算是青云寨最能生育的人,他下面原也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但都在不到两岁的时候夭折了。

他亲眼看见父亲提着他们的双脚,小脑袋朝下,被拎到山坡上挖个坑便埋掉了。

那时他小小的心灵还没有完整的生与死的概念,竟认为这也是自己即将到来的归宿,因此看到父亲走过来时,常常不自主地浑身颤抖起来。

有一次父亲爱抚他的头,他竟以为轮到他了,埋他的时候到了,禁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样反复几次后,他仿佛获得了某种免疫能力,觉得闭上眼睛,一切都不过如此而已。


太公八九岁的时候,与死神有过亲密的接触。有一次他在山上发现了一个小洞,好奇心顿起,便用手去掏大那个洞口,想知道里面究竟藏有何方神圣。掏着掏着,窜出一条毒蛇,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见他倒下去了,小伙伴们吓得大喊大叫,一溜烟跑了。等大人赶来时,他已神志不清了。

众人将他抱回去时,他的手脚已开始僵硬了。碰巧那日有个老中医,擅治虫叮蛇咬,来青云寨参加外甥的周岁宴,立即对他进行救治。

那老中医说,再晚半刻钟,华佗再世也没办法了。也许这就叫命不该绝吧。

至于那毒蛇叫什么名字,我记不清了,不过那老中医说,被此种蛇咬过而能不死的人,可以强筋健骨,延年益寿。

这是何道理?我还真不能理解。敢情太公如此高寿,竟是一条蛇的功劳,若果如此,我们岂不是要漫山遍野去找蛇洞,将手伸进去让蛇哥咬上一咬?那天漱口时,我曾闪过一个念头,倘若我也有那蛇一样的牙齿,全世界的男男女女都要屈膝求我来上一口呢。

如今只从太公才十三岁那年说起。那时,他长得眉清目秀,高挑的个子,看上去像个女人似的,秀里秀气的,村里人都戏称他假姑娘。

但太公骨子里可不是什么姑娘,与外貌极不相称,说是小土匪更贴切些,常带着几个半大孩子干坏事。谁家的狗不见了,鸡少了一只,菜地里黄瓜被人偷摘了,如果土匪没来,一定是他们干的。有回一个主妇切开一个冬瓜,里面竟然全是这帮孩子塞进去的牛粪!

还有一次,他们几个孩子,用竹竿从窗户外把人家留着过年用的腊肉给挑去了,在半山腰上烧了堆火烤了吃掉了。到大年三十那天,这家人去梁上取肉,连个影子都看不到,还道是让野猫叼了去呢。

那年月,一年只怕过年才能吃回肉,还要先用来祭祀祖先,这可如何是好。女人便坐在灶边哭,害得四邻都以为她家死人了,不然谁大年三十哭呀,都跑过去看,才知道是她家肉丢了。乡亲们便一家拿出一小块来,凑了一碗肉给她。

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也都怕他们,他们听了那些二流子的教唆,认为掐女人的臀部会发出动听的声音,便专挑人家那儿下手,掐一下便一溜烟跑了,痛得人家高声尖叫。

所以,三天两头有人去太公家告状,每逢这时,他娘在病床上支起身子,央告道:“他大爷,饶了这没爹的娃一回…”而他哥哥,一般情况下是赏他三个大嘴巴子。

太公挨了打,有一次还纠结了几个小家伙,溜到别人家里,在人家水缸里撒尿。荒唐的是,那家人当日用那水炖了一锅斑鸠汤,对外吹嘘说他家的汤是世上最美味的汤。

这一日大清早,太公又不安分了,在小伙伴家门外喊道:“有木!出来一下!”

有木急忙跑出来说:〝今天我娘不让我同你一起出去。”

看来告状的也曾来过有木家了。太公说:“我昨天天黑时发现了一个野雉窝,我们一起去抓吧。”

有木摇了摇头。太公便说:“不去拉倒!那你借我一把砍柴刀,我一人去!”

有木进屋去拿了刀给他。他一个人慢吞吞上了山,心想,这次就吃个独食,捉了野雉回去给母亲补补身子。

野生动物每天都悬在生死之间,即便睡觉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野雉的警觉性很高,不那么容易被抓到。

他在这方面有不少经验,所以才来到野雉窝所在的那一道山梁子,远远便蹲下身去,放缓呼吸,小心翼翼朝野雉靠近,每挪一步都借助山林中的虫鸣鸟叫声来掩盖发出的细微声响。

他这样蹲着一步一步朝前挪,大约只走了十几米,裤脚不小心挂在一根刺藤上了,便双手把裤腿轻轻往上提。

不想这时有两个下山收钱的土匪正猫在那儿休息。那土匪一阵窃喜,以为来的是个大姑娘,正想蹲下来小解呢。其中一个嗖地就冲了过来,从后面一把将太公扑在地,不由分说便扯下了太公的裤子,然后一把将太公翻了过来,不料却发现那两腿间赫然立着条命根子。那土匪先是一愣,继而怒火中烧,抬手便重重抽了太公一个耳光。

太公被扒了裤子,还被刺藤钉了肉,本来就恼火得很,又挨打了,平时也恨这帮人,此时恶向胆边生,举起那砍柴刀便朝土匪的脑袋上砍去。不想这一下正中土匪的脑门心,一下便把土匪脑袋砍开瓢了,那脑浆和血顷刻溅了太公一身。

土匪沙包一样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死了。一旁的另一个土匪吓傻了,撒起脚丫子就跑了。太公也吓得不轻,丢了手上的刀,哪里敢回村子里去,向东一口气跑了三十几里地,这才敢歇下脚来。

他漫无目的地朝前晃悠,来到一条大河边。他从水里看见自己的样子,比传说中的妖怪还要可怕,吓得一屁股坐进河水里去,一个劲给自己头上浇水,想洗掉头发和脸上的污秽。

你想那人血哪里容易洗得干净。他用河沙使劲地搓,在水中一次次地漂,都无济于事。这时他茫然无措,只能一个人在那里失声大哭,继续在身上到处乱抓,直到那些血在水里浸泡久了,慢慢溶解了下来,才算把皮肤和头发上的血清理干净。但衣服上的血渍,弄不掉了。他恨这身衣服,巴不得将它扯下来,赤膊而行。

他感到心头一直在乱跳,本能地要逃离到更远的地方去。他在水中瞎窜了一阵子,然后爬上河堤,又站在上面瞭望了一会儿。

总感觉后面会有人追来,他又穿过一片水田,钻进了一处山林里去。虽说这里已经非常僻静,但他还是觉得不够安全,干脆爬到一棵大树上,像一只猴子一样蹲在树杈上。

这种姿式很不舒服。此时已是下午了,想到夜晚只能在此栖身,他顾不上饿得咕咕叫的肚子,立马在两根较粗的树枝之间,扎了一个简易的床。

他试了一下,不够密实,又滑下树去捡了些枯枝和树叶上来铺上。现在和一个普通的木床没有多大区别了。他甚至计划明天再搭一个屋顶出来,遮蔽风雨,以后便在此长住,然后以狩猎为生。

那一夜他便睡在树床上面,幸而没有雨,还可以看见满天的星斗。他从来没有这样仰望过星空,天是多么高远深邃啊。他想,为什么我不是那繁星点点中的一颗星呢?天上真的有神仙吗?便把听来的有关嫦娥和二郎神的神话故事在脑子里过了几遍,以分散对肠胃的注意力。

但那一宿他彻夜未眠,树林中动物们那种阴森森的叫声太瘆人了。他甚至远远听到一只野兽被另一只野兽捕杀时那凄厉又无助的哀嚎。动物们都在那里生死相斗,相互厮杀。他刚刚形成的那个做一个猎人的念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想早点离开这个角斗场。

巴巴盼到天亮,他滑下树就开溜了。

但他无处可去,只能又回到那片水田。此刻肚子饿得咕咕乱叫,他看看四下无人,扯了一抱稻穗,拿到河里用石头碾出米来,一粒粒塞到嘴里去。他这样忙了一上午,似乎也没怎么把肚子填饱,生气地把剩余的稻穗一股脑儿丢进河里让水冲走了。

然后他漫无目的地走上河堤,又坐在那里,目光呆滞地看着那片水田。那田是一户林姓地主家的,稻子成熟了,这天都下午了,还没有找到足够的短工来收割,因为这家人尖酸刻薄,人们都不愿意为他们做工。

林姓的地主,人称秀才的,正好从太公不远处经过,见他一身污浊坐在那里发呆,断定是因为遭到毒打逃出来的,便送给他一个大白馒头,诱拐他给自己下田收割稻子。

太公此时本已经是失魂落魄,不知何处可以安身,所以但凭林秀才摆布,没有说二话便依了他。

林秀才看着太公下到稻田里,一句话也不说,疯了似的弯腰割稻谷,仿佛从来不会累一样。一排排的稻子被割去整整齐齐放在一边,还挺像模像样的,大半个下午,这娃娃竟把一个短工一天的活都干完了,一大块田被割得个精光。

林秀才忙喊道:“可以了!今天可以了!”

林秀才想,第一天不能让他觉得太辛苦,待会儿跑掉了。这一分钱也不用花,若能捡了做个长工,岂不美哉!虽说还一脸稚气,但身子骨壮实,应该是个不错的劳力。

那日傍晚歇工后,林秀才欢欢喜喜牵着太公的手,把他带回了家中,也不问他的来历,反正不捡白不捡,大不了有人来寻时再还回给人家。好运气来了,神都挡不住!一路上,林秀才摸着太公的头说:“今晚给你肉吃!回去给你弄身干净衣服。”


就这样,太公在秀才家住下来了。虽然他只有十三岁,但林秀才依然让他干成年人一样的农活。对于林秀才来说,既然太公和成年人吃一样多的饭,干一样的活是天经地义的事。

再说,太公当时的身高体格,看起来和成人差别不大,只不过脸上稚气未脱而已,何况林秀才那时太缺壮实的好劳力了,不花钱的劳力不用白不用。

太公刚满十四岁那年,林秀才请了一位老农民教他用牛犁田耕地。老农民只教了他一上午,他便完全学会了。

那农民对林秀才说:“你好福气呢,得了个天生的好把式!”

下午老农民又跟他讲了二十四节气,每个节气前后种什么,收什么,他全记了下来,一有空便在地上比划一遍。

到他十五岁时,又熟悉育种分苗之类的技巧,脱谷脱麦,晒粮食,拉碾子推磨子,样样都能干,还能挑起一百来斤(16两制)重的担子。

林秀才可劲地剥削他,但客观上练就了他一身强壮的骨骼,使他受益终生,反而比那溺爱子女的父亲还有益。到后来,他竟可以两手抓住牛角,同那耕牛较一会劲儿。

太公给林秀才干了三年的长工,除了确实吃饱了饭,有几身旧衣服之外,一个铜板也没有拿过。林秀才认为,若不是自己收留,这娃儿说不定已经饿死在荒野之中了呢,再要钱那就太没良心了。

不过太公身上也有两块银圆,是林秀才的亲戚赏的。林秀才农闲时,也会把太公叫去给亲戚盖房子修屋顶什么的,有一回他在秀才娘子家做了二十来天的事,老太爷见他干活十分卖力气,一高兴就给了他一块赏钱。

有一年年关林秀才又把他租给了一个屠夫当下手,林秀才说这人也是他什么亲戚,也是干了一二十天,那屠夫见他做事利落,额外塞了一块钱在他口袋里。闲时无事,太公把那两块银圆掏出来对碰一下,送到耳朵边听音玩。他这时对自己的处境非常满足,毕竟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太公力气大,干起活来不要命,因此在四里八乡慢慢小有名气了,也渐渐成了林秀才的一张外交王牌。他不时被派到各处去帮忙,为秀才挣钱。

大家知道他不喜言语,做起事来实诚得很,都很喜欢他。

有一次在雇主家吃饭时,主人便客气地请他夹菜吃。实际上那是一碗“客菜”,当时的人穷又要表示对帮工的工匠客人的重视,所以会做一碗鱼肉之类的大菜摆在餐桌上,客人平日里也只是看并不真的去吃它,即使主人客客气气请你用也不可当真,只有在所有活计完工之时,主人亲自夹到你碗里才可以享用。

他全然不知这些“潜规则”,心想既然主人有请,第一天便把那碗客菜给干掉了大半。于是人们认为他脑子不很灵光,以后都不称他的名字,而是叫他“大傻”。林秀才给他起了个大名叫“林进”,他不太喜欢,却也不反对。

那时,他对林秀才多少有一点崇拜。他喜欢听林秀才同人讲话时那些新鲜的词句。尤其是林秀才正襟危坐在书房诵书时,他虽然啥也没听懂,却竖起耳朵唯恐漏掉一个字。

有时他还会东施效颦,犁田时,他赶牛不用“驾!”,而用“之”,让牛停下来时则喊“乎”;喂猪时唤猪用“者”,赶猪时用“也”。短工们还发现他同人们讲话时不时冒出个怪词来,比如答应别人说“好焉”而不是“好呀”,招呼人家散工说“回矣”而不是“回吧”。

此时他懵懵懂懂有了些等级意识,觉得林秀才高人一等,而自己最下等,所以只能和牛之类的东西凑在一块,心里隐隐有些忧伤。

有一回他躺在田埂上休息时,望着天上的云发呆,他想,自己要是个神仙该多好,每日坐在一朵云上,像林秀才一样捧着一本书唱。他那时听别人说“人上人”,以为是“云上人”,觉得那是最了不起的一种。

那时,他常常听见短工们笑话林秀才走路的样子,他却羡慕得不行,有时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偷偷学习呢。后来他不自觉有了些林秀才走方步的影子,不紧不慢迈着大步在田野里来来往往。

这在他犁田时显得有些滑稽,通常是牛走两步,他才进一步,因此他一会儿手扶着犁把都快卧在泥土上去了,一会儿却像个木头桩子立在那里。人们都说他这是嫌弃牛走得太慢了,所以都戏称他叫“牛见愁”。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其实,这期间太公若是烦了,随时可以一走了之。林秀才只是个贪便宜的小气书生,并非什么恶霸。他虽然少不了经常居高临下对太公呵斥和责骂,但几乎从不打人。

仅仅有一次例外。太公私自给了一个拾谷穗的老太婆一抱刚割下来的稻子,被林秀才看见了,赏了他一个大耳光。不过晚上回去后林秀才又夹了一小块肉来安抚他,告诉他“穷则独善其身”的道理,因此只能“各人自扫门前雪”。总的来说儒家的某些理念在林秀才的脑子里刻得很深,他厌恶“霸道”,推崇“王道”,所以不会对太公用强。

有一天晚上林秀才在院子里读书,发现太公在一旁很好奇地看着,突然想到了不花钱也能把他拴住的好办法。

林秀才问:“想识字不想?”

太公答道:〝想。”

林秀才说:“在我这儿好好干,我教你识字。”

此后林秀才便不时教他识几个字,把那些话本里有趣的故事说一两个给他听,待他非常入迷了想要再听下文时,林秀才又问:“想知道后来的事吗?多认些字了自己便可以看了。”

因此太公每天晚上都巴巴盼着林秀才教他识字,哪里有走人的心思。而林秀才每天也只教他认识两个三个字不等,又不想费了自己的纸墨,只给他一根棍子让他在地上反复练习书写。所以后来太公的毛笔字写得惨不忍睹。一两年后,太公能够独自读一些元朝的戏剧和一些话本了,基本上算是脱盲了。

不过秀才发现太公悟性很高,唯恐他读多了开智的书,会生起不臣之心,因此只让他读一些经过精心挑拣的东西,都是些教人如何安分守己做个奴才的书,如《弟子规》之类的,或者三言五拍之类因果报应的话本。至于四书五经什么的,除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章节,基本不让太公去读,林秀才只需要有一个能记账的帮手就足够了,犯得着让太公去“学而优则士”吗?

但太公孩子气的顽劣本质并没有变,他不时潜进林秀才的书房里去偷书看,偶尔偷吃秀才的果脯啥的。如果头天挨了林秀才的一顿臭骂,他必定在秀才的茶壶加点小佐料,弄一点墨屑或捡两粒小石子到里面去。

不过一到白天,他干起活来还是挺卖力气的,因为如果活没干完,林秀才会拿本书坐在田间地头那里守着他,不让他回家吃晚饭。再说,他还指着林秀才晚上教他更多的字呢。

有一回,他发现林秀才在偷偷看什么书,唯恐被他发现,见他过来时,便麻溜地塞到抽屉里面藏了起来。

太公非常好奇,这是本什么了不得的书,这么怕自己发现了?

于是到了晚上,林秀才一离开书房,他便从窗子里翻进去,躲在秀才的书桌下面,凑在油灯下,把那书偷出来读。

其实那只是本叫《金瓶梅》的闲书,在那个年代被认为是诲淫诲盗的毒草,林秀才只是本能地不想让人知道他“堕落”而已。那时太公才十六岁,偷这本书看的确是太早了。他花了几个晚上,面红耳赤才把这本书读完。

太公读了这本书,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大人们都是这样子的!难怪都要弄个女人在家里。对此他产生了浓厚的好奇,此时,他的生理也开始起变化了,胡须也冒出尖来了。

从此晚上睡在床上不时想着西门庆和李瓶儿厮混的那些情节。但林秀才家除了秀才娘子这个老女人,只有一个才六岁的儿子,连个女儿也没有。

太公只能坐在床上,幻想着妩媚女人的样子,一会儿是潘金莲的风骚,一会儿是李瓶儿的奔放。这让太公的人生取向,此时出现了点儿偏差。所以说,人生的第一本书太重要了。

从那以后,太公再也不能专心做活了。牵牛时他都会想着这是头公牛还是母牛,仔细分别它们的不同结构。

他的眼前老是出现某个女人的影子,这让他很害怕,担心自己快要管不住自己了。他还干了件后来自己也不齿的事,拿棍子去捅林秀才家那条母狗,那条狗奋起反击,差点把他咬伤了。

他的心开始不安分起来,有了额外的期盼。林秀才见他不时在那儿发呆,便大声把他呵斥回来。

他有一次听见秀才娘子细声对林秀才说:“这娃是不是病了?”

林秀才答道:“看那样子不是。八成是有异心了。孩子长大了就不是那么听话了。也可能是我失算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他识字读书。我那次让他去帮我还借人家的《史记》,他莫不是偷看了,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唉!”

秀才娘子道:“谁叫你这么傻!什么人都能让他识字的吗?”


不过,太公很快就会看见女人的样板了。林秀才娘子的身体不太好,为了找个做家务活的人,他有意给儿子娶个童养媳。其实,也就是找个免费的使唤丫头。如果单买个丫头,儿子长大了还得花更多钱娶媳妇,精明的林秀才觉得不如两件事一并办了合算。

却说林秀才有个姓黄的同窗,与他一同去参加了三次乡试,和他一样也是名落孙山。黄秀才那三次的盘缠都是向林秀才借的,先生认为黄秀才文章更好,及第的机会比林秀才大,所以林秀才主动借钱给他,心想将来他说不定可以提携自己一下。

谁知去年黄秀才一命呜呼了,林秀才少不了要向黄家的未亡人催账。黄秀才娘子哪里有钱,于是,便把自己的女儿送了林秀才做儿子的童养媳,抵了那几十两银子的欠款。

林秀才一来怕别人说他欺负同窗的孤儿寡母,不能悄无声息地把童养媳弄进家里来,二是想借儿子的婚礼早点赚些礼金到手上,便热热闹闹给六岁的儿子办了个有排场的正式婚礼。

太公在喜宴上来来回回送菜,对托盘上的鱼和肉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厨师添了一大碗红烧肉给他,说:“歇口气,先把它吃了。秀才把你当牛使唤呢。”

但他那天似乎一点胃口都没有,只尝了一口就放下了。厨师见他眼睛红红的,笑道:“你娃儿莫不是也想媳妇了吧?”

他分辩道:“没有。”

当六岁的林少爷把十六岁的媳妇儿牵进房里去时,太公听到了自己不停咽下口水的声音。那时他忽然想家了。如果娘在身边,也会给他娶一房媳妇。

前一年,林秀才也曾打算给他张罗一个,是同村的一个傻大个的姑娘,这样可以多一个劳力,谁知那家人竟然还要五两银子的彩礼,这不是要人命吗?林秀才便不再提这事了。

那晚,客人散尽后,太公在自己空荡荡的房子里走来走去,没法让自己安定下来。他悄悄溜到林少爷的窗外,把窗纸戳了个洞,凑上前去偷窥。

他想亲眼一见《金瓶梅》里描述的场景。他甚至有些担心,林少爷那么小个子,如何去摆弄高自己两三倍的媳妇。

但他没看到想要看到的,却发现了另外一幕:大个媳妇正掐在小个丈夫的脖子低声责骂呢。不一会媳妇放了手,小不点丈夫便要哭,那个叫翠青的媳妇叉着腰站在那儿,警告道:“再敢哭出声音来,我把你丢出去喂狼!”

这让太公非常失望,但发现林少爷被自己媳妇整了,也让他心里十分舒坦。由于新娘子翠青背对着太公,太公这一次可以说一无所获,连这女人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他此时有一肚子疑问:怎么和书上写的不一样呢?

但毕竟是在一个锅里吃饭,还有的是机会再探究竟。林秀才虽然吝啬,但并不让人觉得自己把太公当仆人,对外宣称是多收养了一个儿子,这样怎么使唤别人也不好说什么,所以让太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当然,若有肉或鸡蛋之类的硬菜,通常只放在秀才旁边,太公的筷子如果靠近过去,秀才娘子一定会用自己的筷子把它拨开。

这时,如果头天太公活干得好,秀才便说:“你让孩子吃嘛。”甚至有可能直接赏太公一块肉啥的。

如果秀才认为太公干得不卖力,便要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知道吗?”

翠青则只能站在旁边等一家人吃完了才能上桌。这倒不是说太公比翠青在这个家地位高,而是当年便是这个规矩。

虽然每次太公总是坐在最边上的一个角上,翠青整个人站在林少爷身后,但她那双手被他看得很透彻,偶尔也会假装无意地瞄几眼她漂亮的脸蛋。

太公只顾低着头吃饭的样子,显得老实得很。在林秀才与娘子谈事的时候,太公与翠青有时也会不小心目光相交了,但很快又会相互避开。

大多数时候,太公眼角的余光只落在翠青的衣服上,不过这并非他对那些衣料感兴趣,而是幻想着衣服后面的内容。

有一两回,太公发现翠青给他盛的饭底下藏有两小片肉,立马囫囵吞枣咽了下去,唯恐林秀才发现翠青不小心犯的错误。

过去,水缸里的水快用完了,他才会去井里挑水补满。那以后,水缸里的水用一担他便补一担,每天都挑翠青在伙房做饭时去检查水位变化。

大多数的时候,他顺便会看到翠青的背,偶尔也能看到她正面。发现他盯着自己看,她总是红了脸低下头假装不知道。

他现在知道翠青的脸长得什么样了,急切地想知道她其他地方长什么样。

终于有一天,太公发现翠青拎了包衣服去伙房洗澡,便悄悄跟了过去。翠青刚把门闩好,太公便敏捷地闪到了门外边。

他对翠青慢条斯理脱衣的动作恨得要死,恨不得丢颗石头进去砸她一下。但翠青到底还是白花花亮给他看了。

翠青只顾忙自己的,并不知道有人在门缝里把她的身体构造看了个透。太公被那美妙的曲线给迷住了,当他望着翠青那坚挺的大胸脯,被翠青搓洗着颤颤悠悠的,他抑制不住想要进去怎么一下,若不是他怕林秀才发现了,说不定还会闯进去干点什么坏事。

害怕,阻止了他的第一次堕落。所以说,坏蛋有时候可能不比好人坏很多,每一个好人都可能是坏蛋的候补委员。

那一夜,他在床上转了一夜都睡不着。第二天下田干活没精打采的,被林秀才发现了大骂了一通。吃晚饭的时候,林秀才敲着碗训斥他说:“须知一饭一米来之不易!明天得加把劲,两天时间把田犁完!季节不等人!”

此后,太公躺在床上便幻想着自己和翠青厮混的情节。太公后来说,若不是读了一些书初步懂得些善恶的区分,他那时可能会半夜去把林秀才一家给杀了,把翠青抢了过来。他的一生差点就此毁了。

他这样火烧一样熬了几天,才慢慢平缓下来。但他去伙房的次数更频繁了,他变得爱喝水了,三番五次去水缸舀水喝,只要见翠青在那里忙乎,他心里就踏实了一大半。

翠青也觉察到了他的动机不纯,反过来也偷眼瞧他,被他那笨手笨脚掩饰什么的傻样子逗笑了。有一天大清早,太公又去舀水喝,正忙着准备早餐的翠青忍不住说:“凉!”

他第一次听见翠青同他讲话,不知所措地答道:“甜!”

这时翠青递给他一碗热米汤,他慌忙接过去一口灌到嘴里去,烫得浑身发抖。翠青噗噗一笑,说了第二个字:“傻!”

太公放下碗逃了出去,他们的第一次交谈只用了三个字便结束了。


然后又到了农忙的时候。这段时间太公领着四个短工在外面摆弄庄稼。他虽然只有十六岁,却已是林家的顶梁柱。

林秀才即使这时也是不下地的,尽管听说此时已经没有举人可考了,但他怎么会干这些有失斯文的事呢?他只是每天去检查一下做了多少活,其他都交给太公管理。

为节省时间,太公他们的午饭都是送到田间去吃的,往常都是秀才娘子去送,但现在有了媳妇,自然是由媳妇翠青做这一档子事。太公于是有机会毫无顾忌又这么近距离闻到年轻女人的气息了。还可以不管“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甚至不经意相互碰触一下也没问题。

实话说,翠青的手并不甚好看,糙得像个男人一样,但当太公第一次嗅到翠青身上那种淡淡的体香,就像一只熟透的香瓜发出诱人的气味。当与翠青水灵灵的大眼睛四目相对时,想起她光着身子的样子,总要生出些按捺不住的渴望。

因此每次翠青把午饭送到田间地头,太公总免不了心烦意乱,有时翠青已经走出去很远,太公还望着她的背影出神,恨不得跑过去把她拽回来系在田边。这样一天天日积月累,太公终于熬不住了。

那日,太公故意让短工们在田里做事,自己则一个人到地里去干活。那些地在山坡上,他朦朦胧胧觉得那里人少,可以制造出他和翠青单独相处的机会。

翠青把午饭送到田间去,却没见着太公,一问才知是去地里去了,便把短工们的饭留下(碗筷晚上自行带回去),单提了太公的饭去地里。

翠青裹过脚,走路本不稳当,爬上山坡,快要走到太公的地头,在越过一道地坎时,却一只脚踩进了以前堆肥留下的坑里,那坑被一些枯枝树叶覆盖着,不易被人发现。

翠青人一歪,失去了平衡,把饭菜摔到地上全泼了,自己也趴在地上。太公连忙过去扶。说是扶,其实说抱着更确切,太公的两只手貌似不经意按在翠青的胸脯上。

太公把翠青揽在怀里的那一刻,两个人都似乎触了电。他见翠青没有反抗的意思,便大起胆子去摸她的胸脯。

却说翠青自从见了太公后,见他相貌堂堂,本就有些倾心,此刻身体都软了,如何能反抗,只是象征性地用拳头敲了几下太公的肩膀,反而还把头一个劲往太公怀里钻。

于是二人不知怎么就在地沟里手忙脚乱起来,竟做成了真夫妻。只是害怕被人看见,两人匆匆了事,意犹未尽地分开了。

翠青整了衣衫急急忙忙回家,太公却恨不得把她拉回来再温柔一回。此刻两人心中都吃了蜜似的,自此一人有瘾,一人瘾大。

却说自那以后,两人但凡有一个晚上不在一起过,便要坐卧不安。

有时是翠青偷偷溜到杂物间去同太公幽会,有时是太公趁林少爷那孩子睡熟了,直接溜进翠青的房里去把事情办了。

具体在何处相会,他们有自己的暗号或隐语。比如,晚餐时如果翠青先把菜放在靠近秀才娘子的地方,就是暗示太公晚上去她那儿。若是先把菜放在靠近秀才的地方,就是翠青暗示自己今晚过去。如果故意少拿一双筷子,便是翠青身上不方便,让太公老实睡觉。

农闲时,没请短工,只有太公一个人时,翠青有时还整晚上睡在太公床上。太公的身体异常强壮,在这样整晚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太公通常都要折腾十五六次,有时翠青都睡着了,太公一个人还在忙活呢。

林秀才那段时间忙着校注什么文集,对二人的反常举动竟一无所知。

其实,那些帮工的也有看出一些端倪来的,他们发现翠青送饭时总要找机会偷偷与太公拈拈掐掐的,在同林秀才结算工钱时,拿一些言语暗示林秀才。但林秀才有一个习惯,给人付钱时总要十分专注地在口袋里把钱先数好,这才拿出来递给别人,唯恐多掏出一个铜板就被人抢了去,所以根本没把那些话听进耳朵里去。关键是,太公干起活来比过去更卖力,林秀才那时对他十分满意,就没往坏处想过。

两人的胆子后来越来越大,有时吃晚饭时,太公也敢去伙房和翠青搂搂抱抱。

有一回,翠青心急火燎等着小少爷快点入睡,自己好和太公独自活动,但小家伙怎么也不肯睡,被翠青甩了几个巴掌,呜呜哭了起来。太公久等不至,闯了进来,见此情景,也是按捺不住,直接爬到翠青身上去,对少爷说:“我帮你揍死她!”

翠青躺着一只手把该脱的衣服脱了,一只手伸过去把小少爷的头扭向一边,不让他看见细节,嚷道:“我偏要打死他!”

太公则叫道:“你打他,我就打你!”翠青在那里哎哎哟呦的,小少爷还当太公是好兄弟,正在帮他揍自己的坏婆娘呢,心里还挺高兴的。

那年元宵节,林秀才老夫妇俩二身体欠佳,便让翠青带上小少爷去几里外的小镇去逛逛,叫太公推车送她们去,并陪同去保护。

到小镇后太公把车寄放在一家小店边,三人在镇子里手牵着手逛了一整天,旁人都以为小少爷是他们的儿子呢,太公乐得让人这么误会。他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穿行在热热闹闹的人流之中,他觉得人世太美好了。

他用他仅有的两个银圆给翠青买了一支银钗,剩下的两角钱全给小少爷买了糖果,一下让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半文钱的穷光蛋了。

林秀才也给了翠青一块银圆,但翠青只给小少爷买了个木头剑,再也不敢买其他的了。中午他们吃的是带在身上的三个烙饼,翠青额外花一毛钱给小少爷要了一碗鸡杂汤。

那个只有三条街的小镇,他们来来回回走了一天,既没吃到过什么也没买到过什么,竟依旧兴致勃勃。若不是小少爷喊着要回去,他们说不定还要逛到半夜去呢。

在回家的路上,翠青的脸上映着淡淡的晚霞,越发显得娇羞无比,让太公看呆了。翠青含情脉脉地望着太公说:“累不累?”

太公说:“一点也不累。“,此刻他恨不得立刻抱住翠青亲她一口,只是他正推着小少爷,没这个机会,只是腾出一只手来去攥着她的手,乐呵呵地说:“不冷吧?今晚早点哄少爷睡。”

小少爷听了高兴地喊道:“今天晚上我们三个一起睡,这婆娘如果吼我,你替我揍她!”

但这样快乐的日子还是很快到头了。尽管翠青捆了一道又一道的布,但凸起来的肚子实在藏不住了。

有一天秀才娘子满脸疑惑地看着翠青,问:“不会得病了吧?”

翠青战战兢兢只说自己有点腹胀。两人知道,若事情败露可能都活不成了,翠青便求太公快点想办法。那个年代这样的事若被发现,两人都会被绑上石头沉到深水里去。

太公抱紧翠青说:“不如找个地方过两个人的日子去。”

翠青道:“那我们这两天就走,拖不了了。”


翠青便包了自己的财物,太公卷了自己的衣被,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两人趁林家人都睡了后逃了出去。匆忙间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翠青娘家指定是回去不得。太公便带着女人进了山,准备回青云寨去。

毕竟青云寨还有娘和哥哥在。当年林秀才把他领回家去时,并不知道他来自何处,也从未问过他的出身。林秀才不可能找到青云寨去。

唯一怕的是土匪找上门来,但这么长时间也过去了,土匪也不一定还能认出他来。但现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朝青云寨的方向走。

那年太公逃出来时,只知道没命地疯跑,哪里熟悉每一条路,如今又是晚上,摸着黑走了半宿,绕了不少弯弯,却并没走出多远。加上翠青不会爬山,靠太公背着跑,速度也快不起来。在这要命的关头,两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还在岗上激情奔放了一回,耽误了不少时间。

天刚一放亮,见远处已有农人在地头劳作,唯恐被人发现了行踪或林家的人追上来,他们只得躲进密林里先行藏起来。

这样的密林一般诡异得很,轻易不会有人深入进去,那时他们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想到隐秘的一面,却没有想到危险的一面。

外侧的树林在早晨还是清爽宜人的。太公一路走着,开始给翠青讲青云寨的情况,家里有哪些亲人,该怎么称呼。他还故意恶狠狠地说:“你要是不孝顺我娘,我不给你饭吃!”

翠青道:“你敢!”说着还不时扯路边树上的枝丫去撩拨太公的脸。

看到有一只长尾巴的小动物跑过去,翠青开心地大叫起来,喊道:“好奇怪的一只猫呢!”

太公笑道:“傻女人,那是松鼠。”

翠青将信将疑地说:“有这样的老鼠吗?”

他们说说笑笑走了一会儿,树林里变得阴森起来,地上的枯叶也渐渐积厚了,有时踩着感觉滑滑的。太公觉得不能再往里走了,奔跑了一宿他也确实有些累了。

翠青用袖子在太公身后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你困不困?我像眼睛睁不开了。”

太公用手指了指树顶,说:“我上去搭个大鸟窝,我们睡上去好不好?”

翠青道:“那太高了,我怕。再说我也爬不上去呀。”

太公说:“我背你上去。”

翠青摇头不肯,说:“你太坏了,我可不敢,想摔死我呀。”

于是太公便在林子里找一个可以歇息的地方,发现了一块干净的大石头。翠青兴奋地说:“这个好!像个仙人的大床一样!“

太公把翠青放在上面站着,学着当时她教训小林少爷的样子,叉着腰说:“别动!不然我把你丢出去喂狼!”

翠青用只小脚去踢他,一个趔趄,又倒回到他怀里去了。

他说:“放乖点。”把她扶在石头上坐下,又去弄一些枯叶来铺在石头上面,再把一床旧被子铺上,让翠青躺在上面。

又打开包袱,两人吃了点翠青带来的烙饼和两个果子。稍过片刻,精力旺盛的太公又拥着翠青闹腾了一回,然后两人就在上面交颈而眠。翠青把带来的衣服一股脑儿盖在身上。

此刻他们既兴奋又快乐,彼此甜甜蜜蜜地抚摸着,听着林中鸟儿婉转的鸣叫,怀着对即将拥有的自由和幸福的种种憧憬,双双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约莫睡了两个时辰,太公觉得翠青把他搂得快要透不出气来了。他似乎嘟哝了一句,说:“翠青,你别闹了。”

他从来没想到翠青竟有这么大的力气。她一直喜欢促狭他,弄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来。

有一天晚上她竟用她的裹脚布死命地缠他的手,说他那双手大得吓死人了。这次说不定又想把他的腰缠细点呢。

但见她没吱声,他又迷迷糊糊嚷了几句,似乎是叫翠青把手松开一些,但翠青却搂得更紧了。这小女子,敢同我较劲呢。

他想,翠青也说不定是睡迷了,便用手去摸她的胳膊,想把她的手掰开一点点。

太公把手搭过去,但他摸到的不是翠青的胳膊,却是什么滑腻腻冰冷的东西,正在向他的上身滑动,这把他一下惊醒了。

他睁眼望时,原来他们已经被一条巨大的蟒蛇给缠上了!太公吓得双手发抖,只想快点挣脱出来,却哪里动弹得了,又去喊翠青,却没有回应。

所幸太公的肩以上和一只手还没被蟒蛇缠上,但翠青的头却已被死死缠在太公的胸口上。

太公顾不得恐惧,本能地伸手就去抓蛇头,但那家伙太滑了,根本握不住那水桶粗的东西,只得拼命朝外推开。

蛇头刚刚被推开,又着力朝太公这边扭压过来,好在蛇把气力用在头上与太公相搏,太公胸口处的缠力感觉稍稍松了一点,勉强还能呼吸。

就这样,太公将蛇头拼命推开,蛇头又拼命挤压过来,如此往复了几百个回合。

在这过程中,太公一直喊着翠青的名字,试图把她叫醒。

太公与蛇斗力的地方,正处在那块大石头的边缘,这块石头大约有一米高。太公的手在上,蛇头在下,这样每来回一下,便将蛇的头在石头上擦一下,渐渐蛇头的头皮给磨破了,成了个血头。

那样子异常恐怖,蛇张开的血盆大口不停流出涎水,流在太公手上,一双蛇眼鼓鼓地瞪着太公,这使太公手上的动作更加剧烈。

失了血的蛇开始慢慢落了下风,太公便加快速度,搓衣服似的磨那蛇头,半个时辰后,蛇头耷拉了下去,再也没有动静,彻底死掉了。

太公从死蛇的蛇身中挣脱出来,然后把翠青也拉了出来。他发现翠青已经没有反应了,喊她也不答应,用手去摸她的鼻子,发现早已没有了呼吸。

太公愤怒了,找了个石头来,将那条几米长的死蛇一顿乱砸,直到蛇头像一摊烂泥一样,这才停了下来。但这样又有何用呢?一时间,太公坐在那儿整个人都木了,不知如何办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把他砸进了地狱。破碎的阳光从树梢漏下来,照在翠青一动不动的身上,像盖着一张张散落的纸钱。他又反复摇了翠青几回,想把她摇活回来,但发现她的身体已渐渐地变得又冷又硬。

他想去拉直她那双依然保持着拥抱姿势的双手,却根本无法完成。他不敢去看翠青的脸,不久前那样俊俏的面容如今如此惨淡。他不自主地用翠青的一件肚兜把她的脸盖住。

他被吓傻了。这是太公懂事以后第一次如此近地触摸死亡,体会到了阴阳两隔是怎么回事。

太公在十岁那年目睹过父亲被埋进土里的过程,但没有今天这样让他心里一阵阵刺痛。于今他别无选择,也要将翠青埋进土里去。

他身边只有一把翠青带来的菜刀,她仿佛能够预知这把刀会是她必不可少的掘墓工具一样,所以才把它带在身上。

太公在不远处找到了一个大树坑,应该是某棵大树刚被挖走不久后留下的,还被雨冲洗过,而这一切好像是某种神秘的力量蓄谋已久的诡计。

太公用那刀把树坑扩进约一米来深,刚够放进翠青那么大。挖坑的时候,他整个人颤抖个不停。

然后他在坑底垫上翠青的衣服,将翠青放在上面,再用衣服盖上,先撒上一层厚厚的土,再找一堆石头堆上去,以免被野兽扒开了伤及遗体。

一切处置停当,太公已是精疲力竭,抱着翠青留下来的那把菜刀,跌坐在那里,望着翠青的新坟泪如泉涌。眼泪已把他的衣服湿透了。他后悔走这条回青云寨的路,这条该死的路。他甚至连青云寨也恨上了,为什么有这么一个让人倒霉的地方。

如果换一个方向,也许翠青还在他怀抱里嬉笑。又或者早走一天或晚走一天,事情都不会如此糟糕。他抽了自己几个响亮的嘴巴。随后他发现自己没有眼泪了。自此终其一生,他几乎再也没有流过眼泪。他认为一滴眼泪还没有一颗露珠值钱。


太公在翠青坟边坐了大约两个时辰,心也死了一大半,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出密林,也不看方向,只是本能地迈着两只脚。

多年以后,他几次回来寻找翠青的埋身之处都没有成功,这个地方从他记忆里消失了。野草和荆棘把一切都埋藏不见了。又或者他当时根本不想多看一眼这个伤心之地。

他现在的目标只有走,走,走!这只是一种无意识的机械性动作。此时他的大脑只是个带毛的南瓜。饿了,他就从包袱里拿出翠青留下的烙饼充饥。但他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了,没喝过一滴水。现在又出了一身的汗,嘴唇开始干燥发裂了。

结果他又走回到了河边,大约离林秀才的水田二十七八里地的下游。他像水牛一样扑通跳进河里去,张开嘴大口大口吞咽河水,仿佛水能冲洗掉他脑子里的所有东西一样。

然后顺着河流,他又走了十来里地,又或者二十来里地。这一切都不重要,反正翠青已经不在了。

直到天快黑了,他看见前面沙滩上有一条搁浅的旧船,虽很破旧,连舱顶也破了几个大洞,但舱里却也干净,看来不久前有谁在上面歇过脚。也许有流浪汉在此借宿过。

他现在也是个流浪汉了。太公决定今晚就在船上歇息。死在上面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最好半夜三更来一只恶鬼,两只也成。此时,虽说已是初夏时节,但河风吹过来,依然带着几分寒意。这只是小意思。为什么不下一场大雪呢,把这个世界和我一同埋了算了。

他想,但我也不能让苍天那混蛋玩意儿如此称意,我偏要像一根鱼刺一样卡在它的喉咙里。经过这一变故,他觉得天地都不值得敬畏了,他什么也不怕了。

他认为,我既不怨天地无情,天地又有什么理由怨我不敬。

他身上有两个人五天的干粮,翠青死了,他一个人还可以吃个七八天不成问题。自己的旧衣服,他只带了春夏两季全部的三套,如今全套在身上穿,夜里应该冻不着。

他唯一担心的是下雨,天上看起来不像有星星。那混蛋玩意儿黑咕隆咚的,若来一场暴雨,他只能蜷缩在一处船顶稍完整的船角,像一只被雨淋湿的鹰,蹲守着夜的深渊。

夜没有出处,也无去处,它无家可归,也是一帮混蛋玩意儿。明天太阳一出来,双方一拍两散!

他从未感到如此孤独过。他甚至想用身体再分裂出一个自己来,与他肩并肩坐在一起。

现在他总觉得船外有无数双野兽的眼睛望着他,准备随时扑上来。他臆想着野猪啃食他的头的情景,从下巴的底部逐渐向头顶延伸。他似乎还听到了野猪嘎巴嘎巴咬他的肉的声音。

一阵阵刺骨的疼痛从天灵盖的左右两边游来游去。他又仿佛看见翠青站在面前,哀怨地望着他,一只狼把前腿搭在她的肩上,伸出舌头来舔着她的耳朵。太公死死攥着翠青留下来的那把菜刀的木柄,等着随时可能到来的搏杀。

他心里喊道:“来吧,都来吧。我不怕你们。有什么招数,都一起使上来吧!”

上半夜他基本无法入睡,直到下半夜才断断续续眯了一会,即便是眯着眼,也没法深睡,总感到船在摇晃,如同在水面漂流着,而不是搁浅在沙滩。

他心里大笑了一声,嗬嗬,地球要塌了,都要晃倒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他打算离开这鬼船去赶路,却连站立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双腿酸胀酸胀的,头上似乎顶着一块大石头一样重。这时他觉得浑身火辣辣的,还出现了幻觉,一张张死人的脸在空气中像张纸片一样被谁翻动着,忽而是土匪的样子,忽而是翠青的样子,又出现一些他认识的人和从未见过的人的脸,最后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脸也在其中。

此时,他意识到这回到底轮到他了,他也要死了。但他的脑子里反复出现翠青的尸首被他埋于泥土之下时的场景,还有当年他的父亲也是这样被众人埋掉的场景。苍天无事可做,每天都只会这样在满世界埋人。

但现在他的情形有些不同,他身边没有别人,是不可能被埋进土里的,当他身体僵硬后,自己会去到哪里去了呢?会肿胀到无限大,把苍天反埋了吗?

太公的口里又干又燥,他想喝口水,于是慢慢从船上爬下来,又从沙滩缓缓爬到水边,牛似的大口大口吸水。灌满一肚子水,他又爬回船舱里,四肢朝上躺着,静静等着死亡的来临。看来死也不过如此。

他的脸烧得绯红,和他父亲死前的样子一模一样。此时他很后悔,不应该从密林里出来,他想如果把埋翠青的那个坑再挖大一点,自己把自己埋在翠青的旁边,情形也不是现在这么糟。

他又在心里设计着如何将土填在自己身上:可以用木头在坑里支起一个棚子,先把厚厚的土堆到棚顶上去,然后自己躺着在坑下面推倒支柱,让土全砸在他身上。

他意识到知觉正在一点点离他而去,他内心对自己说,这样很好,这样很好。

太公后来自己也不知道在船上躺了多长时间,但模糊记得有四五个白昼的变化。

当他醒来时,感觉头不再痛了,也退了烧,但四肢无力,肚子饿得咕咕乱叫。他把手伸进怀里去掏烙饼,却只抓到自己的一块皮。睁眼看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被人扒走了,只剩下最里面的一条短裤。

他想,那人不敢让我露出赤条条的身子,尿他大爷的一身。

随身包袱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那把已经豁口的菜刀被丢在一旁。他想这期间他可能已经死了,不然不会连身上的衣服被剥了也不知道。

但是肚子不让他死,那里面空空如也,它让他活过来去找粮食。

他太饿了,此时转而又有了一种强烈的求生本能。老子得活着,把天捅个窟窿。

他艰难地爬下船,爬过沙滩,缓缓地爬上河堤,又爬到那边的地里,找到了几根黄瓜,一把扯下来往嘴里塞。这点食物根本不顶事,肚子里还在大声抗议。

后来他又发现几根拇指大的茄子,也被他安排进了肚子。但这依然填不饱他的胃,又拔了十几棵青菜嚼了充数。

慢慢有了点力气后,他拄着黄瓜架站起来了,把藤杪也摘了一把吃了。此时一阵风吹来,他觉得凉飕飕的。

看到远处有一个盛装的稻草人,他过去将稻草人身上那破烂不堪的衣服,粗暴地统统剥了下来,缠裹在自己身上。

他心里对稻草人说:人都是这样剥去别人衣服的,谁叫你长成人样呢?就这样,他沿着河堤,向河的下游继续进发。他隐约觉得,这个方向不会走回林秀才那里去。

当来到一处岔路口时,太公犹豫了一下。一条路顺河直下,一条路从一座山脚下折往左去。但现在他对这条河烦透了,决定向左拐。

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这次选择竟是确定他人生走向的节点。如果他选择顺河而下,六七个小时之后,上游暴发的洪水狂泻而下,他将和河两岸的居民一样,被卷进滚滚的波涛之中,或为鱼鳖所食,或漂流到不知什么地方。

不管你相不相信,人的一生大都是由一些不经意的事情决定的,而非千辛万苦规划的蓝图。命运这玩意儿有时就像一个不靠谱的二流子。


现在他向左折去,道路缓缓向上延伸,走了大约二十华里山路后,他来到了一个叫做大屿镇的地方。

这里也有一条河擦过。到处都是没完没了的河,大地像极了哭个没完的女人。你先人的。

镇子上大约住着三四百户人家。对于那时的太公来说,这是他见到过的最大城市,青云寨那时不过四十一、二户人家,而林秀才家那个村子,充其量也就五六十户人家。

他甚至天真地以为这就是天下最大的城市,也一定是皇帝那个娃娃住的地方。他有一种错觉,皇帝应该就和林小少爷站在一起,正吩咐一个卫兵提刀将他的脑袋砍了。

然后他提拎着自己的脑袋,走到街那头去,对站在门口的翠青说:“用大火煮了。”

翠青接过他的头说:“都臭了,拿来做什么?”说完翠青生气地甩一下手不见了,他又回到真实的世界了。

他感到自己的神智已经混沌不清了,大地又开始扭动起来。

此时他一脸污垢,丧魂失魄的样子,身上披着稻草人的褴褛,垂下的布条在午后的风中无力地飘曳着,小半个屁股都裸露在外面,让迎面过来的人纷纷避让。

他已经几天没有吃过正经的东西了,又是大病初愈,体力被严重透支,当看到一处墙角时,觉得有了依靠,稍一懈怠,便歪倒在地上。

他赶紧用手支起身子,靠墙坐在那里,目光呆滞,露出濒死的神情。

此刻,在太公斜对面不远处的街口,有一个二十来岁的跛脚的孕妇,穿得和他一样的破烂,正拿眼睛望着他。那孕妇边上,还有一个畸形的小女孩,像个物件一样被摆在一块破布上。当她发现太公脑袋开始下垂时,终于克服了犹豫,站了起来,挺着个大肚子,一歪一晃地走了过去,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白馒头,递了过去。

太公是先用嘴咬着馒头,再从孕妇手上接过来的。他一边吞咽着馒头,一边如一只鸭子伸直了脖子,好让食物尽快落下去,哽了几下,以免自己给噎死了。

孕妇咿咿呀呀朝他比划着,似乎示意他慢慢吃,然后一拐一拐回到她原来的地方坐下。

其实,并不是只有哑巴孕妇一个人发现太公快要饿死了的神态。对面高门大户家的一个老妈子也看见了太公不对劲,但如今这世道,倒毙在街上的人海了去了,她管不了这么多。

当她转身进屋去,发现厨娘正准备把一碗馊了的粥给狗吃时,她忽然想起自己被人贩子拐走了的儿子,如果活着应该同太公差不多大小,便向厨娘讨要那碗粥。厨娘听说是送给一个要死的乞丐吃,嚷道:“哎呀,那就拿去吧,算是积点德,碗也别拿回来了,死人用过的东西,太不吉利了!”

于是,太公又得到了一碗粥的施舍,还得了一个乞丐必备的基本装备,他现在只差一根打狗棍了。这没什么稀奇,反正自己也是棍儿村出来的人。

太公填饱肚子了,慢慢恢复了气力。他坐在那里思索着,接下来将要何往。

来来往往的路人,偶尔有一个人望他一眼,认定他是个被人遗弃的脑袋有毛病的人,丢了他两个铜板。他机械地捡起来,却发现身上没有能装下一枚铜钱的口袋,又学那些短工的样子,把钱往鞋里塞,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穿鞋,两只光脚丫像两块熏腊肉一样朝天柱着。

他一下意识到自己的情况太糟糕了,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他同那些目不识丁的乞丐有所不同,读过一些闲书,能对自己的处境作更深刻的检视。像他这样一时陷入绝境的英雄好汉多的是。只要有一条命在,一切都还有可能。

“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薛仁贵不也穷得做过乞丐吗?也许乞丐是狠人的必修课呢,”他想,“我不能就这样坐在这里等死,如果晚上这里下一场冷雨,再大病一场,说不定给人丢进荒野埋了。”

他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即使去把天上的云用火烧了,也不能让自己饿死街头,无论如何也要攥紧人寰的那只手。

太公忽然打定了主意,站了起来,走到街口把手上的两个铜板送给了那个给他一个馒头的女人。然后走到那家高门大户的门口,想把粥碗还给那个老妈子。

“我现在用得着去当个叫花子吗?”他想,“我一身的力气,就算拎不起一条河,也能把它扭成麻花。”

此刻他希望那个老妈子能够从那门里走出来。他想问问,这种富贵人家说不定需要壮硕的劳力。他什么都能干,既能种田种地,又能挑能扛,连人也杀过,几米长的大蛇也杀过,不在乎再杀几个阎罗殿的判官。

如果需要,他也可以像荆轲一样捧着樊於期的头去刺杀秦王,不就那点小事吗,值得传说了几千年!他极力掩饰脸上溢出来的腾腾杀气,唯恐吓到了来来往往的行人。

但他没有等到老妈子出来,却等到了一条肥硕的田园犬。

那田园犬疯似的向他扑来。其实那条狗并不是要撕咬他,而是他手上的那只碗,是它平时吃饭的专用器皿,它岂能让一个陌生人染指。它凶狠狠地狂叫着,要把那碗抢回去。

太公只是出于本能的反应,敏捷地一闪身,一只手掐住狗脖子,另一只手握着碗重重砸在那只田园犬的脑门上。碗一下被砸成四五块掉了一地,那只田园犬都来不及多喊一声冤,便瘫在地上死去了。

太公猛然觉得,自己可能又闯祸了,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田园犬是同它的主人老爷和夫人一起出门的,它总是十分嘚瑟地走在最前面,一直以来都觉得它的靠山是无法撼动的,这种时候从来都是目空一切式的出击,而且每次都能得意而归。想不到今天却碰到硬茬了,一点武德也不讲。

这一幕老爷和夫人都看得真真切切。那胖乎乎的夫人见自己的爱犬就这样被人打死了,狂怒地喊道:“铜锣!你们几个用棍子跟我把这个叫花子打死!”

而那老爷却掩饰不住脸上的惊喜,挥了挥手,拦住了那个叫铜锣的,说:“你们谁敢!”

那老爷是这个镇上有名的一个举人,正准备去京城考取进士来谋取功名,却得到了废除科举考试的消息。举人原本踌躇满志,常以为自己是安邦定国的大材,即使比不上周公,也不输霍光。自己满腹经纶,如今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眼见清朝快覆灭了,他又觉得眼下好似东汉末年一般,而自己也能像曹操一样,在这乱世之中建一番不世之功。

俗话说孤掌难鸣,举人正苦于身边没几个有用的人。那天晚上,举人朗诵曹操的《短歌行》,读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时,竟一个人在书房里大声哭了起来,弄得一家人以为老爷遇到了什么祸事呢。

这回目睹太公徒手击毙他家田园犬的壮举,内心禁不住一场狂喜,认定这是上天安排好了的,给他送来了典韦。一条狗而已,举人心里想,一千条狗又何如?他望了望他那肥胖的太太,这个蠢女人,对铜锣吩咐道:“快把这位好汉扶进家里去,让厨房的准备酒菜,给他摆一席压惊酒!”又转过头对夫人恶声说:“你自己一个人先回吧。”

举人原本同夫人一道去齐家湾参加小姨子的寿宴,他本对那个甚是放荡的小姨子不感冒,这下干脆推掉了。

太公有点蒙。这是第一次有人称他好汉,就因为杀了人家一条狗?

他那时还不明白,有些世道不杀人都不算英雄,究竟有多英雄,就看你能杀多少人了。杀一条狗才刚刚蹭到一点边呢。

但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了,就像是假的一样。管它呢,他想,这不正愁无处安身吗。于是不由自主进了举人的家门。他模仿林秀才的样子,说了声:“叨扰了!”

举人见他还能咬文嚼字,更喜欢了,便问道:“读过书?”

他答道:“叔教过识文断字,没念多少书。”

一旁的铜锣见这个乞丐竟和主人一样是读书人,刚才不以为然的神情变成了毕恭毕敬的样子。


举人让丫鬟把自己不常穿的便服找几套过来,又让铜锣带太公去洗漱干净。

不到半个时辰后,当太公换上举人的衣服出现在客厅时,众人都惊呆了,好个伟岸的美男子!唯一不足的是,举人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太紧身了,看起来有点滑稽。

举人心里原本不指望太公的相貌如何,他只关心太公的本事有多大,但见他长得如此傲娇,更认定太公能为他干一番大事来。他此时觉得这是一个前兆,自己同曹孟德越来越近了。

不过,稍后举人对太公试探时,却发现太公虽说认得很多字,竟基本没学过任何《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或《诗经》《尚书》里的文章,也不知什么是“修身齐家平天下”,更不知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便问太公师承何人。太公答道:“叔只想我能记记账,不让我看那些书,所以没读过。”

举人叹息道:“骥服盐车!”

太公听不懂,也不敢去问。又回答了举人关于他身世的一些问题以及为何流落街头。太公不敢说出林秀才家那一节,只说自己杀了一个土匪,并谎称家人被杀,只身一人逃脱,路上大病一场,包袱还被盗了。还被人当作死人剥去了衣服。

举人略有些失望,认为太公的经历还不够轰轰烈烈,但见他如此年轻,又有胆识,仍认为是个可造之才,便问太公是否愿意留在府中,跟在自己身边。太公自然回答愿意。而这也正是举人希望得到的回答。

自此太公便住在张举人家里。

张举人让铜锣先带着他去自家各处的店铺熟悉熟悉,一来了解些安身立命的经济之策,二来考察一下他的品性,顺便敲打一下铜锣。

铜锣不时做些手脚贪些钱财,张举人唯恐他走得太远了。那些生意原本主要由铜锣负责,大嗓门的铜锣担心太公取代了他的位置,所以只想让太公了解一些皮毛,却整天带着他去吃吃喝喝,然后告诉张举人,太公玩心太重。

但太公却很快对那些生意了如指掌,只是并不感兴趣而已。张举人心里明白得很,也不计较,认为这是太公志向远大的表现。

那年中秋,张举人照例给每个人发放了五块大洋,轮到太公,他竟只拿了两块。张举人好奇地问:“只见过嫌钱少的,没见谁嫌钱多,这是为何?”

太公道:“多了也没什么用,拿两块玩玩就可以了。”

众人听了大笑。铜锣在一旁踢了太公一下,小声说:“你不要拿来给我呀。”

张举人对此却十分满意,后来便让太公负责管理府中的各种费用支出。

太公十分勤快,张府的什么事他都抢着去干。张举人见了,把太公骂了一通,说:“我府上缺做活的奴才吗?”

于是让他坐下来读《四书》《五经》,闲时张举人也同他讲解一番,教他一些春秋大义。太公一点便通。只不过林秀才给他灌输的东西和他自己接受的东西在前,很难被张举人三言两语抹去,而是两者混杂在一起。但他的两位先生都是读古书的,新书读得少,没有让他了解到时代的新思潮。从林秀才那里他大体接受了一些等级观念和君纲臣属的思想,从张举人那里则树立了建功立业的人生观。反正人就是一张纸,总是被一茬一茬的旁人描来画去,最后是什么图案,自己也不敢确定。这一点他没法选择。

张举人认为他聪明,又很顺从,还让他有空时和自己的两个公子一起去学堂插班读些新书,将来好辅佐他们。他因此也听来了一点新鲜的东西,知道一些自由民主的皮毛。

但离开了张举人的管束,太公的收效不大,只是去见见世面而已。张举人只有两个公子,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二岁,被调教得像个小大人似的,就像两个文质彬彬的秀才,只是性格都很懦弱,遇事瞻前顾后。

张举人想把两个儿子培养成曹丕曹植一样的人物,但送到外地读书以后,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几十年杳无音信。

二千年左右,太公让一个玄孙在网上搜寻,意外看到一篇文章,里面提到南京政府枪杀的汉奸名单,张大公子名列其中,张小公子似乎曾在一所中学里当教员,其他都不甚了了,只有一点是确定的,这兄弟二人在人世间并没有如张举人期望的那样留下任何可见的痕迹。

张举人虽然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但对太公算得上是半个先生半个父亲。他大体上应该算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正直儒生。他非常推崇儒学,曾对太公说:“儒不灭,国必不亡。朝代更替只是换了一顶帽子,脑袋并没变。中国几千年的国祚,皆赖儒之功也。”

他让太公每日五更起床,三更方歇,除了帮助料理一些生意,其余时间都是苦学儒家经典。但太公天生不是个做学问的人,多数时间却偷偷去看《老残游记》之类的杂书。

而张举人自己每日都是闻鸡舞剑,即便狂风暴雨也从不间断。在张举人的意识里,自己身负天下兴亡的责任,任何懈怠都是无法饶恕的。

张举人虽然家产丰厚,但每餐通常只有两个菜,隔天才会有一小碟肉。

不过他也有一个妻子两个妾室,这让太公在潜意识里认为一个成功的男人标配应该拥有几个女人。

但奇怪的是,张举人几乎从来不去妻子的房间,即便是两个年轻的小妾那里,一个月也只是偶尔去一两次。让太公感到不解的是,即便是这样,他从来不在女人房里过夜,呆一两个小时一定会离开,仿佛只是上个洗手间而已。铜锣他们私底下笑称老爷“放余粮”了。

张府里平时很少有客人来拜访,也许是地处偏僻的缘故,不过举人倒时常外出访友。

偶有一回,张举人夫人的表妹,带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来张府走动。那女孩长得十分漂亮,太公从没见过这仙女一样的人物,免不了看呆了。

她们在堂屋里聊家常时,太公忍不住躲在窗户外偷看,不想这情形却被张举人看见了。他一把纠住太公的头发,拉到书房里,让太公跪在地上,顿足骂道:“早知道你是个登徒子,我如何瞎眼留了你这个孽障!”

太公低头不语,一肚子委曲,心里却不知道哪里做错了,那女孩离开时,他还跪着从门缝里张望呢。

没过多久,张举人认为太公到了应该婚配的年龄,为了让太公的心安定下来,便把府中最齐整的一个丫鬟小青许配给了他。小青后来便是青云寨的先祖之一。也是我的故先太祖妣。

据说小青家并不穷,只是她出生后没几天,家里便接二连三死了三个人,算命先生说她天生是克父、克母、克夫的命,必得出家为尼或者送与大户人家当丫鬟才能得解,所以后来她被辗转送进了张府。

太公原本不很喜欢她,嫌她没有翠青漂亮,又有一双大脚,还不识大字一个,只是不愿拂了张举人的美意,勉强答应了这件婚事。

新婚那天晚上,太公还不想同她睡在一头呢,把枕头搬到另一头去了。

小青故意当着太公的面一件件脱衣服,只剩条短裤肚兜,在满屋子里走来走去,收拾这收拾那的,估计热身运动已经到位了,直接钻到太公怀里去。

太公的血直往头上涌,立马变怂了,和自己的媳妇较什么劲?只嫌她做事不利落,还留那两块布干吗。

两人圆房后,太公便基本把翠青给忘了,觉得她比翠青更温柔和顺,幸福感一点也不比翠青差,稍有空闲便粘着她求欢。

翠青此时才身故不到一年,但毕竟已归于黄尘。小青虽不识字,却懂得三从四德,从没有自己的主意,没孩子之前,一切都以太公为中心。她又会察言观色,从不惹太公生气。她有句口头禅,无论太公问她何事,她都会说:“你说怎样便怎样。”

有一次太公烦她这样子,便让她把砚台顶在头上站着。太公出去忙了一上午,回来发现她竟还站在那里,正要问她为什么这么傻时,她却先问太公道:“你让我这样干吗?这是一种拜祭文曲星神的仪式吗?我脚都酸死了。”

因此她与太公极少能有二人世界以外的沟通,她既不过问他的事,他亦不说,因为说了也是白说。这反而让他们年轻时从来没有拌过嘴,貌似比谁都恩爱。

有一次太公兴致来了,读一本张举人丢进角落里的宋词,抓着小青的手吟道:“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小青竟回答道:“无雨就无雨,夜里没雨更好,白天都下了一天了!”

太公一下读不下去了。看到太公失落的样子,她还拍着太公的手补充了一句:“说不定半夜还会下雨的,别发愁啊。”

太公也不怪她,还一把抱住她,觉得自己捡了个大活宝。

她每天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有没有把自己的男人伺候到位,让他的身体每一个细胞都舒舒服服。

太公后来还说,这世上自以为是的女人太多了,还不如找一个白丁。小青是世上最像女人的女人,翠青太旺,性子也烈,会把男人烧成灰烬。

讲到这里,林婉红插了一句说:“难怪说男人是见一个爱一个,一点都没错。”

我说:“牡丹和玫瑰花,本来就都漂亮嘛。郁金香也不错。康乃馨也有味道。你让太公只挑一样,这不是为难他吗?世上没有无可替代的美,也不存在不可或缺的人。”

我这么说,太公听见了一定会骂我不敬祖宗,是说他薄情,会赏我几耳光。其实,我只是想说,人不能指望别人多情而已。

再者,假如太公真来个“除却巫山不是云”,青云寨这一大帮子的人,岂不是都拿不到尘世的入场券了?毕竟那个号称“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据说历史上其实是个渣男呢,根本就不守“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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